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一十九 發條橙

Chapter一十九 發條橙

“你知道他們在長島冰茶里放了什麼嗎?”

羅伊盯着微醺的她,搖了搖頭。

“所有美好的一切。”

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他們兩人剛從米婭公司舉辦的年度酒會上離席,兩人慵懶地躺在沙發上,電視裏播放着不知名的節目,夏夜的微風捲動陽台上的長簾,將陣陣涼意輸送到他們身邊。羅伊記得他們就那樣待了很久,直到酒精帶來的醉意被倦意所徹底取代,到最後她像只貓一樣蜷縮在他懷裏。

那是記憶里的好時光。

……

羅伊睜開了雙眼,胸腔內的植入呼吸器正通過二氧化鈦次生膜吸收着水中微弱的離子為他的生物電池提供點滴的能量。

往周圍看了看,同樣漂浮在自己周圍的還有那位警長,她此時也失去了意識,整個人如脫了線的氣球一樣靜靜漂浮在水面上。雖說她與自己為敵,但想了想,羅伊還是遊了過去,托住了她的身體。

羅伊背着濕透了的別府游到了岸上,腳后的海潮不斷洗刷着海灘,將遺留在沙灘上的足跡掩埋。兩人一同濕漉漉地來到了海岸高速公路旁一座大橋之下遺留下來的流浪者宿營點。在幾個鐵皮桶里放上柴火,澆上汽油,好歹能用來取暖。

羅伊輕輕地把背上的別府放下,讓她平躺在地上。別府似乎嗆到了過多的海水陷入了昏迷,在探查了她的生命體征之後,羅伊把她濕漉的頭髮撥到一旁,對她做了心肺復蘇,幾分鐘后,別府從口中吐出了呼吸道中的積水。微弱呻吟之後,別府緩緩睜開了眼睛,呼吸還有些弱但已經開始慢慢平穩下來。

看見她沒什麼大恙之後,羅伊起身,來到了海灘上。海面上浪花不停地攪動着,似乎是在醞釀著什麼,羅伊不知道後面那輛載具有沒有和他們一樣墜落下來,不過只看海面的話根本不得而知。周圍的景象讓羅伊感到有些違和,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對面的海岸線周圍一片漆黑,絲毫沒有城市燈火的光亮,發生了什麼?

身後響起一陣咳嗽聲,羅伊回過頭,那位警長已經支撐着站了起來。當她注意到自己后,雙手立刻向腰間摸去,然後才發現槍套那裏什麼也沒有,自己的配槍早就被米勒繳械了。

別府看上去有些尷尬,獃獃地注視着羅伊。就這樣吧,沒什麼好說的了,自己救了她已經算是自己發了善心了,這之後自己還有要做的事,羅伊便轉身離去。

“等等!”別府叫住了羅伊,“你要去哪?”

“與你無關。”

“你不能離開,你還處於拘押狀態!”

羅伊停住了步伐,轉身看向別府,“以你現在的狀態,又能拿我怎樣呢?”羅伊立住腳步,作出威脅的姿態,別府也意識到自己兩手空空,對面此時看起來則是已經恢復了行動能力,他若是要離開自己眼下是強留不了的。

“……為什麼要救我?”別府一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

羅伊一愣,思索了一會兒,“算是不能視而不見吧。”他也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救這個按理來說妨礙自己的人。

羅伊就勢要離開,但別府的聲音又在他身後響起:

“你要去追尋EVA嗎?去找那個卡辛斯基?你也會殺了他嗎?”

羅伊再次回過了頭,她不停的發問讓他有些不耐煩。

“或許。是又怎樣呢?”

別府往前朝他的方向走了幾步,可能是因為自己被他救了的緣故,別府伸出一隻手,

卻又停在半空,想要說些什麼。

“……我知道你妻子的死對你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我不能說我理解你的心情或是評判當年法庭給出的結論,但世界就是這麼運轉的,總有人會經歷不幸。但我們不能就此就對世界失去信心,不然會對不起那些愛過我們的人……你的那位……妻子,我想她一定不希望你一直背負着仇恨活下去。至少這套系統是目前我們可以仰賴的、保護大多數人的系統。”

“你只是在說些無用的廢話,你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因為你並沒有像我一樣失去過……”

羅伊沒有說完,他看到了她眼裏的色彩,那其中混合著懷念、遺憾、無奈以及愛意。

“……你也失去過誰嗎?”

“……”

別府沒有回答,沉默已經說明了一切。

意識到對方的真誠,羅伊不由得回過身來,回以認真的視線。

“現在的我尋求的不是復仇,而是一個答案。”羅伊嘆了口氣,看向別處,“你知道嗎?在我復仇的那些名單里,當我找到他們的時候……有的人對我表示了懺悔,他現在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也知道了自己當年犯下的是什麼罪行。其中一個甚至自己也找了位lilim伴侶……我能看出他們中有的人是真心悔過,而有的人只是為了饒命,把一切歸咎於那時的思潮和氛圍。也有的人直到最後也堅持他的觀點,認為他的行為是正義的,還朝我吐唾沫……不管如何,我還是殺死了他們所有人,因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我的復仇就變成了一個笑話,米婭的死也成了一個笑話。只是……在劃掉了最後一個名字時,那種空虛和無謂感也席捲了我。我的身體變得面目全非,我手上更是沾滿了血,無論如何,我的生活都已經破碎了。我不是那種尋求救贖的人,我也不認為我還能獲得救贖……說到底救贖這個詞意味着自己能夠被原諒,而我並不想被原諒,這並不是能夠相互抵消的東西。”

“就在我以為此後的人生就將這樣帶着僅存的回憶和酒杯苟活下去時,卡辛斯基給了我一個新的目標,‘這一切都是因為人性本身的原罪’,他這麼對我說,不僅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整個人類族群都在因為原罪而不斷滑向墮落深淵。只有經過徹底的變革才能不重蹈覆徹,而要去除原罪,就必須重新回到伊甸園中去。他有一個理想,一個只存在他口中的理想世界,并力邀我協助他實現這個理想。”

羅伊止住話頭,看向別府,他不確定吐露這麼多是否明智。但別府只是靜靜地守在一旁聆聽着,似乎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卡辛斯基這個人,他手上的血比我們所有人的都還要多,但我卻從未見過他對自己的懷疑。我對他口中的理想世界沒多大興趣,畢竟沒有她的世界怎麼都算不上完美,但還是不由得對他要做的事有些好奇。”

“‘只要結果正義,則過程可以不惜一切’,他這麼對我說道,‘欲成大業,內心不可不成鬼神’。他不肯向我透露他所謂的大業是什麼,但我也隱隱約約有了一個模糊的目標——人性需要上升到更高的層次才能擺脫原罪。縱觀歷史,性與暴力既是人類的驅動力,卻又通向災難和墮落。於是我同意幫助他,為他除去許多的競爭對手,為他的前路掃平障礙,一邊思考着如何才能擺脫原罪的束縛。但往後的日子裏,他自己反而愈發變得貪婪,陷入到人性的泥潭中去,即使他自己已經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問題,卻也不可避免的深陷其中。不知從何時起,我們的目標就不在同一條路上了。”

“我不禁開始拿我們族群和你們人類比較。為什麼人類要創造出我們,他們說是因為宇宙中人類一直沒有找到其他的智慧生物,人類太過於孤獨才創造了我們。但當我們出現時,他們又轉而仇恨我們,恐懼着我們。人類自身就很矛盾,善與惡似乎一直在人類身上來回拔河,總是存在着對立與分歧,但有時這二者又可以奇妙的融為一體、安然共處,有時甚至二者在不同視角下會調換位置。人類在幾千年的文明中各種思想、制度、文化的演變,似乎都在幻想着人類通過進化會越來越完美,最終會成為一種人格上、思想上、道德上無可挑剔,去掉了劣根性的完人,最後進入大同天下,所有人其樂融融,再沒有惡的行為,所有人都心向善念。”

“但在我看來,人性從來就沒有改變過,也不曾進化過,從茹毛飲血到西裝革領,人類從未放手惡性,甚至把它當作是必不可少的武器,甚至有時還是智慧的象徵。神創造了人類,然後把他們趕出了樂園,從此人身上帶有原罪。人類造出了仿生人,而我們自從被人類創造出來,帶到這世上時,我們又帶了什麼原罪呢?”

別府靜靜聽着羅伊的話語,沉默不語,臉上的神色有些起伏,但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當我從卡辛斯基那裏得知了EVA的信息后,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既然人類的劣根性無法改變,無法去除,就只能由一個更高存在來強制接管這一切,來平衡兩種力量的拉鋸。人類的神已經死去,但現在有了一個新神,那個完全理性、完全智能的存在,我希望把這份指導人性的責任通過我們的智慧源頭來實現,如果它能夠賦予我們這些原本空洞的lilim一個健全的靈魂的話,它應該也有能力指引所有的靈魂趨向於善的那一邊,只要給予它足夠的力量的話,它就能指明我們前進的方向。這一次,將由我們,人類的造物,來帶領人類走向光明。”

說完這些后,羅伊長舒了一口氣,像是胸中的什麼重物終於落地一般。但偏過視線,現場唯一的一名聽眾似乎對他的話語無動於衷。羅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她說這麼多,也許是自己自作多情的認為對方會在意,還是說難道自己過於寂寞了嗎?

“那關於愛怎麼樣?”

一直沉默着的別府突然開了口,她挺起胸膛,堅定地直視羅伊。“它是一種愉悅,但又極不相同,無論哪種快樂,似乎都比不過它。它又是一種悲傷,讓人心如刀絞,卻又不願放手。它能帶來幸福和滿足,也能引來爭端和悲傷。這種複雜的情感正如人的兩面性一樣,如果它只是幸福或者只是悲傷,便不會讓我們如此深陷其中。或許有一位全知全能的神,他也許是極善的,也許他是極惡的,又或許他本身就是二者的融合。一位智者曾說:人身上偉大的東西正在於他是一座橋樑而不是一個目的,人身上可愛的東西正在於他是一種過渡和一種沒落。”

別府緊緊盯着羅伊,似乎要將那目光注入,“人行走在一根懸在深淵之上的繩索,他每次朝兩個方向滑動時,都令他更加鮮活。人的劣根性卻也一次次考驗着我們,讓我們成為了那橋樑。”

“或許因為‘原罪’,人會經常傷害或者受到傷害,但正是有了失去,我們才能意識到哪些是珍貴的。正是見識到了惡的一面,才讓我們愈發靠近光明。正是意識到荒原的黑暗冷酷,才讓我們試圖去成為麥田裏的守望者。伊甸園裏或許無憂無慮、安逸幸福,但正是被逐出了樂園后,人類才重新審視了自己,意識到生命的可貴,並試圖在地上憑自己重新建造樂園,從此開啟了那漫長的歲月旅程。並且,正是被流放后亞當和夏娃才開始珍惜彼此,他們也不曾失去自身存在的意義,因為他們存在的本身就是為了彼此。當知道了為什麼而活時,他們便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

“……”

說完這些后,兩人都久久沉默,目光一時相接,但很快都各自躲閃開了,那視線中似乎有着一絲危險意味。

“他是個怎樣的人?能讓你堅持這樣的信念?”默然良久后,羅伊突然吐出了這樣的話語。

別府一怔,沒想到他能探查的如此之深。

“大概……像你的米婭一樣。他是我所認識的最好的人。”

羅伊沒有說話,良久,長嘆了一口氣。

“或許是我錯了,選錯了方向,又或許錯的是你。但現在也還不能完全確定,至少……我得親自到達終點去確認,去尋求造物的智慧源頭,並找到答案。”

羅伊看向別府,那眼神中多了一些什麼東西。隨後他轉過身去,

“那麼,再見了……或許,在道路的終點處我們能再見。”羅伊就這麼離開了,他在沙灘上留下一串腳印,最後消失在大橋的陰影下,別府邁出步伐,有些想跟上去,但最後還是停住了腳步。

……

夜晚的寒意侵入身軀,別府圍着燃火的鐵皮桶坐下,她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砭人肌膚的海風不時侵擾。摘下了腰間的通訊設備,別府試着和警隊聯絡,但由於浸水的緣故,終究是毫無回應。

待到身上漸漸有了暖意之後,別府打算起身前往最近的街道警局。這時,在她上空卻已經有着一架閃爍着警燈的載具向她靠近。

載具降落時在海灘上揚起塵土,別府不得不抱緊了雙臂抵擋氣浪。載具門打開,有兩個人走了過來,待到自己適應了車燈的亮度之後,別府才看清其中一人正是尼克。

“尼克?你沒事嘛?”

“……別府,謝天謝地你也沒事!”尼克上前擁抱了她,懸着的心終於落下。尼克為她披上外套,向她解釋了那之後發生的事。

“所以那個米勒也甩出去了,不知道他還活不活着?”別府露出擔憂的神色,這下兩個線索都丟失了,而且原本應該為這起事件負責的人也生死難卜。

“對了,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別府看着風塵僕僕的尼克問道。

“我通過車裏的無線電聯繫到了調度局,讓他們通過你體內的納米晶片定位到了你的位置,還好你沒事,游上了岸,運氣真好。”

別府搖了搖頭,“是羅伊把我救上岸的。”

“羅伊?”尼克往周圍看了看,回頭對她問,“那他現在……”

“已經走了。”

“是嗎……倒也是,還好他沒有攻擊你。只是可惜了,我還想從他口中得到關於那位卡辛斯基的線索呢。”

“先回警局吧,說不定還有其他辦法。”別府接過了另一名警員遞過來的對講機,開始朝着警車走去。然後,她也注意到了周圍的大停電。

“呃……”尼克撓了撓頭,“真對不起,說起來我可能對此負有責任……”

……

聽完尼克的講述后,別府舒了一口氣,還好爐心沒有被波及,那裏提供着附近區域百分之七十的電力供應,真要是爆炸了可不是說著完的。

“核消防力量已經在組織搶修了,確保不會出現其他的安全隱患。但是,這麼大範圍的停電還是造成了不小的恐慌,我們已經接到了一些街區的報警,似乎已經有動亂髮生了。”跟來的警員在一旁說道。

“我知道了,讓我們趕緊回去吧。”

別府跟着兩人往回走,臨上車時,她看向燃火的鐵桶,有什麼東西確實已經被暖意融化了。

……

回到警局,警視廳現在已經被從其他分局派過來的警員重新控制,此刻別府手下的人員正在組織恢復秩序,傷員已經被緊急送往醫院救治,門口現在也有穿着重型EXO的守衛力量警戒着。在清掃了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和各種紙張文件之後,重新找到已經擱置了不知道多久的備用發電機,好歹重新恢復了基本運轉。

別府在醫療室里接受了簡單的治療,尼克則代替她整理了當她不在崗位時這裏彙報上來的簡報信息。那些被米勒派出去做誘餌的人員有幾個被抓了回來,但無一例外地,還沒來得及審問就已經全部感染了體內病毒死亡了。

“病毒?像是在維特魯威那群賽博格身上發生的那樣?”

尼克點點頭,“好像卡辛斯基會命令所有這些為他工作的人都要植入一塊攜帶着特殊賽博格病毒的晶片,要是失敗了,就會立刻啟用病毒,直接向與義體相連的神經系統釋放致命級別的脈衝信號,摧毀大腦的神經網絡……”

“所以我們又失去所有線索了?”

“不,我們很幸運地重新抓回了崛川涉。我猜卡辛斯基一定很重視他,居然沒有在他身上放置保險裝置。”尼克說完這句話后冷冷地笑了笑:

“這次即便是要破壞規則,我都要讓他吐出一切。”

……

“順便,安全局那邊傳來了之前申請的,關於卡辛斯基的一切已知信息。”尼克拉了一把椅子在別府身旁坐下,打開了投影屏幕。

“只不過,關於他的信息恐怕實在太少……”

數據庫上面的信息顯示了維克托-卡辛斯基的過往信息,此人是在大戰後從東歐過來的難民,按照他在移民局登記的信息,他現在應該已經快有60多歲了。曾經是一名大學教授,沒有其他家庭成員,又或者他的家人已經在戰爭中遇難。在移民局拍攝的身份照上,卡辛斯基看上去神情十分頹廢,很久沒有洗浴過的頭髮亂糟糟地聚在一起,花白的連髯鬍須也濃密的像是熱帶雨林。然而,在那雙鬆弛下垂的眼袋上方,銳利的眼神中卻是堅毅、毫不動搖的色彩。那之後關於他在明日城的活動就全然消失了,體內的納米晶片也從雷達上抹除,整個人沒有留下任何數據痕迹,成了一隻鬼魅。

“難以想像這樣的人如今成為了地下世界的國王……”看着登記欄上卡辛斯基那時還帶有幾分學究氣的照片,別府不禁感慨道:

“……不知道又是什麼改變了他。”

“這個世界總有辦法能驅使一個人走向瘋狂。”尼克起身說道,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了手機,似乎在之前的遭遇中受到了損壞現在已經無法開機。尼克從警局裏換了一個設備插上卡,開機之後屏幕上很快顯示了來自維姬的許多個未接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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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4霓虹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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