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著書之議
成德病了一個春天,五月里終於被太醫和弟弟聯手診斷為痊癒。納蘭家頓時沉浸在一片遲來的喜悅中。因為生病,他錯過了跟同科們一起到徐乾學府上拜見座師的活動,因此病癒之後頭一件事,就是到徐府登門道歉。
徐乾學不禁十分惋惜:“如今朝堂上官員短缺,尤其缺通曉滿漢文字的文官。尋常的兩榜進士選館之後通常在翰林院呆不了一年就會被六部挑走,升作正六品主事,之後如果升遷順利的話,兩年時間都夠升為五品郎中的了。你這一耽誤,真是太可惜了。”
成德反倒安慰他:“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大人不必為學生難過。我們家的情形您是清楚的,父親兄弟為官從政的能力勝過我百倍。我考這個試,不過是為自己正名。現在既已考上,便了卻一樁心愿,接下來三年正好專心治學。”
成德又笑道:“況且這些年我一心念書,家裏的庶務都由二弟打理,他自幼在內廷侍奉,回到家裏又要操心家事,鮮有閑暇。如今我閑在家裏,正好也替他分擔些家務。”
徐乾學見他這話說的倒是實情,不像是強顏歡笑的樣子,便放下心來:“小書大人聽了你這話。保管比吃了人蔘果都高興。”
晚上回到家中,明珠也問起大兒子將來的打算:“治學,怎麼個治法?”
對此成德早有準備地說:“兒子近年讀書,見先秦、唐、宋、元、明的儒家經解,一來言出多門,查起來很不方便;二來年歲日久,多有散佚、缺失之處;兒子便想着如果能夠有一本書將各家經解都收錄進來,按作者出生的朝代排列,那就好了。除此之外還想刻錄一些百工雜技一類的書籍。”
書致恍然,看來這就是後世《四庫全書》的前身——《通志堂經解》了。
後世人知道納蘭容若,都是因為他在詩詞方面的成就,其實他在當世、尤其是在仕林當中揚名,更多是因為主持編校了《通志堂》這本闡釋儒家經義的大型叢書。
但在書致看來,這一成就跟納蘭容若這個人一樣,多少有些生不逢時的味道——這套書如果放在唐宋時期出版,他哥說不定可以成為跟朱熹、二程齊名的大經學家。可它偏偏出現在了封建中國的最後一個朝代,只流傳了短短一百年,就遇上了晚清資本主義摧毀封建主義的大變局,迅速在民國“打倒孔家店”的批判聲中被貶得一文不值。
更何況容若的英年早逝和納蘭家的失勢,也為他這一成就帶來了不利影響。
康熙三十一年容若去世的時候,138種經解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其中容若親自編校的只有兩種。加上明珠是大阿哥黨,揆敘是八阿哥黨,年羹堯(容若的女婿)又是雍正認定的逆臣,一家子上下沒有一個人得雍正父子喜歡。
後世乾隆皇帝就認為,什麼?容若開始主持編書的時候還不滿弱冠之齡,竟然比朕編《四庫全書》的時候還小多了?哼,假的!一定是假的!絕逼是明珠這個老雜毛花錢給兒子買名聲了!因此乾隆皇帝乾脆大筆一勾,將容若的名字從校訂的名單上面刪掉了。
然而正如人不可能掙到超出自己認知範圍的錢,明珠也不可能花錢去買自己認知水平之外的名聲。
書致看到的,就是他阿瑪和額娘面面相覷,交換了幾個“他說的是滿語嗎我好像聽不懂”的眼神,然後雙雙把目光投注到書致身上,好像在用眼神對他說:“翻譯翻譯?”
“很厲害,我支持。”書致言簡意賅地說。
“哦,是好事就行,”明珠這才有些懵逼地說,“橫豎前些年給你刻詞集的雕工都是現成的,想刻書就刻吧。”
成德哭笑不得:“阿瑪,那可是從先秦到今天的所有經注,少說也有一百多種。如果僥倖能夠成書,恐怕要上千卷了,哪是我一個人能行的?且容我先跟徐先生商量一下,先招募有志於此的同好,彙編資料,準備個一兩年,再總結陳詞,決定順序,沒有二十年的功夫恐怕連定稿也難呢!”
“需要這麼長時間?”明珠有些意外,不過轉念一想,成德定下這麼一個遠大的目標自然也包含了“我覺得自個兒能再活二十年”這個潛在設定。這麼一想,明珠便覺得是好兆頭。
“那你就和弟弟商量着辦吧。”明珠大手一揮,又笑道,“他最近可是發了一筆小財,讓他給你做出資人。”
“瞧你阿瑪小氣的,”覺羅氏瞥了丈夫一眼,向大兒子笑道,“這銀子額娘給你出了,書書的錢留着,將來給你媳婦買花戴。”
“大哥。我也有錢。”納蘭揆敘從牛奶碗裏抬起頭來,用矇著一圈奶漬的小嘴說道,還摘下自己腰間的小荷包,對着成德搖了搖,示意他聽裏面金裸子碰撞發出的聲音。
眾人都是大笑起來。覺羅氏擰了一把小兒子的臉:”你這財迷,過年的時候得了幾個壓歲錢,讓你炫耀到現在。”明珠也樂道:“老三這性子像我,存得住財。不像這兩個大的,都是左手來錢右手花的。”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了晚飯。雙生子辭別父母,回到成德院中喝茶。
書致最近的確是忙得很,聽說哥哥要接管家的事,便乾脆地把十六叫來,連人帶賬本都扔給了他。
納蘭家目前的公賬是覺羅氏在管,主要經濟來源是每年兩季的地租和明珠在京城江南的一些產業投資。目前納蘭家人口少,且沒娶媳分房,不存在什麼哪房多拿多用的閑話,所以沒有實行《紅樓夢》中那種按輩分年齡定量配給衣食布料的分配製度,而是實行的按需分配製度,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從公賬上走,誰想要什麼打發人就到庫房去取,記在賬上就是了。
除此之外兄弟倆還有一本私賬,來自於書致的俸祿、成德的稿酬和家裏發給他們的月錢,是二人的零花錢,主要用途是偶爾買一些零碎的小東西和跟朋友聚會開party。
說來好笑,書致雖然先於哥哥做官,但從收入來看,在高薪養廉制度實施之前的清朝官員明面上的收入簡直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書致在做實習生的時候基本是0薪資,後來升了三等侍衛,每年的俸祿也只有可憐的二十兩,還不夠他在外面請客吃一頓飯的。
而作為歷史上頭一個從“粉絲經濟”中得利的人,納蘭成德每年的版稅收入都在白銀四位數以上,是這個年代為數不多的光靠碼字也能活得瀟洒自在的人。
當然,他的花銷也很大就是了,屬於那種從來不借錢給朋友,只要有人向他開口,要多少就送多少的人。乍一聽好像有些冤大頭,但能進入到他朋友圈裏的人,倒也不至於會為了幾個錢就放棄跟納蘭成德做朋友的機會。
因此雙生子私賬上的餘額,常年在四位數低段徘徊,通常攢不下來什麼錢。
所以這回成德看到賬本上那個足足翻了三四倍的數字,不由好笑地問弟弟:“難怪阿瑪也說你發了財,怎麼來的?”
當然是各種外省官員進京請安給的冰敬碳敬,書致升了二等,也算是乾清門上老資格的人了,佟國維發財也不再避着他,有什麼好東西都不會少了他們一份。
對此,書致聳肩:“沒什麼可恥,但也不值得光榮。比不上你寫書掙錢體面。”
“那是你不想,否則以你能在別人身上動刀子還不死人的本事,還怕不能牟利?”成德搖頭笑道。在他看來,弟弟那些奇奇怪怪的診療方式,有很多都是獨此一家。如果他不是把給人家看病當做愛好,而是開館授徒,或者向病患索取錢財,還怕掙不來銀子?
成德想來不由問弟弟:“說起來,你有沒有想過出一本行醫相關的書?”
“哈?我出醫書?”書致詫異,顯然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才治過幾個病人,是什麼給了你我能出醫書的錯覺?”
“因為你能治病啊。”成德回憶道,“我幼時常見你用木魚石杯子聽診、判斷肺部炎症,原本以為天底下的大夫都是這麼給人看病的呢,可是前兒陳維崧的兒子生病,我跟他聊了兩句,聽他稱讚起你的醫術,這才知道竟然從沒有別人用過這樣的法子。”
“你這一套‘術’既然與旁人大不相同,又的確行之有效,為什麼不寫出來,傳給後人知道呢?”
“這能行嗎?”書致驚奇地問。一來,目前的中醫是經驗科學,重視醫生的個人經驗,而他所學的西醫則更依賴客觀自然規律,其理論基礎還要等一百年後西方科學家創立的生物解剖學才能正式確立。這個時候出書,他該怎麼解釋“看不見摸不着但會致病的細菌病毒”這種東西。
二來,書致所用的一切簡易醫療設備,都有自己原本的發明人。比如聽診器的發明者是法國醫生雷奈克,書致不過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使用它們,如果以發明人的身份著書立說,書致總有種自己在竊取他人知識成果的感覺。
“你慢慢考慮吧。反正還有的是功夫呢。”成德聳肩,又開始着手擬定自己的校書名單,又清理前三個月積攢下來的拜帖。
陳維崧等一干好友原本都以為他熬不過去了,上回都是抱着見最後一面的心態,強作歡笑前來赴宴的,萬沒想到竟然還有再相見的時候,都是萬般喜悅,輪流在自家宅邸下帖子請成德過去吃酒。又有一干同榜的進士,對他這個早就名聲在外的同科很感興趣,聽聞他大好,也陸續登門求見。
成德清點前三個月裏積攢下來的拜帖,急需回復的竟然有上百封之多。他靈機一動,與弟弟商量:“與其四處赴宴,倒還不如我做一回東,將朋友們請到一處聚聚。你看是在家裏開席,還是擺在顧先生那裏?”
納蘭家的湖景花園雖好,但有父母在家,用作朋友聚會顯得拘束了一些。而且明珠身份日漸貴重,相府戒備森嚴,也不宜讓幾十個朋友鬧哄哄地進來。
而顧貞觀那裏地方不大,單純是擺席倒還罷了,但如果想要投壺射箭、賞景起社,就少了些酒後散步、聚會賞景的地方了。
書致便提議道:“依我之見,竟不如擺到皂甲屯的人的零花錢,主要用途是偶爾買一些零碎的小東西和跟朋友聚會開party。
說來好笑,書致雖然先於哥哥做官,但從收入來看,在高薪養廉制度實施之前的清朝官員明面上的收入簡直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書致在做實習生的時候基本是0薪資,後來升了三等侍衛,每年的俸祿也只有可憐的二十兩,還不夠他在外面請客吃一頓飯的。
而作為歷史上頭一個從“粉絲經濟”中得利的人,納蘭成德每年的版稅收入都在白銀四位數以上,是這個年代為數不多的光靠碼字也能活得瀟洒自在的人。
當然,他的花銷也很大就是了,屬於那種從來不借錢給朋友,只要有人向他開口,要多少就送多少的人。乍一聽好像有些冤大頭,但能進入到他朋友圈裏的人,倒也不至於會為了幾個錢就放棄跟納蘭成德做朋友的機會。
因此雙生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