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英水縣
自址縣往西走十五里,可以看到一條寬餘十丈的河流,名為徒門江。
徒門江流經址縣,自北向南進入芒碭山後分為一大一小兩條支流,稍大的那一條直衝着下流數百裡外的的南陽郡奔騰而去,而那稍小的一條,則順着傾斜的山麓一路往南,朝着芒碭山中心那被終年不散山霧遮掩的山林深處綿延了過去。
“嘩啦啦”
上流涌下的波濤帶來一陣激蕩的水汽,水花拍打着犬牙般嶙峋低矮的石岸,絲絲涼意從赤裸的腳掌處傳來。
無暇顧忌腳掌觸感,李眠此刻正站在那分流之處躊躇。
提了提腰間葉裙,青年眉頭緊鎖,視線緩緩從南陽郡的方向收回。
出了這麼大的事,址縣肯定是不能回去了。
而且…
雖說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感受着胸腔右側那擂鼓般強而有力的心跳,李眠抬起右手,下意識的握了握。
“咯吱…咯吱…”
一陣細碎的摩擦聲自李眠輕握的掌心傳來,接着,白皙修長的手掌翻轉,石子碎屑落雨般自掌心灑落,悄無聲息的落入了腳下奔涌的波濤之中。
他可是清晰的記得自己的右手應該是斷掉了的…
不僅如此,力量也大了好多。
嘴角微抿,李眠把心一橫,呲牙咧嘴地邁入冰冷刺骨的江水中…
看他行進的方向,赫然便是那山霧繚繞的幽深之處。
………………
南陽郡,英水縣。
一灣碧玉綢帶般秀麗的河流自西處高聳的英山山麓蜿蜒而下,沿着這位於小小平原上的小城繞了一圈后,飄飄悠悠的轉了個九十度的彎,朝着南方的芒碭山流淌了過去。
“大哥,我是南邊督郡人士,夜行遭了匪,僥倖才逃出來。”
李眠面色苦楚,伸手探入懷中一陣摸索,接着一咬牙,拿出僅有的幾個銅板遞給了守城的兵卒。
“沿江走了一天一夜才來到貴地,還請大人高抬貴手,放我進去討口吃食。”
打量了眼劍眉星目的青年,目光尤其在其落魄卻不顯慌亂的面容上停頓片刻,低頭估量了一番李眠所言的腳程,守城的兵卒抬手將李眠的供奉推了回去。
“瞧公子這面相,倒也不像是什麼窮凶極惡之人,”
頓了頓,兵卒繼續說到
“遠來是客,公子且留這些銅子吃口熱飯吧。”
言罷,他揮了揮手,命令身後的士兵讓開了道路。
李眠深深鞠了一躬,而後低頭緩步向城內走去。
“待到公子歇息片刻,可別忘了往縣衙進行報備。”
目光一直停留在李眠微駝的後背之上,數息后,等到李眠步伐稍緩之時,兵卒冷不丁開口說道。
“那是自然,多謝軍爺提點。”
李眠面色如常,回身微一點頭。
“嗯。”
似是終於放下了心,兵卒終於收回了一直留意着李眠動作的目光。
“呼。”
覺察到心口詭異的憋悶感漸漸淡去,李眠輕出一口氣,腳下卻依舊保持着那有些沉重的步伐緩緩向內城走去。
“都頭,剛才那叫花子不像是壞人啊,你為何…”
待到李眠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一個年輕的兵卒湊到了那方才訊問李眠的老卒面前。
“哼,能讓你一眼看出來的還叫妖邪?”
握緊腰間刀柄,都頭的聲音有些沉悶
“…縣令家的千金現在還在床上躺着呢。
”
“那直接把這叫花子趕出去不就行了。”
“看人莫要只看衣着,別整天一口一個叫花子的,人家這是遭了災…”
看着那年輕兵卒隱含不屑的面容,都頭暗嘆一聲,索性也收起了說教的念頭,公事公辦的解釋道
“既然已經查明沒什麼問題,探邪香也沒什麼異動,那便放人家進去吧。”
視線注視着城門門洞頂部倒懸着的一根手臂般粗細長短的黝黑粗香,此刻那大香正安安穩穩的燃燒着,一縷白煙豎直向上,不一會兒便逸散在了空氣中。
那是沒有發現邪異時正常的燃燒反應。
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都頭總感覺最近增加的新面孔似乎有些太多了。
…………
頂着路人們古怪的視線,李眠面色淡然的沿着魚鱗石板路背手前行,全然無視了那些捂着鼻子的路人們厭惡的表情。
一封草草寫就的路引被其夾在手中。
得益於昨晚那幾個山匪的饋贈,李眠得到了幾枚銅子,一身還說的過去的衣服,以及…那個記載着戶籍信息的木牌。
想到那在自己碰上那幾個傢伙時便已被亂刀砍死的年輕人,李眠雙眸微眯,面頰不自然的抽動了幾下,但隨即便恢復了沉穩平靜的面容。
戶籍是真的,面容是真的。
那,人,自然也應該是真的。
“店家,不知…”
“沒錢給你,滾滾滾。”
踏進一家臨街酒樓,李眠微微躬身,但還未等其開口,便有一個店小二蠻橫的走來一把推在了他的胸口。
“要飯到別的地方要去!”
上身紋絲不動,下身打了個趔趄,李眠被推下台階,有些狼狽的後退了幾步。
“……”
撫了撫胸口,面對着路人們與店小二蔑視的目光,李眠並未多說什麼,安靜低頭走開。
“……”
興許是因為李眠平靜溫和的目光,訥訥的張了張嘴,不知為何,店小二忽然有些後悔如此粗暴的對待這年輕人了。
“店家…”
“沒剩飯,也不招人…”
“店…”
“……”
日近晌午,口乾舌燥的李眠再次被人送出了門外。
並不全都像第一家那麼冷淡,有些店家倒是願意給他兩個銅板,但當他提到想要找份差事時,那些人都十分乾脆的拒絕了他。
無他,李眠現在這身打扮着實有些太邋遢了,滿是破洞的麻衣上滿是泥濘不說,褲腿還一長一短,兩個手肘處各敞開着一個大洞,漏出其下同樣滿是污漬的皮肉。
怎一個慘字了得。
“哎…”
提着拿全部身家換來的幾個干餅,李眠沿着牆角溜達到一片店鋪稀疏的民房,尋個水井便依靠着坐了下來。
就着冰涼的井水吃完兩個餅子,李眠將剩下的一個干餅收入懷中,他倒想一口氣都吃完,可晚上還有一頓呢。
倚着井邊二人合抱的大槐樹,風吹枝葉的摩挲聲中,李眠雙手抱胸,頭顱低垂着沉沉睡去。
也得虧此處人流較少,並沒有幾個不開眼的過來尋釁,他也安安穩穩的由正午睡到了月上三竿。
李眠是被一陣咯吱咯吱的車輪響動吵醒的。
感受着那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車輪聲,李眠悚然一驚,兩隻眼睛豁然睜開,右手下意識摸向腰肋。
不出意外的,往日裏裝配着長刀的部位空無一物,李眠摸了個空。
“唉…”
不到片刻便想起了自己的處境,悵然若失的嘆了口氣,李眠打起精神,看着那咕嚕咕嚕的自面前駛過的馬車。
那是一輛單人獨馬的民用馬車,與官車比起來自然小了不少,比之李眠曾經押運的那輛戰車更是小的可憐。
但這並不妨礙那是一輛馬車,好歹是有點身份的人才能駕駛的。
李眠收了收腳。
夜色昏暗,那馬車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裝了什麼。
但在李眠的視野中,周圍的環境卻與白晝無異,一陣顛簸中,李眠清楚的瞧見馬車尾巴上有一個小匣子好像被擠了出來。
啪嗒
果不其然,在車輪碾過一個窪坑之時,隨着車輛一陣顛簸,那小匣子也啪嗒一聲摔到了地上。
可能是走的太急,那駕車之人並沒意識到自己遺失了東西,依舊自顧自的駕車向前走去。
盯着那匣子看了好大一會兒,李眠嘆了口氣,拍了拍有些僵硬的大腿緩緩起身。
“老伯,你掉東西了。”
利落的撿起那木匣,手感並沒有想像中的沉重,李眠也懶得再想裏面裝了什麼,三兩步便追上了駕車的老丈。
“吁…”
緩緩收住馬車,那趕車的老丈並沒有立刻從李眠手中接過木匣,反而有些好奇的打量起了頗為狼狽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