第64章 著書之議(二)
皂甲屯位於後世的北京市海淀區上庄鄉,是一座佔地四百畝有餘的大型田莊。
在納蘭家的七處莊園中,這裏不是最大、物產最豐饒的一處。但得益於背山面水、藏風和合的地勢,順治四年尼雅哈去世之後,明珠便將父親的骨灰撒在這裏,在其附近築起陽宅、獵場、莊園和墓地,從此把這裏定為納蘭家的家族墓地。
五月初一,書致和成德先到上庄墓園,祭拜祖父。明府的管家安尚仁正奉命在這裏翻修陵園,聽聞兩位公子到了,連忙帶了十幾個工匠出來迎接。
書致看時,只見兩里長的神道已經修了一大半,正在鋪設青石板道路,兩側是一個個用漢白玉砌成的墓台,左昭右穆,相對而立。
主位是尼雅哈,昭位(左路第一)是雙生子的叔祖父鄭庫,均有青石雕刻的墓碑。穆位(右路第一)是雙穴,還未立碑,顯然是明珠為自己和妻子準備的百年之地。後面的位置都還空着,沒有砌墓台。
書致便指着向陽的次昭位,向成德笑道:“你怕冷,那兒正好曬太陽。我就在你對面的次穆位,挨着阿瑪額娘。”
眾工匠都給他逗笑了。
成德亦是忍俊不禁,抬手往弟弟頭上敲了一下:“見過爭房產的,還沒見過爭墓地的,快住嘴吧。”
成德問過工程的進度,又將自己從家裏帶來的糟鵝、風鴨、惠泉酒分出一些來,給工匠們吃。
祭過祖父,兄弟倆回到下庄獵場,迎接陸續趕到的客人們。
雅布和曹寅是結伴而來的,還不見人影,便聽到鷹啼狗吠。納蘭兄弟出門一看,卻見一隻灰鷹從半空中掠過。書致吹了聲口哨,那鷹便落下來,停在納蘭家庭院的木欄上,頗通人性地歪着腦袋看向他們。
“好俊的鷹。”成德贊道,“這好像是雅布養的罷?”
話音未落,便見地上四五條獵狗追了過來,衝著那鷹汪汪大叫,好像有什麼仇怨似的,為首之狗正是曹寅家的獵犬大黃。
然後才是曹寅和雅布兩人帶着四五個隨從騎馬而來,鷹犬都迫不及待地奔向各自的主人。雅布抬臂接了那鷹,向書致大笑:“阿寅這白痴,非說他的狗能跑得跟老鷹一樣快,笑死我了。”
曹寅正拿着肉乾喂狗,聞言大怒:“這山路它不直!你那會飛的玩意兒當然更快!”
“你既知道,幹嘛還和他比?”書致笑問,“賭注是什麼?”
曹寅哈哈大笑,頓時露出不懷好意的眼神。他猛地竄到書致背後,當著下人、莊戶的面,攬腰抱住成德,一口親在他臉上,然後在納蘭兄弟反應過來之前拔腳就跑。
哈??周圍農戶俱是震驚,一臉你們城裏來的公子真會玩的驚恐神色。成德頓時紅了臉。
“混蛋!”書致的怒氣槽瞬間充滿,追了上去。
然後早起幹活的上庄百姓,就驚訝地看見兩個華服公子一前一後,在田坎上追逐打鬧,最後以曹寅不熟悉地形,被書致堵在打穀場的草堆兒里,滾了滿身草屑告終。
“好啦,給他留身乾淨衣裳,”成德哭笑不得地勸架,“否則待會客人們來了,還以為我們虐待賓客呢。”
“沒事兒,他早就知道要挨書書揍,帶夠了衣裳來的。”雅布指着馬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說。
明知道要挨揍也要調戲人,這是什麼作死的精神啊?成德頓時抬手扶額。書致遂放心大膽地繼續揍人不提。
不一會兒,朱彝尊、陳維崧、顧貞觀、姜宸英、徐元文、秦松齡、王士禎、章藻功、顧湄、陸元輔、陳見等人陸續趕來赴約。總的來說,納蘭成德的朋友圈階層跨度極大。
比如徐元文是徐乾學的弟弟,家中一門三進士,並稱“崑山三徐”,個個都是康熙面前的紅人。還有王士禎,目前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亦是經常跟書致在御前碰面的熟人。但也有姜宸英、李潘這等屢試不中的落魄書生;朱彝尊、陳維崧、嚴繩孫之類不曾入仕的白衣書生。
書致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卻也知道這幫人有號稱“駢文三大家”的,有並稱“南北兩大宗”的,還有什麼“江南三布衣”、“清初三大家”,加上他哥本人,清初文壇半壁江山都已經集中在這個小村子裏了。
成德遂為弟弟一一引見。
秦松齡等人也好奇地打量書致,他們早就知道容若的雙生弟弟是協助皇帝擒鰲拜的重臣,都以為他要麼是個虎背熊腰的武人,要麼就是個精明世俗的官老爺。
不曾想卻是個跟容若長相有三四分像的英俊少年,沒有什麼為官做宰的架子,對哥哥言聽計從,體貼到了十分上,從收拾獵物到生火烤肉,全部一手包辦,一點兒也不讓成德插手,連吃個果子也要搶過去洗乾淨了再遞給哥哥。眾人不由嘖嘖稱奇,都笑道:“公子好福氣。”
“你也太小看人了。”成德在一邊捧着個萘果啃着,眼見弟弟把片好的牛肉放在鐵絲網上烤着,不禁笑道,“不就是刷油夾肉,誰還不會似的?”
“獃子,你有求於他們,就得顯示出自己在家裏的地位來。”書致壓低聲音笑道,“否則你無官無職,人家憑什麼投入二十年的光陰、相信你能刻完幾百萬字的長篇經集?”
“還能這樣?”成德驚奇地問。書致笑笑,示意他繼續啃蘋果,不許停。
一時成德又被陳維崧幾人拖去參觀山村風光。雅布則興沖沖地過來叫書致,說是在山麓那邊發現了幾頭馬鹿,叫他射鹿去。
“你阿瑪當真給了你哥五萬兩銀子刻書?”聽聞明珠的大手筆,雅布亦是瞪大了眼睛。
雅布捫心自問,要是他阿瑪濟度仍舊活着,自己向他要這麼一筆錢置田莊、娶媳婦,估計也不難。但要是拿這麼多錢去干刻書這種沒要緊的事,濟度早就一個大耳刮子扇過來了。
曹寅騎在馬上,一面驅使着獵犬向前,一面搖頭道:“如果真要集齊上百種經解、成卷上千,區區五萬兩,恐怕還不夠。”
雅布更是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書致:“我說,你該不會是撿來的吧?”
按照現在的觀點,書致已經成年、身體健康又簡在帝心,父母應該往他身上使勁兒堆資源,全力培養他做家族下一代的領頭羊才對。
而像納蘭成德這樣的身子骨,放在其他大家族裏,也就是好吃好喝的養着罷了。若是遇上仁義一點的兄弟還能分幾畝田地給他養老婆孩子;要是遇上狠心的兄弟,恐怕連娶妻生子都困難;除非這家沒有其他兒子了,否則絕不可能受到父親如此的重視和栽培。
“這就叫做格局!”書致甩甩鞭子,得意哼道。
以他爹的文化水平,如果沒有納蘭成德這個兒子,明珠就算攢再多銀子,也不過是吃吃喝喝修園子,當一個精緻而庸碌的土大款罷了,哪有這種為文化事業做貢獻的機會?
書致就更不計較了——他前世努力了很多年,就是想讓歧視自己殘疾的父母刮目相看,只可惜還沒等到打臉成功那一天,就莫名其妙穿來清朝了。看到納蘭成德同樣病弱,卻被養得如此優秀耀眼,書致就有種彷彿幾個大耳刮子扇在前世父母臉上的快感,哪裏會計較他哥花了點原本也許該落在他頭上的銀子這種小事?
“嫉妒,都是嫉妒!”書致總結道,“你們就是沒有過一個好兄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噫。”雅布嘴角抽搐,一副我從未見人當冤大頭當得如此投入的無語表情。
曹寅也翻了個白眼道:“小容是真的福氣好,你這大傻瓜也真是傻得可愛。”
有了父親和弟弟的財力支持,成德很快就說服了徐乾學,獲得了徐氏三兄弟學術上的支援。他在明府後巷選定了一棟三進小院,起名“花間草堂”,後來又更名為“通志堂”,作為編書、藏書的辦公室;請朱彝尊、秦松齡負責搜買經解書籍,由包括自己在內的七名朋友負責校對編訂;顧貞觀負責組織刻工,雕版印刷。
此乃后話,暫且不表。
單說五月初三,書致和朋友們在莊子上打了兩天獵,盡興而歸,在城門處話別,正要各回各家,忽然見曹寅的小廝阿越打馬而來,急匆匆地對三人說:“佟大人請三位大人趕緊進宮,皇後娘娘不好了。”
曹寅二人俱是大吃一驚:“皇后?皇后不是懷着身孕,好好地待在宮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