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一十四 愛、死亡和仿生人
記憶終究會褪色，即便你已經一遍遍地將它上傳到雲端備份。
羅伊被窗外的冷風所喚醒，掙扎着起了床，四肢的義體十分僵硬，視網膜的hud界面一直在閃爍着紅色的警告彈窗，看來昨天耗能太多了。支撐着身體摸到桌邊，羅伊抓起生物能量電池給自己注射了一針，坐在床邊等了一分多鐘后，義體間的機械部件又恢復了往日的靈活。儘管作為lilim在經歷賽博格改造時不會有排異反應，但卻意味着他要消耗更多的生物能量。
翻了翻大衣口袋，從裏面掏出了煙盒，倒過來敲了敲煙盒底部，幸運的是裏面還留有最後一根。羅伊點燃煙絲，赤裸着上身吞雲吐霧起來，那團煙霧隨即被冷風颳走，什麼也沒能留下。
……
他從來沒學會真正地享受吸煙，作為一名lilim他並不能體會到尼古丁帶來的神經興奮，是那個女人讓他養成了陪同習慣，現在他吸煙時更多的是為了在一個人獨自沉默時重新喚出自己的回憶——那痛苦不堪的、卻又十分珍貴的回憶。
“hudon”羅伊喚醒了自己視網膜假體上的拓展顯示系統，“播放本地保存。”
在視野里出現了一個窗口，很快替換了眼前的現實，藍色電子眼的瞳孔上，那些關於愛的鮮明記憶，就像在電影院裏倒放電影帶的放映機一般，穿越了時光，回到那第一次的初見，開始徐徐播放。
……
“所以，你叫羅伊是吧？只有羅伊，你的姓是什麼？我想知道你的全名。”穿着藍色連衣裙的年輕女士問，那聲音和冰塊撞擊酒杯底部一樣清脆，酒精在她臉上顯現出一抹紅暈，讓她在這個夜晚看起來翩然動人。
“沒有姓。就只是羅伊而已。”
“就只是羅伊而已。”她鸚鵡學舌道，“嘛，倒也不賴，一個名字就完全夠用了。”她這麼說，隨即又啜了一口手裏的馬丁尼。
一個秋日幽幽的夜晚，他們倆就這樣隔着一間吧枱相識了。漸漸地，一周好幾個晚上她都會露面，晃動着門上的風鈴，把手上的提包隨手扔在羅伊剛剛擦過的吧枱上，她在羅伊面前的高腳凳上坐下，照例總是先來一杯亞歷山大雞尾酒。整個晚上羅伊就陪着她聊天，聽她談天說地，或是吐槽工作上的事情，羅伊則只需支着腦袋，靜靜聆聽。漸漸地，羅伊也開始享受她的陪伴。
羅伊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叫做米婭溫特斯，對於自己的姓，她打趣地說，你哪天要是看見了雪的話，要記得想起我來。那之後的每個12月份，尤其是到了聖誕節的時候，羅伊都會想起這句話來。
米婭是一名全息廣告設計師，她所在的公司會承接各種各樣產品的廣告設計，這些作品往往就會成為城市風景的一部分。平時下班時，她會去附近的瓦爾哈拉酒吧里喝一杯，裏面有一位總是陪客人閑聊的調酒師，長的有幾分可愛卻又看上去有些性冷淡，是叫做吉爾的女孩。但偶然有一天聽到朋友推薦了羅伊所在的這家原子酒吧，這家作為瓦爾哈拉連鎖店競爭對手的酒吧，米婭抱着轉換口味的心態，於是便在一個黃昏的下午走進了他的世界。
“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城鎮，城鎮裏有那麼多的酒吧，可你卻偏偏走進了我的這家。”
“卡薩布蘭卡？真是有夠老的電影，我還從來沒看過。”
“你應該抽空看一下，值得一看。”
……
那之後兩人的確去電影院重新看了一遍，
那是他倆的第一次約會，儘管羅伊當時以為那只是單純的聚會。休息日裏的一天，他正在家百無聊賴，她打電話來，約他一起去看電影，羅伊也沒事可做，又找不到推辭的理由，於是就出門了。
那之後從電影院出來，又順帶着一起去餐廳吃了晚餐。她將兩隻細嫩的胳膊支在桌面上，很是愜意地手托下巴盯住他的眼睛說話。兩人的腳又在桌下不知相碰了多少次，每當這時羅伊便感到十分慌亂，時而點燃香煙，時而裝出張望窗外的樣子移開眼睛，但每次她都更加好笑似的盯住不放。米婭問起他之前的生活——還從未有人關心過他的過去，於是羅伊向她介紹了自己。
羅伊是作為第三代仿生人出廠的，作為服裝模特被一家服裝店採購。幾年之後服裝店由於經營不善，他被原僱主轉手到原子酒吧，通過培訓成為了一名調酒師。後來隨着社會思潮的變革，羅伊突然獲得了自由，但羅伊最後還是選擇留在這裏，同事們待他都很好，老闆也願意發他薪水，還好心地替他找了一間住所。雖然屋子不大，但就一個人生活來說，也算得上是悠然自得。羅伊一直以為自己此後的日子就會這樣永遠波瀾不驚生活下去，他自己也樂得如此，直到餐桌對面的女孩意外地闖進了他的生活為止。
那個夜晚還算不錯，月亮剛好掛在棕櫚樹樹梢之上，街道上徘徊着零零散散分佈在夜色中的人們。結束晚餐后，兩人沿着夜晚的街道沒頭沒腦地亂走了一會兒，或許是酒精的緣故，女孩的臉看上去有些發燒。一路上她說個不停但卻不會讓人感到無聊，羅伊則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在米婭停下來時會總結她剛才的內容或是作出評論，之後話題又朝着其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展開。
終於，夜幕到了不得不說再見的時候，羅伊好心的把她送到列車站台那裏，儘管他回家的方向其實截然相反。等待列車的時候，兩人突然都心照不宣似的沉默不語，直到列車進站，女孩將要出發的時候，米婭突然出其不意地湊到他臉旁輕啄了一口，隨即輕快地跳上了車廂。在車門關閉時調皮的女孩隔着玻璃對着羅伊眨了眨眼睛，隨後只留下觸摸着自己臉頰的羅伊茫然不知所措。
……
羅伊自然能感覺到她的好意，他心裏也並不討厭與她相處，但他心裏與其說是高興，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他自己明白，自己的心底有一個空缺的洞，平時無論和同事們處好關係，還是和客人們聊的多麼愉快，羅伊都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並不是他們中的一員。甚至為此他還嘗試找了其他的lilim交朋友，但這也不能把他心底的空洞填補。
他的生命沒有什麼意義，他是這樣認為的。出廠前的記憶像麵糰一般混沌不清，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性格、思考方式還有那些人情世故是誰所賦予的，如何變成今天的樣子。他沒有人類意義上的父親母親，沒有稱得上是家人的存在。人生目標、理想這樣的字眼也不存在於他的字典里。自己每天所做的，不過是讓時間無意義的流逝，當忙碌起來時，心底的那份空洞似乎也能毫不在意。但現在，米婭的出現似乎要用一種新的顏色來把那份空白填滿，羅伊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恐懼。說到底，自己能夠回應那份期待嗎？自己能夠適應奇異顏色的生活嗎？
羅伊選擇了退縮。
他開始故意疏遠她。當她來到店裏時，他會找借口讓其他人招待她，休息日打電話來時也總是找各種理由推脫，他以為一直這樣下去她也會放棄，事實也的確是這樣。漸漸地，米婭不會再聯繫自己，-說不定自己終於被她所厭惡了吧，羅伊自嘲地對自己說。她應該和更好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像他這樣內心空洞的男人。
但她遠比羅伊所想像的更為執着。一個晚上，羅伊正在房間休息，她敲開了門，紅着眼眶、梨花帶雨地站在他面前，不顧一切地傾訴着自己的情感和思念。儘管女孩臉上化好的妝容已經被眼淚沖刷地一塌糊塗，但此刻卻依然讓他心動不已。還能怎麼辦呢？他嘆道。於是什麼也沒說，只是擁她入懷。在他懷中，她的抽泣不久也隨着窗外的雨點一同平息了。
……
羅伊關閉了記憶，起身朝陽台走去，屋子裏EVA艙體靜靜地如昨天那般躺在那裏，但此刻他卻不想立刻打開自己渴求已久的果實，而是站在陽台上，感受着風中的寒冷，眺望着這座城市。
城市中的種種清香緩緩飄過羅伊的鼻端，深吸一口煙絲，那青色的煙霧也消失遠去。這座城市有着多種多樣的憧憬，多種多樣的愁苦，還有多種多樣的誓言，而其歸終無不煙消雲散。
一個不比其他城市更糟糕的城市，
一個富裕、繁榮、充滿自尊的城市，
一個失落、挫敗、充滿空虛的城市。
所有的美好和惡臭都同時發生在這裏，是索多瑪與蛾摩拉，卻也是迦南和錫安。但羅伊已經不再在乎，他要將其統統拋在腦後，抹去這一切，重新在廢墟上建立起新的應許之地。即便這意味着他必須做出陰謀、背叛、虛偽和沾血的卑劣罪行——從米婭死後，他走向那個包廂時就已經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