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情

閑情

三日之後,清晨,曉風微涼、晨星稀疏。書致是被天香百合絲絲縷縷的清淡香氣喚醒的。他坐起身來,只見自己身上嚴嚴實實地蓋着一床輕羅薄被,枕邊放着熨好的衣服,床頭銀錠瓶里插着幾枝新採的天香百合,花瓣上還沾着露水,清幽的香氣很是醒神。

旁邊放着一個紫砂茶壺。書致抬手一摸,茶還溫熱,壺旁留着一張素箋寫道:“龍井蓮心茶一品,已用微火烹過,晨起服用,生津解渴”,落款是“兄成德”。

“什麼毛病,喝口水的事也值得寫個箋子。”書致覺得好笑,舉起那個巴掌大的壺,噸噸噸地幹完了哥哥精心準備愛心早茶,然後利索地起床更衣。

“二爺起了。”外面澆花的周媽聽見動靜,探頭進來問道,“可要叫水?”

“不用麻煩了。”書致就着黃銅提壺裏的冷水擦了把臉,出了房門問周媽道,“冬冬人呢?”

“大公子一早就起了,吩咐在半山亭子裏設宴,說是有事要跟您商量。”

書致點點頭,上山找哥哥去了。他沿着抄手游廊走了片刻,在半山腰的地方拐進了岔路。岔路盡頭面向什剎海的山坡上種了許多明開夜合樹,如今正開着滿樹的小百花。花葉掩映間露出一間小小的石亭,亭角翼然如飛,中間懸着一方寫有三個字的黑漆匾額。

那字體龍飛鳳舞,是這宅子的前主人、某個明朝大臣留下的,多半是什麼金文草書之類的,家裏的主人僕人都不認識,一律稱呼為“半山亭子”。

直到成德閑時翻閱古籍,一個字一個字地比對,最終認出是“淥水亭”三個字,這個謎題才算被破解。後來他又題了一個對聯“蛟潭霧盡,晴分太液池光;鶴渚秋清,翠寫景山峰色”,被明珠得意洋洋地命人鏨了出來,掛在亭子邊上。

如今亭子中央的石桌上已經擺滿了碗碟,納蘭成德身着一身天青色四裾長袍,腰間綴着金嵌羊脂玉宮絛,在秋老虎肆虐的炎熱天氣里仍繫着一襲墨色斗篷,正倚在美人靠上看書,聽到腳步聲抬首一笑:“快坐吧,額娘出門去了,今兒只有我們吃飯。”

他不愧是去世十多年後還會被好友懷念“楞伽山人(成德的號)貌姣好”的男人,這一笑放在青春校園文里,肯定是會引起大批女生尖叫圍觀、大喊“學長我宣你”的存在。

只可惜書致並不吃“文弱病態美”這一套——在兒科醫生眼裏,小孩子就是要臉色紅潤、白白胖胖才叫美,像他哥這樣長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唇色淡如薔薇,那是貧血和消化不良的表現。

書致走過去,抬手往他額上一摸:“你真是我的剋星,才剛解禁就跑到這風口上坐着,是不是又想回床上去啦?”

“我穿了羽紗夾袍,還裹着斗篷呢!”成德抗議。

書致左右檢查一番,見他好像沒什麼問題,這才放下心來,往桌前一坐,舉筷而食。然後發現眼前這頓早飯豐盛異常。葷有炭烤羊排、炙牛柳,素有山藥炒藕片、燴三鮮,解渴有蓮藕排骨湯、君山銀針茶。

雖然算不上什麼名貴的東西,但卻不是納蘭家常吃的滿洲菜,而是更加精緻繁瑣的南方菜式,顯然是成德特意安排的。再聯想到剛才屋裏插瓶的鮮花、解渴的早茶,書致不由瞥了一眼哥哥,警惕地放下筷子:“說罷,有什麼陰謀?”

成德笑道:“我還沒開口,何以見得是陰謀呢?”

“當然是經驗之談,”書致指着亭子外面白花盛開的明開夜合樹,“上回你設宴請我吃飯,我當了一個月的園丁給你種這些樹。上上回是跑遍整個北京城,買一本南宋年間出版的《南唐二主詞》。上上上回是......”

“打住打住!那都是兒時淘氣所為,還提它做什麼。”

“你現在就不是‘兒時’了?”

“當然,滿人無論男女皆以十四周歲為成年,你我今年十三歲零七個月,自然不可再與黃口小兒同日而語......”

“得得得,您這燕國地圖可真夠長的,趕緊把匕首亮出來吧!到底什麼事?”

納蘭成德輕咳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書書,我想跟你一起參加今年的西山秋狩。”

“你想去打獵?”書致一愣,“你不是一向對弓馬之事不感興趣,怎麼這回倒轉了性子?”

“時人尚武,多有重武輕文之人。世風如此,再不感興趣,我也不可能一輩子不碰弓劍吧?”成德笑道,“況且學了這麼久的騎馬射箭,偶爾也會想要學以致用。”

“可你的病......”

“我這病生來便時好時壞,日復一日地養着也不見好。還不如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且由得它去。”

“這話有理。”書致不禁點頭道。

前世,他跟那條殘疾的右腿對抗了一輩子,得出的結論是“治病是為了更好地活着”。因為擔心病情加重就長期把自己關在家中修養,這不叫“治病”,只能叫“怕病”。

現代醫學的目標,應該是讓患兒自由行走、正常上學,儘可能克服病痛帶來的不便,去過跟同齡人一樣的生活。

再說納蘭成德如今都十三歲了,按滿人早婚的習俗,再過一二年,媳婦都可以娶得了,可他每年踏出府門的次數,卻連十個手指頭都能數得清,說來確實不太像話。

想到這裏書致便下定決心,要帶孩子出門見見世面,於是敲了敲面前的蕉葉琺琅杯:“有求於我,還不倒茶?”

成德大笑,知道弟弟這是答應了,連忙親自執壺給他倒茶不提。

書致雖然單方面答應了哥哥的請求,但小孩子想要參加圍獵這樣危險的活動,必然還需要得到父母的同意。

兄弟倆用完早飯,便相約到母親房中請安,卻被下人告知簡親王家娶媳婦,夫人受他家老福晉邀請,上門給新婦開臉去了,要等晚上散了席、新人入了洞房才會回來。

覺羅氏雖然早年間受父親牽連,失去了宗室格格的尊貴身份,但是隨着明珠步步高升,去年她又被朝廷冊封為一品誥命夫人。

納蘭家一無公婆、二無姬妾、三無妯娌,上下全憑她一個人做主,又生有一對漂亮得恍若天人、讓全正黃旗的女人羨慕嫉妒恨的雙胞胎兒子,她的日子過得反倒比那些空有一個格格封號的親王之女好了幾百倍。

這個時代的人對吉凶禍福、命相運數之說深信不疑,覺羅氏先享娘家尊榮、后得丈夫庇佑,經歷大起大落仍能安享富貴,這樣的運氣叫整個京城貴族圈子裏的女人都欽羨不已,凡有婚嫁之事,時常請她去給自家女兒梳頭送嫁。

“得。看來額娘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且等晚上吧。要不要到校場打靶解悶?”書致對哥哥說。

“也好,許久不碰弓箭,武藝都生疏了。既然要參加秋狩,還得多加練習才好。”成德欣然應允。兄弟倆回房換了身短打獵衣,取了長弓,負了箭筒,一同到山腳下的靶場。

納蘭成德彎弓搭箭,站定瞄準,比劃了許久方才射出一箭,正中五十步開外的草靶。

書致看了一眼命中的位置,不用數就知道是六環與七環之間:“還不錯嘛。”

成德搖頭笑道:“我不長於此道,在你面前,更是班門弄斧而已。”

“班門弄斧也有弄得好看和弄得難看之分,你這一箭拿到獵場上去,也不算丟臉了。”

“承你吉言。”成德又射了幾箭,都在五環與八環之間。他許久不練武,臂力不足、引弓也顯得慢吞吞的,的確是生疏了。但好在性子沉穩,一招一式都嚴格按照諳達教的步驟來,不似這個年紀的孩子浮躁好動,因此成績倒還差強人意。

“怎麼不見你動手?”成德練了半日,卻見弟弟只是坐在一旁撫摸着他心愛的一把衫木反曲弓,不由笑道,“素日聽人說你射箭如何如何厲害,我今天倒要見識見識。”

“那可不行,這裏一沒有活物做靶,二不能馬上開弓,只是平地站姿射箭,怎麼能叫你知道我的厲害?”書致故意賣關子,逗孩子玩笑道,“等到了獵場上,有你見識的時候!”

成德不爽地暗哼了一聲,可是在弓馬之事上又實在比不過弟弟,只好恨恨搭箭引弓,對着那草靶撒氣。

書致斜靠在一旁的游廊立柱上,雙手枕頭,悠閑地看着小孩練習。

在現代的時候,他平均每天要接診四十多個病人或者做三台手術,同時還身兼教學工作,自己做研究的同時還要給七八個學生答疑。每天都過得充實、緊張而刺激。

沒想到一朝穿越,手裏只就剩下了他哥這麼一個病人。剛來的那兩年,書致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閑得幾乎發瘋。

好在此時滿人尚武,貴族們經常呼朋引伴開party,宴會中常以搏擊、摔跤、射箭取樂。小孩子習武也不需要等到特定的年齡、請了師父來教,而是模仿父兄的模樣,像幼獸一樣滾作一團互相扭打,打着打着就會武術了。

書致從三歲的時候在赫舍里府上,被明珠拉着胳膊射出人生中的第一枝箭開始,就愛上了這種古老的運動。

跟現代追求火力標準可控的熱武器不同,射箭這種古老的技藝講究的是將人體自身力量與弓箭融為一體,每一次拉弓、每一次發力都有截然不同的體驗。弓箭離弦的那道影子,承載着人類祖先對超越人體之外的力量的渴望,有着一種難以言說的浪漫感。

而這把紫衫纏筋羚角反曲弓,是去年兄弟倆過十三歲生日的時候,覺羅氏送給他的禮物。

跟入關以後貴族們為了彰顯身份特意打造的那些鑲金嵌玉、華而不實還死沉的“妖艷賤貨”不同,這把弓以上等紫衫木製成,弓臂用牛筋裹緊,兩頭鑲嵌羚羊角,古樸大氣、堅韌輕巧,一看便知是真正的殺敵利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弓身正中握把的位置有一片難看的刮痕——據覺羅氏說,這弓原本是某位明朝大將的愛物,後來被英親王阿濟格在戰場上所得,贈與女兒覺羅氏。只是她拿到手的時候,弓上刻的字就已經被阿濟格下令抹去,所刻內容也就不得而知了。

書致一看這把弓就鍾愛異常,日日都帶在身邊。這具身體似乎也繼承了先祖們馬上征戰的天賦,學起騎馬射箭來,動作圓融自如,姿勢隨心自然,容易得好像這種能力原本就隱藏在他的血脈中,現在只是把它調用出來一般。

“我覺得這把弓一看就非常霸道。”納蘭成德不喜刀兵,但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堅硬如鐵的硬木弓胎,“牛筋纏身、羚角做面,沒有任何無用的裝飾,每一寸材料都是為了放大主人的力量而存在的。”

“想來那位明朝的大將一定是位英雄,他將他的座右銘——多半是‘驅逐外虜’、‘衛我河山’之類的話——刻在隨身的兵器上,以此警醒自己、激勵屬下。只可惜天時不利、人和不佑,最終黯然敗走麥城、飲恨烏江。最後外祖父從他的屍身旁邊取走了這把弓,以此紀念一位可敬的對手。”納蘭成德一臉嚮往地編着故事。

??你看到的就只有一把弓而已,哪來這麼多前因後果?

這就是你們搞文學的人的腦洞嗎?

這麼一臉嚮往地說起前明敵將真的好嗎?

書致槽多無口,無語地看着哥哥:“醒醒!你就是‘外虜’啊!”

“那又如何?”成德負手笑道,“自始皇以降,世間從來沒有萬歲的君王,也沒有百世的朝廷。盛極必衰、合久必分,這是亘古不變的規律。所以敗者不必耿耿於懷,勝者也不必沾沾自喜。”

“說得輕巧,”當了三十年漢人的書致抱臂哼道,“換了你是袁崇煥,看你還能不能如此洒脫!”

弟弟總是在涉及漢人利益的問題上表現出激憤的觀點,成德微微一笑,無意跟他爭論,只是撫摸着弓身上那片刮痕說:“不管它的前主人是什麼身份、有什麼故事,總歸現在這是你的東西了,這麼光禿禿的總是不好看,不如你給這弓起個名字,我略通篆刻,可以幫你把刮痕磨平,重新刻幾個字上去。”

“弓還要什麼名字,能射箭不就行了?”

“當然要。我看阿瑪常用的那把我們家祖傳的獵弓上面就刻有‘nosiki’這句滿語,誇耀自己是漁獵能手的意思。雖然不算太雅,但總歸是個紀念,後人看來也能莞爾一笑。”

“哦,那我看這把弓通體烏黑,材質通透,柔韌堅固,扣之有金玉之聲,不如就叫它.......”書致拖長了聲音,故作猶豫狀。

納蘭成德果然上當,聰明的小腦瓜子迅速開轉,很快就興緻勃勃地建議道:“我覺得‘沁墨’二字倒是可以形容這把弓烏黑通透的材質,只是顯得文弱綿軟了一些;不如‘烏號’二字,既是循古,又讓人想起日落時分草原上歸獵的號角聲。可惜玄字不能用,否則叫‘通玄’也是極好的,《莊子·秋水》有雲‘始於玄冥,反於大通’。你想叫它什麼?”

“嗯,就叫黑弓好了。”

成德瞬間石化,一臉震驚地看着弟弟,許久不能言語,半晌握拳怒道:“這是我刻過最無聊、最難聽的名字!”

書致挽着長弓,大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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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相之子(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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