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焦炭”
孫裊將車停穩在了封鎖線旁,煙霧已經包圍了整個山腰,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
可能是地僻山深的緣故,周圍幾乎沒有看熱鬧的人群,前來的記者也是寥寥可數,現場穩定的秩序在我的預料之外。
現場只有為數不多的人,基本都是負責保護現場的警員。我發現福利院圍牆右側外的不遠處有間單獨的水泥建築,牆壁上只留有淺淺的黑色煙跡,看上去沒受到嚴重的火災影響。
消防隊的人告訴我那是檔案室,正是因為它和福利院隔開了有一段距離才能幸免於難,不然警方連調查人口都成了一大問題。
我們被現場的警員帶到了一樓的配電室,頓時被眼前的一幕所震驚。
屍體的表面因為炭化已經呈現完全的焦黑色,但仍有少部分肌肉滲出血色,雙腿蜷縮到了腹部,手臂將膝蓋抱攏在了一起。經過長時間的炙烤,全身肌肉已經凝固收縮,四肢顯著的縮短了一截,整個身體看上去已經聯結在了一起,形成了半身大小的一塊。
如果沒有事先知道這是某人的遺骸,我恐怕很難從這樣虯曲的異物上看出任何人體的特徵。現場瀰漫著肉物被烤焦的氣息,一陣噁心從胃部翻湧而來。
我看向身邊的孫裊,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似乎很平靜。我們沒有久留,簡單看了情況后就趕緊走出了房間。一出來孫裊便忍不住地開始乾嘔起來。
“怎麼回事啊?我看你剛才還挺平靜的。”
“這種場景也只有陳鵬才能毫無感覺吧,得虧我沒吃早飯,不然膽汁兒都能噁心出來。”孫裊搭着我的肩膀,做出一副難受的樣子。
“這倒也是,我也差點沒忍住。先不說這個,我們抓緊時間再進去調查調查……之後把屍體交給陳鵬做屍檢。”
“別——,我還得再緩緩,那滋味可不好受。”
“好吧,那你去周圍看看有沒有什麼疑點,我自己進去。”
“嘿——,放心交給我吧,你可注意點兒,別吐裏邊兒咯!”
“我可不像你。趕緊去吧……”
孫裊沖我擠眉弄眼地離開了。
“真是的……沒個正形樣!”
由於有了第一次的教訓,再次進到屋內時已經適應許多。儘管時不時仍會有作嘔的衝動,但所幸還能忍耐。
大概是為了防止孩子闖入,房間非常封閉,沒有窗戶,唯一的出口就是我身後的鐵門。據說之前有許多雜物堆放這裏,從地上鋪滿的灰燼來看差不多可以證實這一點……
半小時后,我走出了房間。
正準備點一根煙,這時電話響了。是孫裊打來的。
“過來一下!記得把紙帶上。”
“你在哪兒?”
“你出來,十點鐘,坡下邊有條小路。”
“好,知道了。”
“我是不是又耽誤你事兒了?”看着我手裏捏着煙走來,他打趣道。
“沒事兒,不耽誤。”我自顧自的點起煙來。
“你那邊有什麼進展嗎?”
“整個房間我已經調查了一遍,沒發現什麼疑點。”
“屍體呢?”
“那種東西還是讓陳鵬來吧,畢竟一般人可受不了——你應該已經把他叫來了吧?”
“嗯。”
“你呢?肯定是發現點什麼才會把我叫過來吧。”
“抱歉啊,可能要讓你失望了……”
“那喊我過來幹什麼?”
“其實……我想找個地方解解急,
讓你帶點紙過來。”孫裊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喂!你開什麼玩笑!”我感覺自己現在像極了在馬戲團被戲耍的猴子,“狗都知道拉屎看看氛圍吧!”
“人有三急嘛,我也是實在快憋不住了!拜託了!”
“拿去,搞快點!”
“對了!”他奪過紙便向遠處跑去,“陳鵬應該已經到了,你可以回去看看!”
在我的印象里孫裊始終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模樣,很難想像他在自己孩子的面前又是怎樣一張面孔,我不禁感到一絲擔憂。
當我回到屋內時,發現陳鵬已經開始了對屍體的檢查,看起來已經有了小半會兒。
我沒有打擾,而是走到門外,將剛才手中的煙送到嘴裏,點起火來。溫暖的煙霧瞬間充滿了整個胸腔,四周陷入寂靜,我甚至能感受到身上流動的血液,然後不禁想起一些事情。
……
那是一次突發任務。接到報警稱有人持槍襲擊,地點在市郊的一家工廠倉庫。受害者當場死亡,警方到達現場後為時已晚。
“站起身來!”
“站起身來!張夻!”
一句接着一句,付隊在我身旁不停地重複喊着。
“小子!給我站起來!”付隊抓起衣領將我拎了起來。
“但是——隊長——孫裊他……”我哭咽着嗓子難以說下去。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孫裊,我的情感難以抑制的開始崩潰。
“你要記住!你是個警察——!隨時都會面臨受傷!面臨犧牲!面臨隊友的死亡!”付隊聲嘶竭力地吼着,“即使這樣——!我們也不能做畏手畏腳的烏龜!我們更應該完成好任務!你明白嗎?!”
“……”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傷心嗎!?我告訴你!我的隊員死了我比誰都心痛!但是我們正在執行任務!現在不是哀悼他的時候!你明白嗎?!回答我!”
“明白——”
我幾乎哭着嗓子答道,臉早已扭曲得不像樣。
身為警察,其實我早就將眼前的場景在腦海里設想了無數遍,來極力不讓真正發生時的感性思維打亂我的行動。但當它就赤裸裸地發生在我的眼前時,悲慘的現實還是用刀刺進了我的胸口,不停的攪動着我的血肉。我這才發現原先的設想不過是海中一粟。
“給,”付隊遞過來一支煙,“抽一支冷靜冷靜……”
我不會抽煙,但我還是接了過來,開始學着別人抽煙時的模樣,不熟練地將煙點燃。
那是我第一次抽煙,而抽煙的理由聽起來令人謔笑不已。後來便漸漸地養成了辦案時抽煙的習慣。
我至今都不知道孫裊為何會死在那裏。據上面的人稱,那次報警的人正是孫裊,他打算憑一己之力阻止犯罪,但他明顯犯錯了。罪犯在殺掉孫裊后也迅速離開了,沒留下任何有用信息。有傳言說罪犯逃往了國外,但那都是空穴來風。警方最終無法查明他的身份,這件事便漸漸地不了了之。
大概從那天開始,我腦海里偶爾會出現孫裊的身影。四年來,他始終是那副弔兒郎當的樣子。但我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
煙絲不知不覺地燃盡了。我不知走神了多久,反應過來時陳鵬已經完成了他的工作,站在了我的右手邊。
“又出神了?剛才在副駕駛的時候你就嘀咕‘相親’,‘禮物’什麼的,你沒事吧?”
“沒事兒,就想起些事情……屍體調查的怎麼樣了?”
“從表面看都是典型的燒傷,沒有任何異常,死者身上除了一部被燒毀的手機外沒有攜帶任何物品,從目前來看死因就是燒傷。想要進一步確認結論的話,接下來就得把屍體送到解剖室進行解剖才行。”
“那就拜託你了,畢竟死者的身份還沒得到確認,整個事情都還沒有任何的突破口……”
“等等……我不是在來的路上就告訴你死者的身份了嗎?你究竟有沒有在認真聽啊?”
“啊——?!是嗎?”
“喂!現在是辦案的時候,你心不在焉的算哪門子事啊?我再說一次……”他不耐煩地講道,顯然對我今天的狀態感到不滿。
死者名叫李昂,男,年齡30歲,四川人,工作不詳。於兩年前結婚,妻子名叫高憶雯,年齡……
“他們夫妻名下在新陸有一棟房子,”他最後補充道,“你有時間的話去看看。”
“我會的。”
新陸對我來說是個熟悉的地名。
陳鵬寫起了東西。“你那邊的情況呢?怎麼樣了?”
“我已經把四周都調查了一遍,沒有任何發現——不好意思啊!讓你幫我做了記錄。”
“無所謂,反正也沒什麼東西可寫的……話說局裏應該考慮考慮擴招的事情了,能辦案的人越來越少,還總是每年只招那點兒人!連我這法醫都開始加班,現在甚至還被拉過來破案。”陳鵬抱怨起來,像是憋了一肚子苦水。
說完他便又沉默下來仔細寫着。我一旁覺得無所事事,就點燃煙抽了起來……
“時間不早了!”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我一跳,“該回去了。”陳鵬說道。
“哦。”我扔掉手裏沒有燃盡的煙頭,伸出腳踩滅。
“話說……”陳鵬突然看向我。
“什麼?”我感到莫名奇妙。
“聞着這種味兒還能抽起煙來,你還真是惡趣味啊!”他瞬間笑出聲來,“我原以為你會趴在地上狂吐不止呢!”
“你這傢伙……!”我竟一時語塞。
他邊笑邊往封鎖線外走。“總之——我們先回去吧,我還得負責解剖,”他突然回過頭來一臉嚴肅地看着我,“你好像病的不輕,你應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陳鵬這番話讓我感到意外,法醫的洞察力超出常人,看見我失魂般的模樣后做出這樣的判斷,也自然在情理之中。
“或許吧……”我簡單答道,又突然想起件事,“你最近怎麼突然帶起帽子來了?”
“什麼?咱們不是一直都帶帽子嗎?”
“我是說平時,上下班的時候。”
“哦。這不天冷了嘛,戴頂帽子防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