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幾天,存柱家的老二閨女霞兒臨近出閣,家裏來客絡繹不絕,燕燕帶着小燕時常在大媽家串門子,有時窯里圍的人多了,她倆扒在門口往裏看。妯娌之間你一言我一句的討論着置辦的嫁妝,炕上、桌子上堆放着以大紅顏色為主的衣服、被子、枕頭等。留着長鬍須的龍張牙舞爪的對視着觸角五顏六色的鳳凰,金黃色的龍鳳躍躍欲試,似乎要相攜着騰空而起。一對綉着鴛鴦的桃紅枕巾,色彩斑斕的鴛鴦雙目對視着在水中嬉戲,枕巾下蓋着荷葉邊的枕頭,靠着被子擺放在一起。新娘的衣服都是婆家買來的,大家拿在手裏相互傳遞,嘖嘖讚歎顏色喜慶鮮亮、料子柔軟舒適。桌子邊上放着一對小瓷碗,通體白色透亮,兩邊有一對龍鳳胎雙手提着燈籠,咧着嘴巴笑,胖嘟嘟的臉上留着兩處圓圓的腮紅。旁邊一個平底瓷盤子裏放着各式各樣的梳妝用品,梳子、篦子、發卡、幾瓶擦臉油。地上有一台嶄新的縫紉機,用網孔的紅頭巾蓋着。
“大嫂子還是想的周全,給霞兒置辦的嫁妝都是當下最時興的。”老二媳婦邊疊起一件上衣邊說。
“就是,大嫂子的針線活兒好,看這兩雙布鞋納的細發,針腳勻稱,這應該是給兩親家做的。這幾雙鞋墊子也繡的好,我現在眼睛不行了,見繡鞋墊子眼睛模糊的看不清楚。”老五媳婦拿着雙鞋墊來回翻轉着。
“鞋墊子是霞兒自己做的,天氣下雨閑下來了我給粘好底子,她自己繡的,婆家一人一雙,禮數周全,害怕落下閑話。”大媽接著說道。
“你還是會做人做事,啥都想到了,想當年你剛帶着翠兒來白家窪,霞才七八歲,兩個女子一個比一個懂事聽話,拉糞的時候一邊趴一個給你掀架子車,時間經不住過,一晃眼,翠兒家娃都三四歲了,霞兒一出嫁你們兩個也算完成了兩庄任務了,你的功勞大。”大坑坑老大媳婦笑起來伸手推了存柱媳婦一把。
“唉!嫂子說的對呢,這日子真的過的太快了,我領着翠二剛進王家門那會兒,她奶奶還害怕我把霞兒虧待了,經常在我跟前明裡暗裏的說道,哪個后媽都難當,五個指頭伸出來都有長短,這些年日子磕磕絆絆的也不好過。為翠兒和霞兒兩個我們也沒有少發生爭執。翠兒沒有婆家之前,我不知道咽了多少眼淚。直到這幾年,勝利、順利、翠霞三個娃都大了,家裏也才太平些了。”存柱媳婦說著從口袋裏掏出手巾擦眼淚。
“唉!家家鍋底都是黑的,都有本難念的經。過日子不能回頭看,你為人處事在莊裏站穩腳跟着呢。你看娃大喜的日子,不提那些舊茬了,高高興興把娃出嫁了,來來往往的又多了條親戚路”。珍珠拍拍存柱媳婦的手,她們兩個娘家在同一個村子裏,平時兩家人走的近。
霞兒出閣的早上,臨出門前來到奶奶的窯里向奶奶磕頭辭行。奶奶坐在炕沿邊紅着眼睛看着霞兒,眼淚滿眼打轉,“霞兒,我的乖娃,奶奶沒啥說的,嫁了人就要兩口子一條心把日子往前頭過,凡是多聽聽老人的意見,你那個女婿是個老實人,就是嘴禿話少人本分。逢年過節了常回來走動走動,畢竟這些年你爸你媽把你拉扯大的。……”奶奶醒了醒鼻子,用手巾擦着眼淚。
“嗯嗯,我知道呢奶奶……”霞兒低着頭眼淚吧噠吧噠的低落在地上。
“時間到了,接親的人在門口催了好幾遍了”。存柱進來催促着,霞兒給奶奶磕了頭,跟着出去了。
迎親的車隊等候在破頭上面的馬路邊,
三三兩兩的人手裏拎着大小不一的包裹、被子等東西,跟隨着前面的隊伍,霞兒被兩個女人攙扶着轉過了彎,紅色的身影消失在彎道上。
王家奶奶扶着一顆楊樹站着,看着人群一個個消失在彎道旁邊。初春的塬上,地里還有完全消開,一陣涼嗖嗖的風吹過,幾根干樹枝掉落了下來,樹上的喜鵲窩高高的懸浮在光禿禿的樹榦上,隨風飄動着,喜鵲在枝頭喳喳喳喳的叫着,一群麻雀追逐着從王家奶**頂掠過,落到了坡道的樹枝上。
“咳-咳-咳咳”,小燕吸着肚子憋着氣,不時的咳嗽着,貓吖打了兩個雞蛋在碗裏,放了點鹽,捏了一撮花椒粉放裏面,等鍋里油漸漸退去上面的浮沫,貓吖拿筷子邊攪拌邊倒進鍋里,鏟子翻動兩下撈出來,一股濃郁的花椒味撲面而來。最近小燕到了晚間睡覺時候,經常咳嗽不止。貓吖聽人說炒麻雞蛋吃了會止咳,她嘗了一口,吃下去嘴巴發麻發木,后味還是有點香的。於是她鼓勵着小燕吃完碗裏的雞蛋,小燕平時很少吃雞蛋,家裏的雞蛋都是留給爸爸早上幹活前吃的,打兩個雞蛋在碗裏,燒開的水倒進去多半碗,鍋底留的水以不淹進碗為宜,碗放進鍋里,搭的兩根筷子上放着兩個黑面和玉米面摻和一起蒸的饅頭,咕咚咚燉十分鐘左右,端出來放少許紅糖。每次存生吃雞蛋,三個孩子都並排站在爸爸面前,等着爸爸喂一口,貓吖催促存生趕緊吃,不要給三個分完了,他一邊點頭答應,一邊吧雞蛋喂進燕燕嘴裏。
儘管雞蛋吃着嘴巴發麻,小燕嘟起嘴巴吸溜着,還不停的吃着,貓吖給餵了些水喝,沒等到水咽下去,嗓子一陣發癢咳嗽,把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鼻孔里也嗆出了雞蛋,突然,小燕胸脯高高的隆起來,嘴巴一張,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媽媽。
“燕燕爸,你快看,小燕像氣上不來了,把娃憋的臉發漲了,小燕……”貓吖着急的抱起小燕拍拍肩膀。
存生一把接過小燕,讓肚子趴在胳膊肘處,頭朝下,使勁的拍打着後背,貓吖蹲下來按壓住鼻孔下邊的人中,隨着“噗嗤”一聲,鼻孔里噴出一疙瘩雞蛋,嘴巴里里也黏糊糊的吐出口水來。
“真是個二杆子,娃差點噎的沒氣了,聽誰說的偏方?還整出個大亂子來。明天抱她五爸家裏看一下,買幾毛錢的葯,你看看你!差點嚇死個人!”存生抱着小燕輕輕的拍打着,她把頭埋在爸爸肩膀上,無力的耷拉着腦袋。
貓吖一聲不吭,兩口吃掉碗裏剩下的雞蛋,蹲下來收拾地上、衣服上的殘渣。
第二天,貓吖帶着小燕去村子裏老五家,他號了小燕左右手腕的脈搏,拿出聽診器放在胸前聽了一會兒,配了幾毛錢的葯給她。大坑坑老五是個赤腳醫生,住在燕燕家下隔壁的溝邊上,一院子的窯洞,旁邊還蓋了個二層小閣樓,下面打了一口水井。臨近幾個村的人頭疼腦熱的小病都來找他買葯,有時誰家牛生小牛難產,也騎着自行車來接他,他肩膀上總是背着畫有十字標誌的褐色箱子,周邊磨得光滑發白。
燕燕自小奶奶帶的多,晚上睡覺總是粘在奶奶身邊,睡覺前她習慣摸着奶奶脖子裏軟軟的肉皮,像泥巴一樣鬆軟,輕輕地捏起一大把,然後鬆手再捏起,捏着捏着就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她很好奇奶奶怎麼不痒痒?她抬起下巴摸自己的脖子,雖然也能拉起來,可是緊繃繃的沒有奶奶的軟和。順利哥每次放學回來都喜歡喊她過去拔蘿蔔,他雙手併攏牽引着下巴往上拉,碰到脖子的時候她總是痒痒的止不住笑出聲來。和村裡幾個孩子玩撓痒痒的遊戲,她總是第一個笑的不能自已。拴牛經常帶頭起鬨嘲笑她,“傻子笑多,瓜子年多”。為此,她經常就地撿起樹枝追着打他。他們三個一處玩時,也相互撓痒痒逗樂,小燕、彥龍和她一樣,脖子、胳肘窩裏還沒有碰到就開始歪着脖子、夾緊肩膀,咯咯咯地笑起來。
王家奶奶坐在窯洞門檻上縫補麻袋,把線頭放在嘴邊用唾沫抿濕,一隻手朝一個方向揉緊時,左手拿針,右手捏線頭,抬高在眼睛前晃來晃去穿不進去,又把線頭放進嘴巴用牙齒咬了幾下,揉了揉繼續穿。燕燕躡手躡腳走到奶奶脊背後面,小燕跟在屁股後面,燕燕示意妹妹不要出聲,她伸出手撓奶奶的胳肘窩。
“哎喲喂”,奶奶往前一個趔趄,手扶在了地上,轉頭大罵,“燕燕,我把你個歲壞慫,沒有玩頭了,爬我身上幹嘛呢?沒看我正在穿針,這些害人玩意。”王家奶奶順手拿起門檻邊的掃地苕帚,朝燕燕扔過去。
“奶奶,我們想撓你胳肘窩痒痒的,你怎麼不癢?”燕燕邊跑邊回過頭朝奶奶喊着,小燕跟在後面咯咯咯咯的笑着。
“來,過來幫我穿針,你門一天手裏不捉個蠍子閑的慌。”她把針線遞給燕燕。
燕燕趕忙跑上前,學着奶奶的樣子,把線頭放嘴巴里抿一口,捻揉幾下,對着針孔穿了進去,奶奶說,“你們歲娃娃眼睛到底亮,我眼睛花的找不見針眼。”說著戴上了頂針。
“奶奶,下一次完了該輪到我穿針了,姐姐都穿了,我也要穿。”小燕站在旁邊說道。
“能行,你們先玩去,別在這裏鬧騰,等完了我喊你。你們在這裏打攪,我一會兒又找不見剪刀了。”奶奶扭頭看看她的針線籃子,剪刀還在裏面。
每年的端午前後,塬上的麥子開始泛黃,山地里種的稍微早熟的麥子品種,那種庄稼人叫馬扎的麥子,麥芒短小,成熟時通體呈褐色,現在山頭遠遠望去,青黃的穀子,綠油油的玉米,還有一片一片的黃褐色麥子,戴着草帽的人蹲在麥茬里,揮動着鐮刀,哧啦哧啦的挪動着腳步,不一會兒身後整齊地排列着一溜溜麥捆。牛拴地頭邊的樹上,悠閑地甩動尾巴吃着周邊的青草。車子到不了的山地,幾個人拿着繩子綁好麥捆,像背書包那樣套進兩邊的肩膀,沿着小路,彎着腰、步履沉重的走在陡峭的山坡上。
太陽火辣辣地曬着,鳥雀躲在樹蔭處,偶爾掠過一道身影,消失在樹枝上,只有蟬在樹枝間拉長了聲腔“吱——吱”地鳴叫,回聲蕩漾在整片山坳。
貓吖嫁過來不久,存柱兩兄弟就分了家,王家奶奶跟着存生。地是包產到戶後分配的,按照以前的人頭分地,只有存生和王家奶奶兩個人的地,門跟前和大塊地的幾畝地都在平坦處,其餘的耕地都在山上,從家裏出發去王溝、羅灘、灘窪這幾個山地里,平均要走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不到八畝的耕地多數種的麥子,糜子、蕎麥、燕麥等這些雜糧都是等麥子收完了再耕種。每年麥收時節,存生和貓吖都早早地割完自家的,然後又給村子裏其他地多的人家當麥客賺錢。提一壺王家奶奶燒開的地椒茶,拿一塊磨刀石,裝幾個饅頭,兩個人天麻亮就出發,一天能擱三四畝。
成熟的杏子,在太陽的照耀下金黃髮亮,隨着一陣微風吹來,伴着樹葉的摩擦沙沙作響,“砰”一聲,黃黃的杏子掉落在雜草間。塬上的人都忙着碾麥子,一個一個的麥垛要趕太陽升起,均勻地攤開麥子呈圓形,讓潮氣散去,到中午的時候再碾。條件好的人家叫拖拉機來碾。存生套好牛,貓吖拉着碌碡放到牛腿後方,拉起鉤子勾進鐵圈裏,存生左手拎着一個舊竹編笊籬,來盛牛拉碌碡過程中拉的糞便,右手揮動起鞭子,大牛腰及屁股上頓時一道發白的印子,牛呼呼地拽着碌碡轉起來,碾着晒乾的麥子發出糍啦啦地聲響,“嗷嗷——哎”,存生的喚牛聲回蕩起,趕着牛在麥場一圈一圈地轉悠。貓吖拿起叉子把碾不到麥子往中間挑去,來到核桃樹蔭下乘涼。三個孩子在樹蔭下鋪開蛇皮袋子,光着腳丫一起嬉鬧,睡在袋子上打滾翻跟頭,頭上圍着一圈奶奶給他們編的樹枝草帽,樹葉垂下來在眉間晃來晃去。順利喜歡用麥稈編螞蚱籠子,掛在樹榦上,帶着燕燕三個去旁邊的苜蓿地里,-捉來幾個螞蚱裝在裏面,屁股後面有箭頭的公螞蚱叫的最歡,鼓起腮幫“呲-呲”在籠子裏亂蹦躂,發出尖銳的叫聲。玉米地行間種的西葫蘆花開的正艷,嫩黃的花辨微微捲起,湊近一股淡淡的清香,燕燕摘來幾朵,從籠子的縫隙間塞進去喂螞蚱吃,小燕和彥龍拿個樹枝撥弄着螞蚱籠,驅趕着螞蚱在裏面上躥下跳。燕燕趁彥龍不留意,一把拉下他原本就耷拉下來的開襠褲,彥龍剛要邁腳,一個趔趄趴在小燕身上,兩個人倒在一塊。彥龍哇一聲哭起來,小燕拉長哭腔喊“媽媽,姐姐把彥龍褲子拉下來把我碰到了,是姐姐乾的”。
“燕燕,快把娃拉起來,手裏的樹枝都扔掉,給彥龍把褲子穿好,要你好好看着弟弟妹妹,怎麼還欺負起兩個來了?”媽媽指着燕燕喊道,“穿好領着兩個去看奶奶在幹嘛,叫奶奶燒一壺水,壺裏的水快完了。第一遍馬上碾好了,我們要翻挑麥子了。”
燕燕趕忙拉起小燕和彥龍,把彥龍褲子穿好,跑下坡去喊奶奶燒水。大人們翻挑麥子的時候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刻了,她可不能錯過,等存生把牛趕出來,他們三個已經迫不及待的跑去麥子上,剛碾過的麥子光滑有彈性,他們三個在上面跳來跳去,比賽打滾翻跟頭。彥龍穿着開襠褲,肉嘟嘟的屁股露在外面,他跟着姐姐們滾來滾去,不時的伸手揉揉偶爾被麥稈扎疼的屁股,學着兩個姐姐翻跟頭,一屁股倒在麥稈上,起身又把頭扎了下去。太陽當中直照,彥龍剛剃的頭皮曬的黝黑髮亮,燕燕和小燕的頭髮上掛滿了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