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往往很多事,心之所期總被呼嘯而來的現在摧殘地無影無蹤。84年農曆十月,隨着“哇哇哇”的哭鬧聲,老二風風火火地來報到。存生剛喘過一口氣,緊接脫口而出問裏面的王家奶奶:“媽,可是個男娃?”他剛要跨進門檻,感覺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還是個女子,我都包裹好了,你經管着,我去洗下手緩一緩。”王家奶奶淡淡地說著走了出來,在包裹孩子的時候,她幾乎沒正眼瞧過孩子的模樣。她生過七個孩子,活下來三個,兩個長到三四歲患病夭折,一個剛出娘胎就沒氣了,一個生出來半死不活的喘着氣,王家奶奶看孩子樣活不長久,從炕頭上摔了下去,孩子哇一聲后就沒了聲氣。
老二一個多月的時候還沒有名字,王家奶奶每天帶着燕燕,很少正眼看炕上的孩子,更不用說抱起來逗一逗,總是催促着存生,讓趕緊聯繫貓吖大哥二哥,誰有意願收養。存生看着孩子,圓實的臉龐,眼睛比燕燕的大,圓溜溜的黑眼珠,眼睫毛又濃又長,鼻樑挺起,嘟着嘴唇吧唧作響,越看越耐看,怎麼看都看不夠。貓吖也是一臉不舍,“畢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是捨不得送人,我看咱們還是不要送人了,哪怕是自家哥哥我也捨不得,咱們日子雖然苦,總不至於養不起一個孩子。燕兒爸,行不行?我看咱們不要問我大哥二哥了。”貓吖央求着存生說道。
存生默不作聲,盯着孩子看,好像沒聽進去貓吖說什麼。良久,他抬起頭堅定地說,“不送了,咱們能生就能養活,大的叫燕燕,這個就叫小燕。這事我說了算。”說完,他出門進了王家奶奶的窯里。
細水長流的日子,在孩子們的笑聲哭聲嬉鬧聲里緩緩流淌。小燕會走路之前基本都躺在炕上,奶奶總是帶着燕燕很少抱小燕出去曬太陽,每次小燕哭鬧不止,王家奶奶都自言自語的嘟囔着,“這個討債的小冤家,每次哭鬧起來總是沒完沒了,把人耳朵都嚎出繭來了……”。小燕三個多月的一天,突然嘶聲裂肺的哭鬧,一會兒就嘴巴泛青,貓吖着急的抱起來,一會兒在地上踱來踱去的拍着,一會兒又放到炕上放好,折騰了一兩個小時沒有好轉。貓吖喊來了王家奶奶,兩個人把孩子衣服脫掉全身檢查了一番,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最後,王家奶奶判斷孩子可能是肚子疼。喊來了大孫子勝利,騎着自行車去熊家渠叫親家母來給孩子艾灸。王家奶奶準備好了晒乾的艾葉草,揉碎捏成一個一個的小錐形,整齊的擺放在一個瓷碟子中,旁邊擱着一根香和一盒火柴。熊家老媽很快就來了,她舀來水洗了手漱了口后,拖鞋上炕盤腿坐在小燕旁邊,貓吖已經滿頭汗水,不住的哄着拍着孩子,當艾草煙霧繚繞四起,小燕已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后又跟沒事兒一樣照舊玩耍嬉鬧。以後基本隔一兩個月,貓吖都會讓存生接媽媽來給小燕艾灸一次,有時候她抱着回娘家,熊家老媽也會給小燕艾灸。熊家老媽打小喜歡看自己奶奶給村裏的孩子或大人艾灸,聽她奶奶講人體的邪位和艾灸常識,經常給奶奶打下手,耳濡目染之下,她也對艾灸產生了興趣,漸漸地,就學會了艾灸的本事,沒有出嫁前,她就已經是十里八鄉能叫出名字的艾灸大師了。
地里農活忙起來,大人們都去地里了,王家奶奶照看着兩個孩子在家做飯。炕上放多半袋麥子,中間綁着一根繩子,一邊纏在小燕腰間,她在炕上爬來爬去不會掉下炕,有時扶着堆起來的被子站起來蹣跚學步,
開心的從枕頭上撅着屁股滑下來。燕燕站在炕邊上學着大人的樣子,拍着手叫妹妹走到她身邊來,小燕爬起看着姐姐,張大嘴巴笑呵呵的傾斜着朝姐姐走來,被繩子拉住撲通一下跌倒在炕上,剛要哭的時候,燕燕笑出聲來,看着姐姐在笑小燕也破涕為笑,兩個人嘰嘰喳喳的不亦樂乎。燕燕搬來一個凳子爬上炕,連拉再拽的扶起小燕,伸開雙手試圖抱起妹妹,小燕的雙腳還沒有離開炕,燕燕就背往後一歪,兩個抱在一起摔到了炕上,小燕的身子還壓在姐姐上面,頭磕在了一起,兩個都哇一聲哭了起來,燕燕翻身推開妹妹,伸手搡了一把,又把小燕推倒在一邊。哭聲引來了奶奶,小腳還沒邁進門檻就開口大罵,“你們兩個歲先人連哭帶鬧的又怎麼了?地里幹活的還等着吃乾糧,我饃饃還沒有蒸在鍋里,你們兩個怎麼一點都不消停?”奶奶的手裏粘滿了面,臉上一定是燒火時鍋底的黑煤染在了上面,拿了個棍子氣沖沖的進到窯里,“燕燕,你下來跟我去拉風箱,讓小燕一個人在炕上玩,兩個在一起總會打打碰碰的叫人操心,分開還好一點,”說著手在圍裙上擦擦,把燕燕從炕上揪下來穿好鞋,拉拽着出了門檻,留着小燕張大了嘴巴哇哇哇的還在哭喊。
臘月一過就是年,農村人臘月初八后就開始忙活起來,回民見到熟悉的漢民,也總是打趣道,“你們老漢漢臘月八早上吃完臘八粥就糊塗了,眼睛就紅了,殺豬過年,見啥買啥!”。農村裏的臘月遠比年後忙活,存生跑着去要工錢,有的第一天要不來,過幾天貓吖又催着他去要。王家奶奶和貓吖趁着天氣好的時候,把兩個炕上的被窩拆洗翻新,稠被面輕輕用手搓揉幾下就好了,裡子都是的確良白布,油脂汗漬不容易搓洗,放在洗衣盆里泡會兒,要在搓衣板上揉搓到白色一致,貓吖貓着腰兩手使勁地搓一陣子,撈些水在上面再揉搓,乾淨了放在另一個盆里用清水淘洗再晾曬。王家奶奶有幾天都趴在炕上縫被子,針戳進被子裏,用頂針頂上來,再連續上來下去四五針,拉起長長的線撫平接茬,一個被窩需用三到四個小時才能縫好。裏面的棉絮用的太久棉花就會變成一塊一塊的小疙瘩,奶奶說那個就沒了熱乎勁兒。趕集時稱點兒新棉花夾雜着半新不舊的棉花,在彈棉花的攤上彈一個新的棉絮回來,新的被子鬆軟有彈性,燕燕和小燕喜歡在被子上跳來跳去,奶奶絮絮叨叨罵不下去,旁邊放個雞毛撣子,時不時的在牆上敲打嚇唬兩個。
掃窯糊牆也是臘月里最重要的事情了,塬上人過年講究個“有錢沒錢,洒掃乾淨過年”。趕着天氣好,搬出窯洞裏的床上物件、椅子凳子、鍋碗瓢盆、水壺杯子等小件傢具,大的傢具找些牛皮紙和蛇皮袋子蓋住。貓吖頭頂白帽,圍着圍巾,用掃帚把窯頂的煙灰、蜘蛛網掃下來,再拿着苕帚把牆上的塵土掃乾淨,上上下下打掃完畢,貓吖的眉毛、鼻樑間佈滿了塵土,最顯眼要屬那兩個黑乎乎的鼻孔了。鍋台連炕頭的那間更難打掃,灰塵像燒火時瀰漫的煙霧四散開來,嗆進嗓子眼裏,貓吖不時的出來吐痰。等灰塵散去,貓吖打來水裏裡外外的擦洗傢具,擺放至原位置。
窯洞的牆上都會用舊報紙糊上去。存生有個打小一起玩大的同學在城裏頭當老師,每次回村裡老家都會給存生帶些單位里看過的舊報刊雜誌。存生閑時也會偶爾翻開看看。他比貓吖念的書多,上到中學鄉里徵兵,就跟着當了民兵。下雨天不上工時,他也去找上中學的幾個侄子要漫畫書和武打小說來看,《金劍寒梅》、《射鵰英雄傳》……他都看的津津有味,有時貓吖說話,他嘴巴里嗯嗯哼哼的應付着,壓根就沒聽見說什麼。為此,貓吖非常討厭她看小說,有幾次都會把書藏起來。存生後來想出一個辦法,他邊看都會把故事情節講給貓吖聽,有時候兩個人一邊在地里鋤草一邊說著故事裏的人物情節。那些舊報紙用來糊牆前,鐵鍋搭在火爐上燒水,放進黑面用筷子攪拌成稀糊狀,晾涼成漿糊備用,鋪平報紙用刷子均勻的把漿糊塗在上面,太少粘不住,太多幹了的漿糊會撐起泡。兩手抓住報紙兩邊提起來輕輕地鋪在牆面上,用掃炕的細苕帚慢慢地從上往下攤平。一般的窯洞裏都是糊挨着炕和窗戶邊上的牆壁,床單被窩靠牆放置不會弄髒。報紙多了就會多糊些,比起泥土活着細麥草塗抹的牆面,報紙糊的窯里也顯得格外亮堂。牆上用圖釘貼上***的畫像,下面還是83年的日曆,王家奶奶說***是偉人,啥時候畫像都不能丟的,要掛在顯眼處。
存生要回了一些工錢,吃飯的時候商量着給燕燕姐妹倆扯幾尺布縫新衣服,王家奶奶說:“這都臘月二十二了,明天逢集,給兩個娃趕緊扯回來,給你大嫂子拿去,兩三天就縫好了。過年就過個娃娃年,讓娃穿新衣服過個年。”
“明天去了給媽也扯點布回來做件上衣,我們兩個有衣服,洗乾淨穿上就能過年了”。貓吖說道。
“我有衣服,八月份你姐姐回門給我做的那件還沒上上身呢!我打聽豬肉今年也好幾塊錢呢,不知道城裏貴不貴?哪天我看着娃,你們進城問一哈肉價,便宜了稱一斤,貴了買點牛肺回來咱們炒着吃。”王家奶奶邊吃邊安頓着。
燕燕領着小燕在炕上玩,聽見了大人說要買新衣服,開心的跳來跳去,摸着小燕臉蛋說“媽媽買新衣服過年”。小燕看着姐姐很高興,也跟着姐姐嘴裏嘟囔着。兩個把枕巾蓋在頭上玩躲貓貓,床上弄的一片狼藉。這一年,燕燕兩歲八個月。
年三十晚上吃過晚飯,貓吖給燕燕和小燕穿上趕製的新衣服。新鞋子是娘家大嫂子做好的鞋面,王家奶奶用穿舊的衣服粘的鞋底。平常下雨天沒事幹貓吖就抽空納鞋底,存生趴在炕頭上看武俠小說,屋外雨聲淅淅瀝瀝,貓吖“吃吃”的拉扯着線繩納鞋底,先是用錐子在鞋底上扎出一個小孔,把針從小孔中穿過去,再用頂針一頂,翻過鞋底,捏住針將麻繩拽緊,麻繩磨毛了,她就用嘴唇抿一下,不停地把針在頭髮中間划拉兩下。燕燕和小燕都圍在奶奶身邊,炕邊上的針線籃子裏擺滿了針線、剪刀等工具,靠窗戶的牆上掛着一團麻,奶奶把麻分開捋好,轉動着擰車子,咯吱咯吱地纏繞着。嘴唇上粘着抿過的麻繩,不時地罵著兩個,“不穿鞋在地上踩夠了,爬炕上再鬧騰。我受夠了,燕燕領上去那邊看你媽媽在做什麼。……把這些個冤家!”
穿上新衣服新鞋子的姐倆還有點不習慣,小燕跟着姐姐摸摸口袋跺跺腳,兩個爭先恐後地在大立櫃的鏡子前扭來扭去,似乎新衣服穿在身上不自然。貓吖炒熟買來的葵花籽和花生盛盤,開始準備晚上吃的涼菜,把牛肺切片,和着白蘿蔔絲、胡蘿蔔絲和粉條裝盤放好調料,等拜年的人來了倒點醋拌好就上桌了。
塬上個習俗,年三十晚上,同一個門戶的小輩聚在一起,要挨家挨戶去給上一輩老人磕頭拜年。只有年三十晚上,同一輩弟兄們才能聚的全乎,磕頭拜年後,女人們端上涼菜,大家划拳喝酒,吃吃喝喝一番后,才趕往下一家。王家門戶大,存生他們一輩的二十幾個,再小一輩像勝利他們有二三十人。門戶大人多,每年串到燕燕家都第二天凌晨了,鞭炮聲、吵鬧聲怎麼也吵不醒睡熟的燕燕姐倆。
老人們常言,“年好過,日子一天一天難熬”。時間的車輪從來都沒有停止過轉動,大柳樹的葉子綠了一茬又一茬,似乎已經定了型,永遠都是那個樣,只有孩提的腳步隨着年歲的增長越來越穩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