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自從天氣冷了,顏龍周末回來的次數也就少了。王家奶奶還是和往常一樣,周五下午就開始念叨起來:“我算着明兒個又到禮拜六了,看顏龍回來嗎?天冷的趕緊給娃把炕不煨熱活,學校的宿舍里怕凍得像冰窟窿一樣,上周回來說半夜裏腳伸出來都能把人能凍醒來,不知道多大的房子,裏頭住了三四十個娃娃!也不給娃娃們籠個火。唉,房大了去了,那點火星子不夠惹賤。把我娃受罪滴都不知道咋挨過去呢,不知道人家拆洗被褥給娃把裏頭裝的棉花多不多……”
貓吖和燕燕周六的早晨專門烙了幾鍋卷着苦豆子的饃饃,預備着等顏龍回來拿。顏龍說學校里的饅頭一頓吃四個都吃不飽,看着挺大的個兒裏面是虛的,熱饅頭手一捏就綣成了巴掌大點的一疙瘩,還是家裏的饃饃磁石吃着最能填飽肚子。鍋里燉着洋芋湯,熱氣上來把鍋蓋吹得嘣噔噔地響。按往常的時間,顏龍搭早班車十點半左右就能到家裏,剛是家裏吃飯的時候。
存生拉着架子車進了大門,自從搬到塬面上,他都要隔三差五地把牛圈裏的糞運轉到就近的地里。他一進門就喊“燕燕”,燕燕聞聲從廚房裏出來,存生焦急地問:“你媽呢?”貓吖從廚房裏傳出聲音說:“咋了?你一早上不敢做點活兒,幹個啥喊叫地曾!可喊着要做啥呢?”
存生一邊安放架子車一邊說:“我剛拉糞時碰上五隊裏新平家那個兒子,說是顏龍和班裏兩個娃娃昨兒個發高燒叫學校單另關到個房裏隔離起來了嘛還是啥?也沒說關幾天,怕是這幾天說得那個叫個啥毒啥。”貓吖正在伙房洗案板,聽存生這樣一說,撂下抹布就跑了出來問:“那你沒問咋么剛把顏龍關了起來?發燒了那就是感冒了么,還把娃關起來幹啥家?”燕燕趕緊解釋說:“媽,你沒看新聞上報道的,說是sars病毒,癥狀就是發燒嗓子疼,傳染性強得很,不是在廣東那邊呢嗎?我想着肯定是顏龍和那幾個學生感冒了體溫不正常,學校害怕萬一是那個病傳染開,就把他們三個都隔離起來觀察呢。”
存生拿笤帚拍打着身上的塵土接著說:“燕燕說的這個怕對着呢,我聽新平家那個娃娃說,學校這幾天天天讓他們測體溫呢”。貓吖一聽顏龍被隔離了起來,立馬着急地罵道:“測他媽個皮呢測?肯定是感冒了體溫有點高么,娃有病了不治病還關起來幹啥?那不知道咋吃咋喝着呢?快!你快趕緊去老九家給勝利打個電話,勝利離學校近,趕緊打問一下到底是啥情況?把娃關住要弄啥呢?不行了咱們去尋他學校走,還沒王法了還給,娃有病呢還把娃關起來弄啥?”貓吖着急地解開圍裙,鍋里的飯也不準備管了,喊着存生把三輪車開上去城裏探視。
存生見貓吖的雞毛猴性子勁又上來了,趕緊好言相勸說:“你呀!啥還沒弄清楚呢就跑學校鬧,那麼大的娃娃了,肯定就是點發燒感冒。等我先去老九家問一下勝利再說。”
燕燕也在一旁幫腔說:“媽,肯定沒啥事,你想啥,那個病才在南方才查出來,怎麼會那麼快就傳到咱們這裏,學校也是為了安全起見才把他們幾個關起來了,不可能給他們不給吃喝不給葯。肯定是教室里有暖氣暖和,他們宿舍里冷,再加上冬干本來就容易感冒。或許這幾個娃把葯一吃燒退了,今兒個就放出來了。真的!”貓吖聽了稍微平息了下來,又催促着和存生一起去老九家打電話去了。直到打發著勝利專門跑去學校打問了一回情況,
和燕燕分析的不差上下。學校不要外人隨便進入,勝利聽門房老漢說,關得不只是顏龍他們三個,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估計今兒個下午沒啥事就放出來了。存生又給勝利安頓了一番,顏龍身上拿得零花錢估計沒有了,讓勝利先給顏龍墊50元應急。
顏龍被隔離起來的事王家奶奶壓根兒不知道。她一遍又一遍的地喊燕燕打問顏龍咋還沒有回來,燕燕騙了幾遍都說學校周末考試呢。王家奶奶還是不舒心,非得問個所以然來,把燕燕問破煩了,燕燕直接拍着桌子跳起來大聲吼道:“我的個老奶奶呀!我都說了八百遍了,學校考試呢!不信你就搭個車去城裏看去啥!”王家奶奶被氣得只瞪着指着燕燕罵:“娃呀!你好好給我說話,你牙叉骨上勁大滴!小心尋不下個好下嫁,我看你娃嚎去都沒眼淚!”燕燕一聽氣不打一出來,臨出門時轉過頭大喊:“老婆子管的閑事寬!尋不下就尋不下,你管不着”。要是擱在以前,王家奶奶肯定又是一口唾沫遠遠地濺了出來。按她的話說,現在她感覺嘴裏老是干窪窪苦渣渣的,嘴裏的唾沫星子都回不過來。
突如其來的sars病毒只是讓少之又少的農村裡人緊張了起來。還是個和往常一樣,陽面的太陽坡里,莊裏上了年紀的幾個老漢,靠着牆壁隨便一蹲,一邊冒着老漢煙,一邊悠悠地拉瓜着閑。有人扎堆曬太陽的地方,就能看見五隊的常有理,任何時候手都捅在寬大的袖口裏,靸踏着一雙破爛的棉窩窩,見誰說話他就朝人笑嘻嘻地豎起大拇指。誰人不說常有理的日子最好過!日子過得破煩的女人們,有時濁氣一肚子沒處發泄,脫口而出就是:“這他媽的,人活一世頗求煩事情咋這麼多!啥時候讓我也把常有理的日子過幾天,一天瓜娃實道吃飽穿暖慫心不操還美求子!”
存生也學着別人的樣子給水窖里撒了些白灰。牲口飲水都是喝水窖里的水,如今牛價見天地飆升,隨便養一頭牛到年底一倒手不掙個兩三千,那可不是一筆小收入。他要往水缸里也要撒被貓吖罵了一頓:“我把你個二求貨!快再不要跟上瘋子揚土羞猴咧!這個人還越老越愛命了,人家閻王爺真的要你命的話,早上的時辰保證叫你拖不到晌午。那是個啥病毒啥,還不是瘟黃爺作亂呢,這幾年的雞瘟、牛瘟就沒斷過,人都傳道的歡,也沒見咱們塬上死了幾個牲口。那還不是看,都是人嚇人着呢,該死的等不到……”
存生沒等貓吖說完就打斷她的話說:“我說你這個人,嘴就犟了一輩子,話不是那麼個說的,你看新聞上爆出來醫院裏躺了多少?醫生給人看病都從頭到腳裹得嚴嚴的,聽說比雞瘟牛瘟傳染性還強,這主要是人和人傳染,要人命的!”
貓吖不耐煩了,“嘖嘖嘖”地砸吧着嘴說:“你快夾緊!新聞上天天報着這打仗那打仗着呢,沒見咱們這兒冒點火星子。離了十萬八千里,與咱們有啥求不想干?你快把你水窖里撒點對了。淡吃蘿蔔閑操得心,有那閑心了去吧你媽看干,這幾天端給的飯都沒咋動彈,咋端去又端回來了。我咋看着老婆子臉上黑啵唧唧的,眼窩子啥時候踏陷進去了啥!往年天氣一冷這不合適那不受殷嚎叫着讓給她叫貴平買葯掛針,今年個到這會了咋安穩地沒折騰人。”
存生二話沒說撂下石灰就進了王家奶奶房裏,燕燕聽出來貓吖的弦外之音頓時緊張起來,她也跟了進來。王家奶奶還像往常一樣側着身子呼嚕嚕地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地打着盹。存生站在炕頭邊上盯着王家奶奶的臉看了一會兒轉身走出來,王家奶奶絲毫沒有發覺有人進出。貓吖問存生看出啥眉眼來了沒有,存生搖着頭說:“那還不是你妖精!人老了那就那樣子,臉上沒有肉了,皮和骨頭突出來了看着。那麼大的年齡了,吸收不好吃手就不行了。燕燕一陣到他五大那拿點食母生讓吃上。”
貓吖不相信存生的話,她覺得王家奶奶的今年冬天的臉勢不好。熊家老爹臨終的前幾個月就是那樣的臉勢,細看臉上莫名地叫人害怕,就是老人常說的死相出來了。她問燕燕看王家奶奶的臉和往常相比一樣嗎。燕燕又跑去看了一回,就覺得人消受了,臉上骨頭突出來了,手背上的皮鬆了。除了不太喊叫着叫給她看病,很少聽見呻喚再沒發現有啥異樣。貓吖聽着存生爺倆都是那樣說,嘴上沒有再狡辯,心裏卻掠過一絲不好的預兆。
整整一個冬天,王家奶奶都沒有喊叫着身體哪裏不舒服要吃藥掛針,就連腿也沒有啥不適的反應。偶爾喊燕燕給她改摻一回,特意安頓把改摻過的饅頭多撇點丟到大門外面。王家奶奶坐在炕邊透過窗戶看着燕燕端出去倒水撇饃饃,她就在嘴裏不停地念叨着:“陰魂不散了還給!快吃飽喝好走別出去!再不要在家裏到處走動着糾纏我。你不回去到你們吃攪團去,一直往我們跑着做甚哩!”
等燕燕再懷着嘲笑的口吻問王家奶奶,改摻完有沒有啥效果時,王家奶奶就會像個回答老師提問的小孩子一樣回答說:“肯定么!我一哈試着我頭都輕省了!”
自從貓吖看出王家奶奶臉勢不好以後,燕燕明顯的發現,貓吖一改往日刀子嘴豆腐心的做派,對王家奶奶的態度有所好轉。偶爾天氣不好存生和燕燕睡懶覺不起來,貓吖還主動給王家奶奶倒個尿盆,拿牛圈裏鏟半鐵杴頭墊圈的干土把騷氣味拔一拔再放回柜子下面。王家奶奶看見貓吖給她倒尿盆回來,總是把臉邁過去朝着牆壁不正眼直視。貓吖也不搭理,出了門嘴裏嘟囔着說道:“死老婆子還把個臉故意邁過去,有個啥不好意思的!你當我愛近你那騷氣哄哄的房,我是害怕我兒回來把我兒醺得不舒服。”
剛進臘月門就下了一場風攪雪把路封了,貓吖兩口子也沒法趕集,就心安理得的坐在家裏修養生息。槽上牲口的草料都是現成的,早上存生給牛拌好草料,進去把大房和王家奶奶房裏的火架着,又一骨碌爬上炕睡起了回籠覺。貓吖也不去在枕耳邊嘮叨,聽見存生呼嚕嚕地鼻聲,無不羨慕地嘟囔幾句:“這聽這呼嚕聲,家裏頭多少有點愁心事,我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人家天塌下來只要頭一挨着枕頭湊能扯呼,那真的是陳摶轉世。”
大冬天是莊戶人最消閑的時候,農民就像過冬的老鼠一樣吃的都攢滿了倉。除了一天早晚吃兩頓飯,再不是在熱炕上取暖,就是圍着爐子烤火看電視。人夠四個的話湊成一桌子小麻將,爐子裏燒幾個洋芋蛋,既就是讓當個城裏人都不去。燕燕愛吃紅薯,貓吖專門批發了一袋子紅薯,把大的好的賣過,剩下歪溜七八的正好塞爐子燒。今年置辦的鐵皮新烤箱爐面比之前小的那個爐子多出兩倍還多。她們娘倆看電視的時候在上面捏一把豆豆,火熱的時候咯嘣嘣地在爐面上翻滾。貓吖兩口子知道燕燕嘴饞,趕集回來的時候今兒個買點葵花子,明兒個剩點柿子桔子,家裏的零食基本上不斷。看着燕燕嘴裏不停點地鼓哇着,存生泯着嘴笑盈盈地說:“我這個女子的嘴咋那麼饞來!一天到晚嘴不停點點地鼓哇着。正兒八經吃飯的時候又不好好吃,看你吃的那點飯,還不夠我塞牙縫的。把那亂七八糟吃上些又沒營養光佔了肚子。一天還撅嘎嘎地跳彈着減肥。你媽跳啥還有一說呢,你看你媽現在連個腰都沒有了,穿上棉襖壯得像個碌碡一樣。那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饞猴,就是沒啥吃頭,而今吃得好了,看成了個啥樣子了”,存生故意把胳膊舉起繞了個大懷比劃着貓吖腰有多粗。
貓吖摸着她凸出的胃也沒生氣,斜着眼窩瞪了存生一眼笑着說:“嘖嘖嘖!你往你手裏看,有你等擺的弄玄乎嘛!我沒有這幾十斤肉咋能一天像個男人一樣稱出去幾百斤菜呢?賣菜的女人沒有哪個不胖的!你看應堂媳婦而今胖成啥樣了,褲子緊得扣不上褲腰裏老是綁個布條鏈着。話說回來,我不胖你存生還能有今天的日子,不知道掙紮成啥求樣子了。我還不是和應堂媳婦一樣,都老實得又都不會呻喚做精,我但凡像林媳婦那樣會做精,你怕老得茬大了!”
存生點着一支煙吸出火星笑嘻嘻地遞給貓吖,貓吖看了燕燕一眼接過來,故意笑嗔着說道:“你就奸得很,我一罵就趕緊點煙。”燕燕笑道:“我爸爸把你成功拉下了水”。貓吖吐了一口煙氣接著說:“你爸爸也是個賤皮子,賣完菜眼角屎一掛就操心着給她娃稱點瓜子嘛啥!把那白眼狼還不是白慣着呢,看人家不想家裏坐了,炸一盆油餅子留個信,溝子一拍說走還不是就走了。”
貓吖故意看着坐在旁邊的燕燕笑着說,燕燕撅着嘴翻了一眼貓吖,撿起一個烤熟的黑豆就往貓吖嘴裏塞,不好意思地笑着說:“媽—快吃個豆豆,你看你啥,好漢誰還提當年勇!”燕燕一邊推搡着貓吖,一邊給她嘴裏塞豆豆,貓吖攔擋住燕燕笑着說:“她這個媽媽,沒看我手裏還有根煙呢!你思想把我嘴裏塞滿不要我說話了,還見不得人揭你的短了。你不知道,你留下信走了害得我幾個晚上熬眼沒睡着,你說我一天好吃好喝的給你往回拿,把你的心到底暖住了么。你還動不動就跑了!我把你個白眼窩子,你看誰家女子有你福大?遠處不說,你們三個我們從小最把你看得起,你倒最不讓人省心。這是咱們三個說呢,讓小燕和顏龍聽見了……”
沒等貓吖說完,燕燕就上前捂住了貓吖的嘴不要她再往下說了。存生又開始當老好了人了:“好了好了,你們娘兩個呀!有時候也就連那狗臉親家一樣。煙和豆豆都把嘴堵不住。你看中間不攪都都冒來煙了”。娘倆於是就停止了糾纏把關注點都扯到了爐面上,烤焦的黑豆冒着煙,熱烘烘的空氣里散發出了一股臭雞蛋的味道。
燕燕心不在焉地坐在爐子邊上烤火吃豆豆,聽着窗外風呼呼地刮著,把門帘掀起摔打着房門啪啪地響。塬面上的風沒有遮擋,肆虐地席捲而來,大門外的穿天楊搖頭擺尾地招架着。燕燕又想起了小燕住的那個冰不隆冬的出租房。上次小燕來電話說她們換了個有暖氣的房子。“幸虧換了個房子,不然冬天不知道咋熬過去,尤其是晚上小燕再尿上一泡……唉!”小燕叮囑過燕燕,萬一貓吖問起她尿床的事,就說現在基本上不尿了。燕燕心裏清楚,想起小燕她不由得難過起來。還有顏龍,三四十個人的宿舍連個暖氣都沒有,每天晚上抱着個熱水袋都不知道咋熬到天亮的,幸虧剩下十來天就放假了。這樣想着,燕燕覺得她簡直生活在福窩窩裏。有熱炕睡不為生計和學業發愁,“這樣能過一輩子就好了!”腦海里不由得冒出這樣一句話,轉念這樣的想法又被自我否定了,她不想也不會成為一個啃老族。她有自己的規劃和打算,趁着明年夏天去蘭州考試,她要繼續留在蘭州一邊打工一邊考取本科文憑。等她有能力了,先要給小燕看好她那難以啟齒的尿床病。眼見着顏龍明年就要考大學了,好歹大學考出來不得拿錢供,她們四個人供一個人總歸要輕鬆一些。家裏已經呆習慣了,她倒也心安理得。至少貓吖兩口子趕集的時候,她能幫襯着料理家務伺候王家奶奶。也就像存生寬慰她的,“你坐家裏比他們在外面的都有功勞,我們跟集去了至少不操心家裏的牲口,你奶奶那麼大的年齡了,說不上一口氣上不來身邊至少還有個人,你這是替我們行孝呢!”燕燕這樣想着,感覺自己還是有點價值的。再說了,就她自己現在而言,已經習慣了家裏面安逸的生活,天寒地凍的別說讓她出去找活幹了,就是讓她去城裏一趟都覺得愁暢。“人呀!啥毛病都是慣出來的!暫且就這樣將就着過幾天有靠山慫心不操冬眠期的日子,爸爸不是經常說嘛!船到橋頭自然直,車到山前必有路”,想到這裏燕燕突然覺得心裏好暢快,把一個豆豆拋向空中,昂起頭張大嘴巴,豆豆劃過一個拋物線,不偏不倚地進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