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殺
“中心院”是全市最大規模的二級精神病院。但有趣的是,與名稱明顯不符,它也是離市區最遠的一所。官方稱是為了盡量避免城市秩序被影響,以及出現意外時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遂將精神病院遷離到遠離市區的地方,甚至有一段距離才到市郊。
搬遷工作於去年底全部完成。
這裏一共被分為四個病區。前三依次是焦慮障礙、心境障礙和酒精藥物使用障礙病區。
整齊劃一的三層樓從低到高標誌着一級房,二級房和特需病房,依次對應住着不同嚴重程度的病人,一樓的最輕,三樓的最重。
左邊為男性病房,右邊為女性病房,僅從外觀上看不出任何區別。
三樓的走廊特地安裝了防護欄,大概是防止有人跳樓。每層樓的樓梯都被鐵門牢牢地隔絕開來。
綜合病區位於“中心院”最後位置,這裏收容了其他嚴重精神障礙患者,或者說,多重患病人員會被送至這裏,他們的情況較前三者而言往往最為嚴重。這裏也是看護人員最不願前來的地方。
綜合病區也是一棟三層樓的建築,病房不分男女。因為病到這種程度,他們早就喪失了對性別的意識。走廊被封在牆內。要是前三區的病人有興緻的話,還能在早晨觀賞美麗朦朧的日出,而綜合病區的人甚至連這樣的機會都已被剝奪不剩。
但如果你向當事人們詢問何不爭取他們應得的權利時,他們會滿不在乎的朝你臉上吐灘口水,再隨口“哦”的一句敷衍你。當然這只是最輕的程度。
運氣不好的話,會有兩三個邋遢的懶漢趁你不備朝你的胸膛、腰背和屁股捅刀子,前提是他們有刀的話,但你在這裏是看不見任何管制刀具的。當然這也並不意味着就絕對安全。
前不久二病區就有一個女的,剛進來不久,癥狀還不算嚴重,被分到一樓病房。起初的康復訓練都很順利,連她同病房的室友都覺得她很快就能好起來。但在後來的一次有關寫作的訓練時,她好像受到了什麼刺激般,突然抓起桌上的圓珠筆狠狠扎向自己的右眼,鮮血瞬間順着臉頰滴在了身前的寫作紙上,凝成一片血跡。看護員和她周圍的人都被嚇了一跳。
儘管她沒有什麼生命危險,但最終還是丟掉了一隻眼睛。並且最終被送到了三樓最右邊的病房。也有幾個病人受到她的刺激,病房從一樓搬去了二樓。
像這樣的事經常發生,看護員們每天都要提一口氣仔細提防。他們每個月都必須去做一次心理鑒定,以確保自己不被影響。
“中心院”建設初期設置的最大容納人口是一千五百人。截止今年初,這裏已經收容了兩千三百多的精神病患者。
院內早已人滿為患,但政府還是不停的往這裏送那些棘手的病人。可能考慮到融資問題,院方人員也不好說什麼。只能不斷壓縮這些病人的空間。住不進病房的睡走廊,吃不上飯的等下頓……諸如此類。
大概政府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幾個月前竟主動向這邊提起擴建的事,院方自然喜出望外。雙方談的很順利,但不知為何到目前還沒有任何起色。可能他們發現這些人只會浪費資源,將錢和精力花在他們身上是個錯誤。
楊超和趙然是在綜合病區認識的,他們住在同一間病房,病房在三樓。周圍的人都有點忌憚他倆,畢竟住在四區三樓的人可不多見。
不過對他倆來說,少了其他人打擾還方便了不少。
“喂,超兒!”此時正值中午,暖陽高照。這是三樓病人被允許下樓活動的時間,也是最晚的。趙然正站在病樓大門前,抖開剛剛洗好的藍白杠病服,轉過頭看向身後正蹲在地上的楊超。
樓前牽滿了一條條的繩索——這是用來晾晒衣物的地方。
“怎麼?”楊超抬起頭來,並沒有看向趙然,而是注視着頭上的繩索。雖然艷陽高照,繩子上仍然光禿禿的,掛着的病服寥寥可數。並非其他人沒有洗過的衣物,而是他們壓根不會知道有換洗衣物這麼一說,如果不被強迫的話,他們會將一身病服穿到破爛不堪。
然而令看護員意外的是,住三樓病房的趙然竟會隔一天洗一次,不論天氣。他甚至還會要求他的室友這樣做,也就是楊超。
“你說——我們有機會從這裏出去嗎?”趙然一邊從臉盆里拿出他倆的病號服一邊不解的問。他說的“出去”是指調離第四區,待在這裏只會受到明顯的區別對待。不管調去哪個區,都比和這些瘋子待在一起好,他心想。
“沒。”楊超吐出了一個令趙然心如死灰的字眼。楊超心裏沒有否定的依據,他只是有次偶然聽見看護員們聊天,“進了第四區的人絕無可能再出院”這類的話。他以為趙然想離開“中心院”。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脫口而出這樣的回答,他已經住了十三年半——加上搬過來后的半年,他早就對外面不抱有任何幻想。或許他只是單純的不想失去這位難得的朋友。不過無論怎樣,這都不影響他像往常一樣拔掉躲在陰暗的蚱蜢的腿。
一隻有六條腿,拔掉一條就能高興很久,楊超想着便又蹲下來,將手伸向半身高的水槽下面,那兒是楊超的天堂,更是六條腿昆蟲的地獄。
趙然見身旁的朋友又沉迷於他自己獨特的樂趣中時,不由得加快了晾衣服的速度。儘管楊超剛剛才給了自己沉痛的一擊,但還是對楊超心懷感激,因為他讓自己剛進入第四區就有了夥伴。
“給我留點兒!老規矩,你要腿,我拿頭和尾巴!”趙然轉過頭說道。
“好,好。”朋友毫不在乎的回應着,很明顯他已無暇顧及其他事情。
扁平的頭頂伸出的兩條長觸鬚漸漸停止了晃動,趙然看着手心裏的蚱蜢腦袋漸漸失去原有的生命體征,心裏暗暗自喜。不久前他就迷上了這種感覺,只不過上次欣賞的是人的表演。對他而言,二者的區別只不過是後者的動靜更大點罷了。
“那個,那個人叫什麼來着?嘿!”趙然笑嘻嘻的看向身邊的朋友,完全不像是問問題的樣子。
“哪個?”
“就他呀,上次惹我那個。”趙然一臉不屑。
“你是說弔死的那個?”楊超繼續手裏的動作,偶爾遞給趙然某物。
“啊?那是誰?”趙然將扁腦袋接過手,用手指挑逗起長長的觸鬚來。
“那個矮子中年漢咯。臉上有疤的那個。”
“哦!”聽楊超這樣描述,趙然終於知道他倆說的是一個人。自從進入這裏,他變得越來越健忘了,不,好像是在那之前就開始了,到底是什麼時候?他想不出,他現在只能勉強記住最近幾天的事。幸好還有個能記事的朋友,趙然暗自竊喜。
他們說的是前幾天發生的事。
在那天晚上,看護員按往常一樣去每間病房查房。三樓因為特殊性由三名護員一起查房。當他們敲響303房門時,病房內沒有任何動靜。隨後他們拿來鑰匙打開了房門。
開燈后,緊接着一雙腳映入眼中,然後是腿、上身。
一具屍體正安靜的懸挂在門前——他上吊自殺了。支撐點是距門不遠的吊扇。
【由於是多人病房,這裏就像宿舍那樣放置的是雙層床架。但中年漢是獨自住在這裏,為此他似乎還動了點關係。自殺工具是樓前晾衣服用的繩子。但即使站在第二層床架上也難以接觸吊扇,大概是當初的工作人員想到這點,特地將吊扇安置的遠離床位。因此中年漢選擇利用門——吊扇離門比較近。但這樣一來中年漢就必須全身立於門頂同時保持房門不會擺動,這需要異於常人的平衡感,普通人光這一點就難以做到,更不用說再用繩索繞過扇葉打結。所以中年漢便找來兩個與自己有過節的人協助,也就是趙然和楊超。中年漢向他們表明自己打算自殺,他們自然也會答應幫忙。於是他們兩人分別立於半開的房門兩側固定,隨後中年漢再站上房門,這樣便簡單許多。將繩子打好結后便可以上吊了。】
陳燁在記事本上這樣寫着。作為負責這片地區的警察,他已經在過去半年內處理了三起類似的事情。這種事對他來說早習以為常。畢竟是精神病,即使深究起來也難以追究責任,他心中自知。
沙發對面坐着的正是這件案子的“幫凶”:楊超和趙然。與其說是推理,倒不如說是聽他倆單方面的陳述。
眼前這倆人完全沒有任何打算隱藏的意思,對他們這種人來講,甚至連死的概念都沒有。陳燁靠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看着面相滑稽的兩位犯人心想。他身邊的學徒一臉嚴肅的正襟危坐着,明顯一副涉世不深的樣子。
“然後呢?”陳燁用一股沙啞的煙嗓問道。他還想知道中年漢上吊之後發生的事。
“之後?嘿!”趙然躬着身子,升高語調,“我們幫完那矮子就走了唄。嘿!”
陳燁拿起筆準備寫些什麼。
“不,不對!”楊超突然看向身邊的趙然反駁道。
“啊?有什麼不對的?”趙然也偏過頭看向他的朋友。並不是質問的意思,用“請求”二字更合適。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之後的事,或者說忘了。很多事都得靠這位朋友記着,趙然也想知道那之後的事情。
“我記得——那個中年矮子還拜託我們做一件事。”
“做什麼?”幾乎半躺在沙發上的陳燁見此場景打起了精神,抖了抖肩坐起。饒有興緻的看向面前的小瘦子——楊超。
“他讓我們在確認他弔死后幫他關上門。”
“然後呢?”
“沒了。”
“哦。”
對話簡單的結束了。最後那句是趙然說的,楊超的提醒讓他記起來了。前天有人找過他倆,的確是個矮子。在完成被賦予的工作后,矮子接着就上吊了。他們就站在矮子的身下,平淡的看着他漸漸停止了動靜,繩索停止了搖晃。
趙然又記憶起那腳踝旁瘋狂抽搐的肌肉,短暫過後變得異常僵直。他很好奇如此接近的生與死的距離,為此他還特地摸了摸上吊者的腳踝,感覺異常冰涼。
從那之後,趙然愛上了這種操縱生死的感覺——他自以為中年漢的死“歸功”於自己。他知道楊超有喜歡拔蚱蜢腿的癖好,便決定加入他並和他約好各自想要的部位——他知道拔掉腿后蚱蜢們還不會立刻死去,但腦袋和尾巴就不一樣了。楊超甚至還因為好朋友和自己擁有相同的愛好而心情愉悅。
“師傅,這就結束了嗎?”兩名“犯人”被送走後,張夏韋向陳燁問道。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位前輩會如此簡單處理,甚至都很少問話,只是機械的記下對話——平常這份工作是屬於他的,但今天不知為何師傅會自己親自做。
“沒錯,結束了。”陳燁一邊簡潔回答一邊合上記事本,他好像看穿了這位學徒的心思,“精神病院可和其他地方不同,這裏面的人就算犯了罪也難以追究刑事責任。而且這本來就是一件簡單的自殺案子。”
“可是萬一他們撒謊呢?”張夏韋指的是剛才錄口供的兩人。
“怎麼說呢?”陳燁摸摸下巴,密密麻麻的鬍鬚有些刺撓,“精神病嘛,給他們點甜頭,你甚至能讓他們捅自己一刀。”他又敲了敲茶几上的透明盒子,向這位學徒示意。
張夏韋順着老師的手指看去,透明盒子裏還剩下為數不多的幾隻六腿昆蟲。
他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些什麼。
“有趣的是,自殺的人之前還是個警察。”陳燁一臉苦笑着說道。
“警察?!”學徒有些驚愕。警察怎麼會和精神病聯繫起來,雖說確實會遇到一些極其變態的案子令警察難堪,但遇到的概率很小,他心想。
“還是市公安局的,和你一個單位。可以算是你的老前輩。”陳燁補充道,一邊挽起袖子。他不知道為何眼前這位市公安局的新人會被安排到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來見習。
整個市直到去年才劃分了管轄片區,而自己很不幸的被派到了最遠的地方,主要負責“中心院”。每次想到這裏,陳燁就非常懊惱。
“真的?”張夏韋有些難以置信,他看到老師袖口處的手臂上露出一道長的嚇人的傷疤。他曾問過,得到的回答卻是“好像是以前執行任務時留下的吧,具體的我記不得了。”他聽到這樣的回答時感到驚訝,不禁嘆道師傅的心真大。
“對。只不過他在職時還沒分片區,那時候市裡所有警察都在市公安局。雖然稱‘所有警察’,但其實也沒多少人,這也是沒分管轄區的原因,直到最近兩年人才變多起來。”陳燁嘆了口氣,怕學徒不明白又解釋了一句,“他好像是四年前被去職入院的。”
“是這樣嘛……”張夏韋微微感嘆,眼中暗放光芒。他不禁同情起這位上吊自殺的前輩。除此外,不知是出於八卦心理還是其餘什麼,他也強烈渴望知道發生在前輩身上的故事——或者說“變故”更為合適。總之他的模樣像極了一名求知若渴的學生。
第二天早,陳燁帶來了個有些泛黃的記事本,看上去有點老舊。據他稱,這是從市公安局拿來的,是有關那位警察的記錄。準確點講,應該是死者親自寫下的手記。
陳燁在靠門的位置坐下,一向不擅長整理服裝的他的上衣頓時遍身褶皺,腰部的位置還有明顯折角。他也早習慣了這樣稱得上邋遢的打扮,畢竟住在這裏的只有他和張夏韋,聽上去闊氣的公安局分局也不過是間稍微大一點的辦公室而已。
“師傅,你又遲到了半個小時……”張夏韋忍不住抱怨,雖然他們沒有工作要忙,但他覺得還是應該按時上班。至於師傅遲到的原因,張夏韋知道他有酗酒的習慣,每次前晚喝得爛醉后,第二天他都會象徵性的遲到。
“張夏韋,你知道辦案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陳燁彷彿沒有聽到徒弟的指責,向他問起話。
張夏韋不解師傅這番話的用意,不知如何回答。
“其實我們辦案並不是太過依賴於那些殘留在現場的證據,而是靠直覺。或許你不能理解,簡單舉個例子:當你發現某個巷子的角落躺着一名死掉的幼女,她的下體還留着鮮血,你會怎麼判斷?”
“呃……姦淫幼女?”張夏韋納悶師傅為什麼會舉這麼極端的例子。
“沒錯。從普遍意識來講,一扯到下體、胸部這些部位人們就會想到性方面。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這就是我所說的直覺,而她衣物上留下的男性指紋,體內的精斑才叫做證據。”
這是我給你上的又一課,”陳燁將手中的本子遞了過去,“這上面記了些我認為有趣的事情,你可以看看……”
張夏韋接過手,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