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小燕過年不回來。臨近年關正是鐵路運輸部門極其繁忙的時候。火車站的候車廳從早到晚都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廣播上連續不間斷的用漢語和英文重複播放着列車進出站的訊息。小燕已經適應了這裏嘈雜的環境,沒客人買東西的時候,她嘴裏的口香糖一直不停地打着響聲吹泡泡,可以說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她們一幫女孩沒事的時候也嚼着吹泡泡比賽,看誰一分鐘不間斷吹出的泡泡最多,小燕毫無疑問次次都是第一名。其他幾個女孩總是打趣小燕,把她吹泡泡的秘訣都歸功於她的嘴唇寬厚。說到這裏又不得不提起良子,候車廳的同事們一致認為這兩個人有夫妻相,都是方臉濃眉大眼睛,寬鼻樑厚嘴唇,尤其像的是嘴唇,就連嘟嘴賣萌都像是出自一個人。因為小燕嘴巴甜,比她大點的見面打招呼她根據年紀叫阿姨或大姐。候車廳里熟悉的阿姨大姐,都親切地把小燕稱呼成燕子,家在附近的阿姨還經常給她帶在家裏做好的飯菜。自從知道了小燕的男朋友是良子后,仍有熱心的阿姨大姐當著良子的面故意給小燕介紹對象,小燕總是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良子故意說能成。良子因為漸漸和大家都熟悉了,也不像剛開始那樣拘謹和一臉嚴肅。他總是嬉皮笑臉的和大家說:“我千山萬水地來到大西北,是奉了愛神的旨意。看我和燕子的長相就知道,我們兩個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所以挖牆腳的事兒我一點也不在乎,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說著手塞進白大褂的口袋向小燕拋個媚眼。他的舉動惹得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大家一致認為,良子在大西北混了幾個月,把最初山東大漢的儒雅形象全部顛覆了。
春運開始前,小燕她們就接到通知,原則上不允許春節期間請假,實在要請假的,必須提前一周向主管部門告知,以便及時抽調人手。春運期間的工資按平日兩倍計算。小燕打電話給家裏說明了她不想回來的意願,徵求貓吖兩口子的意見,貓吖在電話那頭告訴小燕說:“假不好請,你不想回來就在蘭州過年去,那麼遠的路,只要你啥都好着,我們也不牽心。你八九月份才回來過一次,家裏也就這樣子,來來回回一趟不容易,回來一趟怎麼都得幾個錢花,路上折騰的錢還不如你想吃啥買啥,買件好衣裳過年。現在宿舍又有暖氣也凍不着,雪兒也不回去你們倆正好做個伴兒。你奶奶我看着……”貓吖準備把王家奶奶不好的情況說給小燕,存生連忙拿過電話給貓吖遞了個眼神說道:“蛋娃,不回來也就不回來了,年有個啥過頭,也就是一兩天的事。天氣冷得你請假又不好請,安穩呆到蘭州過年去,記着到你翠花姐姐去轉一趟,人理待道上不敢忘了。看你姐姐天氣暖和了上來,還要麻煩你翠花姐姐兩口子,那邊有個個家的親戚你們在外頭我們到底放心。你奶奶那就那樣,看年過完你們閑了能請下假了回來轉一圈子,到時候再說。”
王家奶奶眼見着快過年了小燕還沒有回來,就問顏龍小燕咋不見回來過年。當她得知小燕今年過年請不到假回不來時,有點失落地念叨說:“唉!這個碎慫女子過年呢不回來,人還力狠狠地盼着回來過個年呢。那女子娃啥時候臉都朝外呢,她娃不回來說不上再還見不上我呢!”顏龍愣了一下連忙呸呸呸地往出唾了三下口水說:“奶奶,你胡說啥着呢!快好好着。”
王家奶奶似乎也沒有明白和聽見顏龍說的啥話。她早都盼着快點過年。只有過年了正月里走親戚,
她娘家人才會來把她看一回。而今河道里路通了,人條件都好了,她的兩個兄弟後人都有了出息,連窩都一起端到了城裏。以前上塬跟集磨面啥的還經常來家裏,現在不逢着過年王家奶奶連娘家人面都見不上。有時候王家奶奶想起來存娃等這幾個侄兒,心裏還有些濁氣,總是念叨着埋怨幾句:“這些娃娃們也都是些沒良心,以前我頂當的時候,一見跟集磨面啥的,把牛拉上就到家裏來了,不管家裏糧食有多吃緊,我都沒有把我的娘家人虧欠下,白面寬展了還給擀一案板長面,生怕在娘家人跟前落下口舌,哪個侄兒侄女我都沒有虧欠。這他媽的,頂當著還能出個門,現在我跑不動了,人家都趁着過日子,沒有一個人說來把他娘看干好不好。這些娃娃良心都叫狗吃了,我活着的時候不來,等我把眼睛閉上了我也不稀罕你們來”。
顏龍把王家奶奶念叨着想娘家人的話傳給了貓吖兩口子,存生嘆了一口氣說:“你奶奶說實話沒把她娘家人虧欠,那以前咱們剛另家日子也裸連糧食緊張的,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到哪尋去。薛馮里路道不好,人走個城也遠,天黑不得回去就到咱們來了,住下了就要吃喝么,你奶奶也憨厚愛娘家人,不管啥都想法子讓人家們吃飽,娘家人也都愛來。”燕燕對此都有些印象便接著說:“我都記着呢,我那些表叔把面拉電磨子上磨不上,動不動把牛吆上就來咱們家裏了,我那個存娃表叔最愛來”。
貓吖冷不丁地來了一句:“個家兒子孫子忙滴過日子十天半個月都不把她看一眼,還說人家侄兒子呢,現在人都認着一門子親,說起來離了八丈遠,沒個啥事情,誰還專門來把她看一回呢。唉,女人家就活了個娘家勢,你奶奶那是想人家娘家人了。誰來把她看呢?姊妹們歿得就剩下安口最小的那個姨娘了,也都幾年了沒聽見音訊了。兄弟跟她一樣裸連,出門還要後人操心。人家年輕人都務戀個人家的日子,誰還記得有她那麼個娘呢!”
存生用鼻子呼了一口長氣說:“唉!人就這麼個,走一個老人疏遠一門子親,你看寨河姨夫姨娘沒歿的時候,他奶奶一到正月里就喊叫我趕緊去看一趟。歿了三年一過啥氣息都沒有了。安口姨娘離得遠人家們都不太來往,咱們也就撂背了,他們老一輩親戚都走得沒幾個了。”
貓吖接過來說:“不來還好,一年正月里親戚多得把人伺候忙唄了。進了你們王家門,就沒見過哪一年正月里消消停停過幾天年。我我破煩的不像啥,~老婆子還盼着過年。”
顏龍覺得貓吖說的話不中聽,還沒等存生說話他就開口說:“親戚多了才有個過年的樣子。就像我外奶家,我們三個小時候還有我娘娘家莉莉三個都愛去浪。晚上沒地方睡擠炕堖疙瘩里都不想回家來。到我外奶家浪了才算把年過了。我外奶家親戚比咱們還多,我歲舅母家正月里鍋底一直都不離火”。燕燕接着顏龍的話說:“那能一樣嗎?那幾年咱們碎的時候,外奶外爺當家做主能拿得住事呢。雖然碎舅母人也憨厚,對咱們也好,那人家肯定還是愛人家的娘家人勝過舅舅這邊的親戚。幸虧歲舅母娘家和爸爸還是親戚,不然我估計吃人家一碗飯都難,是不是呀,媽!”燕燕故意泯着嘴試探貓吖的話,貓吖翻了個白眼笑道:“你們啥時候走我娘家還叫你們餓着肚子回來了?那你歲舅母雖然那麼個馬虎人,說實話也憨厚着呢,跟我們打一晚上麻將,早上我和你娘娘熬眼還想眯一陣子呢,你歲舅母護裙一圍就進了灶房,一陣陣把餄餎面壓好又喊着吃飯呢!這看就夠意思的很了還要咋呢?你們兩個故意給我給話着意思上我沒把你奶奶的娘家人伺候好嗎還是啥意思?你說句公道話!我到底伺候好了沒有?”貓吖轉頭厲聲地質問存生,存生趕緊手指着燕燕顏龍笑着說:“我把你兩個和事頭呀!看着我安穩了幾天沒挨批鬥,你們心裏屁風騷癢了嘛!”燕燕和顏龍相互看了一眼,燕燕捂着肚子笑着對顏龍說:“我肚子疼要上廁所,你去嗎我請你上一個!”顏龍懟了一句“滾!”也跟着燕燕後頭溜之大吉。
存生於是賠着笑臉把剛呡了一口的茶杯子遞給貓吖說:“這茶美滴很現在喝上,趕緊喝一口。你看你啥,還跟個娃娃伙兒計較。還用我說你的好嘛!滿架塬誰不知道賣菜的老王家老婆頗實能幹,你那潑婦勁一上來沒有幾個人能招架得住。”不等貓吖咧着嘴“唉”一聲準備對付存生,存生笑嘻嘻地話鋒一轉又說:“唉唉啥呢!我話還沒說完呢。咱們兩個說呢,咱們他奶奶比起熊渠他外爺外奶也就好滴很。不管親戚路故,包括咱們老大家,他誰都不敢說三道四。這我心裏記着就對了,難不成還要天天掛在嘴上說出來。加!抽個煙,這回新出來的這個蘭州抽着美滴很!”存生說著遞過去一根煙給貓吖,貓吖順手接過來嘴上笑着罵了一句“唉,你求本事沒有就光嘴上說滴好”。
正如人們預想的那樣,大年三十中午,天空中飄起了雪花,隨着清冷的風在空中盤旋打轉,慢悠悠地落在院子裏。晚間的時候,院子裏已經鋪上了一層手掌寬厚的薄雪。存生和顏龍兩個掃完院子裏,又出去掃大門外,掃帚劃過水泥院子發出均勻的刮擦聲。顏龍戴着存生早年間的軍用棉帽子護耳朵,掃熱了就把兩邊揭起來,黑色的綁帶在兩邊隨着身子搖晃。
按照貓吖家的慣例,每年三十晚上都會吃當天煮的肉骨頭,貓吖今年煮了半個豬頭,留下半個她準備等着玉蘭一家回來再煮。即使鍋底從早到晚火焰沒有熄過,鍋里白色的熱氣不住地順着鍋過竄出來,擦過得抹布放到案板上就被凍僵像一塊被踩過的鐵皮疙瘩。小鍋里專門溫着熱水淘洗菜和抹布。燕燕站在案板前輪着兩個刀咣咣咣地垛細餃子餡兒,就蜷縮在灶火仡佬里燒火添柴,剝蔥剝蒜,腿腳在地上不住地蹦噠。貓吖要把正月里用得蔥蒜姜等料頭都備好,來了親戚大部分都是下早就壓好的機器面。
吃罷年夜飯,貓吖把廚房裏收拾乾淨,還要把晚上兩波子拜年人吃的喝酒菜都準備好,灣里的時候每年輪到他們家都快十二點了,今年搬到了塬上,外加上有幾家搬到了城裏過年,估計比往年早到。按照每年的拜年慣例,存柱先來到王家奶奶身邊坐一會兒,弟兄兩個一起出門去老十家聚集,然後從塬上開始逐家給王家門戶里的老人拜年。隨着大鼻子五爺的去世,門戶里的老人就剩下五奶奶和王家奶奶了。存生他們一幫子年紀小的兄弟也相約着去門戶里年長的老哥家坐坐敘敘舊喝喝酒。顏龍他們這一輩正是中堅力量,隊伍龐大人數多,後面還跟着一群莊裏的湊熱鬧的娃娃伙兒,在福祥和吉祥的帶領下,大隊人馬穿梭在莊戶里,鞭炮聲和嬉鬧聲此起彼伏。
貓吖把家裏全部準備停當,才顧得上換洗自己的衣服。在她看來,大年三十是個辭舊迎新的關鍵點,不能把前一年的臟衣服拖到第二年去清洗。存生和顏龍走後,她就和燕燕兩個圍在爐子一個洗一個淘。家裏所有人換洗的臟衣服都在她不斷搓洗下變得乾淨光鮮,整齊地排掛在院子裏的綳繩上,貓吖才覺得這一年沒有留下啥遺憾。等把家裏全部規整完畢后,她才把今年新買的皮衣穿在身上。大拇指手指頭縫裏裂開了口子,她塗抹了厚厚一層棒棒油搭在火爐上,一邊搓手一邊炙烤,終於有閑情坐在爐火邊專註地看春晚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問燕燕說:“你沒看你奶奶把剛剛你大媽家端過來的餃子吃完了沒有?沒吃就端回去,看要水嗎給倒點水,我估計你爸爸那一幫子人今年個在你十大家鬧騰夠了才過來呢。看老婆子熬不住了就讓把衣服脫了躺着去”。
燕燕起身眼睛還盯着看電視,嘴裏塞了幾粒瓜子出了門。王家奶奶穿着她只有過年才捨得穿的那件紅色綢緞大襟子衣服斜依在枕頭上。炕頭邊還放着順利媳婦端過來的餃子。燕燕和顏龍吃罷飯一起去灣里轉了一圈,說他們啃的肉骨頭和炒菜饃饃,給王家奶奶吃得饃饃菜。存柱媳婦專門又煮了幾個餃子,順利媳婦和勝利媳婦領着一幫子娃娃上來時端了過來。王家奶奶這幾天食慾越發的不好了,一天沖一杯奶粉都喝不完,端過去的飯食基本原封不動地端回來了。存柱兩口子知道后也是愁暢不安,跳騰着着樣子做着軟和的飯菜就端上來陪着坐一會兒,勸說著王家奶奶多少吃一點兒。王家奶奶根本就沒有食慾,抬眼看一眼盤子裏的飯菜只是無力地擺擺手,示意着不想吃。臘月二十九這天,勝利和順利都把門關了回來過年,晚上的時候王家奶奶的房間圍滿了後輩兒孫,殷切地問她哪裏疼不疼,想吃點啥,她只管擺着手輕聲的說:“哪達都不疼,好着呢,你們快忙你們的去,我就是困得不想吃,好着呢,一下兩下還~不了”,王家奶奶的話把地上的人逗笑了,順利趴在王家奶奶耳邊大聲說:“奶奶,大過年的,你可不敢給咱們拌老風箱哦!你看這外頭天寒地凍地,你有個啥事把我們就凍瓜了”。屋子裏的人都笑了,順利雖然只是一句開玩笑的話,但是卻說出了大家不敢道明的心聲。王家奶奶聽了只是翻眼看了看順利,頭上下擺動了幾下說:“唉!~了啥倒好了,~不下么!”
燕燕看着王家奶奶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微弱的氣息像遊絲一樣劃過胸腔。她順着王家奶奶的氣息做着呼吸,感到胸腔憋得慌,趕緊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才好些。王家奶奶的嘴唇略微張開着,嘴巴和鼻子同時有氣息,泛青的嘴唇結了一層薄薄的干痂。兩鬢佈滿了指甲蓋大小的不等的黑褐色斑,臉頰的皮膚鬆弛,像鋪了一層薄膜在上面。嘴角兩邊的皺紋像極了犁頭剛翻耕過的地。王家奶奶的手自然的耷拉在兩側,手背上青筋暴露,偶爾條件反射般觸動幾下手指關節。燕燕站在炕頭邊凝視着王家奶奶,忽然心裏一陣難過。眼前這個垂垂老矣滿頭花白的老人還是那個愛嘮叨,動不動一口涎水吐出來唾沫星子亂濺,還愛隨手提起笤帚疙瘩就甩出去的那個奶奶嗎?似乎她隨時都有閉上眼睛都不再睜開的可能。燕燕沒有喚醒王家奶奶,悄悄地端走了放在炕頭的餃子。
存生和存柱早在年前就給西峰去了電話,把王家奶奶的情況告知了玉蘭一家。電話那邊的玉蘭着急如焚,她猜想王家奶奶肯定不太好,不然存生也不會給她打電話,雖然語氣里聽着似乎還能勉強撐幾個月,但是玉蘭知道那是生怕她大老遠的心裏不安才那樣說的。玉蘭老兩口於是決定正月初二就動身回平涼。按農村裏的習俗,外嫁的女子正月初一不走娘家,會把娘家吃窮喝窮。玉蘭女婿後半年剛做了疝氣手術,恢復的不是很好。外加上轉明又娶了一回親,玉蘭被纏住手腳回去看王家奶奶趟數少了些。她接到電話就一直心神不寧,回想起最近老是夢見王家奶奶在路邊靠着一個樹不知道等誰呢,嘴裏不停地說著像是埋怨人的話,跟她搭話又不搭理人。玉蘭越想心裏越急得慌,恨不得立馬就搭個班車回老家看望王家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