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書致(捉蟲)

納蘭書致(捉蟲)

轉眼便是十三年過去。

公元1668,清康熙六年八月的北京城,晨光熹微,百鳥俱寂。前臨安定門,後接什剎海的廣闊區域裏居住着滿洲正黃旗的達官顯貴。

環繞着后海的優美湖景,是繞堤的楊柳樹和寬敞的青石板路。道旁接連幾十里,全是綿延不斷的高牆大院。屋宇森森,飛檐重重,也不知背後有幾重院落。

整條街都靜悄悄的,鮮少有車馬行人經過,也沒有小商小販叫賣的聲音,只有披甲佩刀的守衛,無聲地佇立在一扇扇朱紅大門、一道道白玉石階之前,靜默而又威嚴。公門侯府富貴莊嚴的氣勢撲面而來。

然而這份靜謐很快就被打破了。

“二爺,等等我們~等等,等.......”幽怨又虛弱的聲音斷斷續續飄蕩在湖面上。

周圍烏拉那拉家、赫舍里家、佟佳家的門房聽了,都露出會心的笑容,知道這是隔壁葉赫那拉家的小爺在晨練。

滿人尚武,大早上起來拉弓練劍、耍刀耍槍的人不在少數。比起那些在草原上住了大半輩子、進京以後睡不慣床、把屋子拆了搭帳篷住的滿蒙王公,納蘭書致喜歡沿着什剎海跑步,每天早上都要沿着后海進行十公里長跑,這壓根兒就算不上什麼奇聞。

佟佳氏的門房探出頭去笑道:“十六、七十,你們爺的腳力,那是我們老太爺在世的時候也誇的。你們兩個小子能追的上他?快別扯着嗓子嚎喪了,擾了我們二爺休息,仔細他出來給你們一鞭子。”

納蘭家的兩個長隨——尚十六、董鄂七十雙手撐膝,靠在柳樹上喘息了半天。聽了這話,十六翻個白眼回嘴道:“糊弄誰呢,這都什麼時辰了?你們家佟國維大人頂多再過一刻鐘就要抱着小格格出來遛彎了,還休息呢!”

話音未落,果然聽佟佳府里有人喊道:“二爺出來了,門上伺候的人呢?”

那門房顧不上閑聊,連忙縮回去聽差了。

“還,還跟嗎?”十六問七十。

“跟個屁!你什麼時候跟得上爺了?”七十翻了個白眼,往柳樹底下一躺,徹底擺爛了。

十六也有樣學樣地坐下來,一邊撩起袍子拚命扇風,一邊笑道:“咱們爺這腳力真沒得說,這要換了入關打仗的時候,他光憑行軍跑步也得累死敵人了。”

“可不只有腳力,論騎射,論醫術,二爺哪樣不拔尖兒?”七十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可惜大公子就......”七十嘆息一聲,“你說這一母同胞的兩個孿生兄弟,怎麼就能攤上這樣兩副天差地別的身子骨?一個能繞着后海跑二十圈不帶喘,另一個冬天連門都不敢出。”

“但是大公子長得好看吶!”思及納蘭成德的美貌,十六眼睛一亮。

“男人好看有什麼用?還是要頂門立戶才行。”

“可是他真的很好看啊!”

“都說了好看沒用,我們旗人將來都是要以武功出仕的。大公子他......”七十越說氣勢越弱,最後輕咳一聲,臉龐微微發紅,“好吧,是挺好看的。”

清朝入關已經二十年了,寒冷和飢餓的威脅正在遠去。人們的審美已經開始逐漸從“五大三粗安全感”轉變為“文質彬彬氣質款”。在衣食無憂的太平歲月里,誰不想養一個像納蘭成德這樣文弱矜貴又聰明漂亮的孩子呢?

“你們在說什麼呢?”身後突然傳來幽幽的聲音。

兩人乍然回頭,便見納蘭書致一身青灰色短打,雙手抱臂站在樟樹後面,居高臨下地看着二人,汗水濕透了半邊衣襟。

“二爺,嗷——”二人一驚,從地上彈起,腦袋砰的一下撞上樹枝,頓時發出慘叫。

“該!讓你們晨練偷懶,還嚼舌頭。”書致笑道,倚在湖邊柳樹上,自拿了茶壺喝水。

二人見他不像生氣的樣子,頓時放下心來,又恢復了笑嘻嘻的模樣。

七十拿着乾淨的外衣上前,一邊伺候書致穿衣,一邊問:“大公子的小廝都有漢文名字,如今這兩個叫晏平、臨安,被老爺叫去伺候的那兩個叫辰康、暮泰,連起來就是平安康泰,多好聽啊!二爺,您也是讀過漢書的人,怎麼就不給我們倆起個好聽的名字呢?”

“他們是買來的,七八歲進府,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只能讓冬冬取名字,你們呢?”書致白他一眼,“你們都是滿洲正黃旗包衣,有名有姓有來歷的,跟着我只不過是圖個前程。父母起的名字就算再難聽,也不能不要了吧?”

“好像是這個道理。”七十撓頭,嘿嘿笑了。

書致又到湖邊上,掬了一捧水撲在臉上,藉著湖水的涼意去熱醒神。

湖面上倒映出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面前的少年生有一張高鼻深目、稜角分明的臉,寬肩窄腰、豐臀長腿,擁有一副宛如小豹子一般優美健康的身軀。隔着薄薄的秋衫,依然能夠看到胳膊上起伏的肌肉輪廓。無論是長相還是身材,都很像書致以前在電視裏見過的那些游牧民族的少年。

或者不能說“像”,作為愛新覺羅氏和葉赫那拉氏的後代,“他”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滿族人了。對於自己一夜回到民國前這件事,書致經歷了從“震驚、憤怒、痛罵老天”到“平靜、擺爛、就這麼過吧”的過程。

起先他的內心是崩潰的,為什麼是這個朝代,為什麼是嬰兒,為什麼全中國十四億人就只有我遇上了這麼離奇的事?

可是當他看到自己右腿膝蓋下那一雙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該有的、骨肉飽滿、健康完整的小腿時,不由陷入了久久的獃滯當中。

連現代醫學也無能為力的殘疾就這樣從他身上消失,多年以來只在夢中出現過的場景竟然成了現實!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他失去了現代社會安穩富足的生活,失去了奮鬥多年的事業,被迫接受了十分不符合審美的髮型,因此上天決定補償給他一雙健康的腿?

只是這份遲來的健康,來得太晚太晚了——前世書致剛出生的時候就被檢查出右腿先天畸形,兩年間經過了十幾場大大小小的手術才勉強擁有站立的能力,走起路來還是一瘸一拐。

周父周母都是90年代的生意人,趕上改革開放的浪潮,迅速積累了遠超他們知識水平的財富,成了親戚眼中光鮮體面的成功人士,不想卻在生兒育女這種人人都會的“小事”上栽了個大跟頭,被人背後笑話“億萬身家養出個瘸子兒”,周家父母不禁覺得臉上無光。

周母開始埋怨丈夫當初圖省事不做產檢的決定,周父又反過來指責她懷孕時喝酒應酬、不知保養的舉動。後來這種埋怨逐漸升級為吵架、摔東西、大打出手和夜不歸家。

在“想離婚又怕分股權搞垮公司”的心態下,兩人勉強維持着夫妻關係。直到書致三歲的時候,他們終於決定跟命運妥協,拿着長子的殘疾證,去當地ji生委辦了證明,重新生育了一個健康的男孩。

這個新生的健康活潑的嬰兒挽救了周家父母的婚姻,也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他們經濟、情感上的雙重偏愛,而帶給他們不愉快回憶的大兒子則成為這個家庭的邊緣人。

好在周家的經濟條件不錯,供養兩個孩子讀書還是沒什麼問題的。書致成年之後考入醫科大學,畢業後進入外省一家醫院工作,單位分了房,自己買了車,便在那裏紮下根來,很少回家。

周家小弟則在大學畢業後進入自家的公司工作,很快便與現在的妻子談起了戀愛。周父周母主動拿出積蓄為他在省城購房買車、請女生父母到高檔餐廳吃飯。二人很快結婚,如今生活富足穩定。前不久,弟妹剛剛懷孕生子。

孩子滿月那天,書致隨了五百塊錢禮金,沒有到場。就在周父在五星級酒店大宴賓客,酒後放出豪言,要當場獎勵兒媳一百萬人民幣生育獎金時,他的大兒子被困在一個漆黑封閉的地下停車場,因為一場意外,永遠離開了那個世界。

相比起來,反而是他如今在古代這個家庭讓書致感到更多歸屬感。

這一世,書致托生的這戶人家姓“(葉赫)那拉氏”,後世也譯做“納蘭氏”,祖上乃是海西女真四部之一的“葉赫部”的王族、清太宗生母孝慈高皇后的母家,後來被努/爾哈赤收歸麾下,成為滿洲正黃旗貴族。

父親納蘭明珠,現年三十四歲,已經官至正一品刑部尚書,是現今朝堂上最年輕的一品大員。

母親愛新覺羅氏——聽名字就知道出身皇族,閨名安雅,未嫁時是京城裏有名的大家閨秀。

這樣身份顯赫的夫妻二人,放在當世可以稱作“人中龍鳳”,但是放在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還是顯得微不足道。真正讓“納蘭”這個姓氏流傳後世、讓明珠夫婦在過世三百年後還可以在百度百科上擁有一個專屬詞條的人,是他們的長子,納蘭成德。

“納蘭成(性)德,字容若,清代著名詞人,婉約派的又一高峰,有‘兩宋之後唯此一人’的美譽。”

“在一群動不動就懷才不遇、被貶外地的詞人當中,他的身世可謂是一枝獨秀——父親是康熙朝權傾一時的‘明相’、母親是皇家郡主、自己是少年進士兼御前一等侍衛,還不到而立之年,就親眼看到自己的作品傳唱萬家。”

“這麼一個才華橫溢的少年郎,卻自幼身患重疾。在康熙二十四年暮春,納蘭性德抱病與好友一聚,一醉一詠三嘆,七日之後便溘然長逝,年僅三十歲。全天下的少女扼腕嘆息,留下了‘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的千古絕唱。”

——以上內容來自書致的大學同學、酷愛古早虐戀言情小說的醫學院文藝少女,自帶八百度粉絲濾鏡的花痴描述,頗有過分吹捧、拉踩他人的嫌疑,並不代表書致本人的看法。

相反,作為醫科直男,他一向忙於學習工作,對詩詞歌賦不感興趣,對滿紙“風花雪月、閑愁離恨”的所謂納蘭詞,更是一看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不過這點審美觀念上的差異,並不妨礙納蘭成德是一個有趣的小孩,他願意接納對方作為家人。

說曹操,曹操到。

書致剛在心裏想着哥哥,便見成德的小廝臨安找了過來,在湖對岸向他們招手,一聲一聲地喊着“二爺”。

“什麼事?”書致打馬過去問道。

“給二爺請安,”臨安一臉激動地說,“大公子醒了,看那模樣竟像是要痊癒了,夫人讓您趕緊回家。”

“當真?阿彌陀佛。”書致不禁念了聲佛,調轉馬頭,往家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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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相之子(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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