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6.

第66章 66.

姜時念知道沈延非在這個場合不會做得太過激,更不會讓她有別種情態被泄露出去的風險,所以也不想掙扎,放縱自己往深海里沉淪,由着他口齒逞凶,撐不住往後倒時,又被他摟過綳直的背,他抬頭,把融化的蜜送進她嘴裏,讓她共享。

旗袍算是毀了,裏面……比蜂蜜剛灑的時候更糟糕,調料間沒有濕巾,然而就算有,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她現在的狀況,根本不可能穿這一身再回到主廳餐桌。

沈延非脫下西裝,把她上身裹住,撕開的領口沒系,就那麼黏稠散亂着,都用自己寬大衣服一包,全部遮掩得嚴絲合縫,他沒讓她從操作台上下來,直接打橫抱起。

姜時念臨走,還不忘把自己撞倒的瓶罐們扶了,盡量回歸原位,清理難以啟齒的戰場,然後安心伏在沈延非肩上,單手環着他溫度還很高的頸項,跟他從另一扇門離開調料間。

為了方便出入,調料間的側門通着主宅後面的長廊,繞過去就柳暗花明,能走到外面院子,穿行小路,再過三道月亮門,就是上一次她跟沈延非住過的那棟小樓,也是他結婚前在沈家單獨的住處。

吃飯的功夫,天黑得透徹,深藍色夜幕上星光稀少,但僅有的幾顆極其明亮,風很和緩,微涼着掃過鬢髮,姜時念微眯起雙眼,隨着沈延非一步一步往前的輕輕顛簸,鼻子深處逐漸發酸。

她攬他更緊些,仰着面頰問:“你喝醉了嗎?難不難受?”

沈延非低頭看她,把人往上一抬,她簡直像騰空起來,又穩穩跌回他雙臂上,臉到耳朵染紅了整面,覺得他像在哄着鬧脾氣的小孩兒。

“你在,喝不醉,”他說,“今天的酒每一杯都該喝,穗穗,我以前不敢想,我有一天會坐在那張桌上,以夫妻名義挨着你,讓兩個家庭為我跟你的婚姻祝福。”

他又抬着唇邊,自嘲般淡笑:“我還承認,喝酒也是想讓你心疼。”

沈延非視線灼熱,腳步在放慢,像是不舍這一段抱她走路的時光太快結束,問她:“所以心疼我了嗎?原諒我嗎?”

姜時念眼角里內含的濕意突然就流出來。

她在的時候他喝不醉,所以從前她不在的時候,他一個人喝醉很多,是嗎。

跟她的,被祝福的婚姻,他覺得是奢望,等真正實現的這天,她又有意無意地冷淡他,不肯在那張桌上給他一個回應的眼神。

姜時念被酸楚和**塞滿了心肺,蒸騰起來,又攪成獨有的澀甜。

她靠着他,凝視他紅意還殘存着的眼睛,悶聲點頭:“心疼,不生你氣了,怕你空腹喝酒不舒服,等會兒回去,咱們換了衣服也先不回前廳了行不行,我看樓下有小廚房,我給你煮夜宵。”

回到小樓后,姜時念先給俞楠打了個電話,確定她跟爸爸狀態都很好,在席間吃得開心,最初的拘束也基本消失了,她跟沈家小姑聊得投緣,爸爸也和二叔相談正歡,而沈濟川早已提前讓人安排好了房間,今晚誰都不必走,晚宴結束大家一起在老宅喝喝茶,安心住下,過個熱鬧周末。

“是不是延非醉了?”俞楠關切問,“我看他連喝很多,臉色當時也有點蒼白,你跟他先休息,爸媽這邊不用擔心。”

沈延非那邊也通知了沈濟川,話語簡單到省略:“先不回了,單獨陪老婆,你們吃,有事找我。”

兩通電話都掛完,小樓里就靜到只余彼此心跳。

姜時念肩上披的西裝掉落,狼藉旗袍平添着被揉捻過的性感,沈延非眼神暗得深濃,本不影響理智的酒意催着火焰迎頭上漲,往前一步扛起她送進主卧浴室,熱水氤氳,他手把手教她怎麼仔細清洗那些蜜。

等姜時念再看時間,已經是兩個多小時后,得知前廳居然還在興緻勃勃地喝茶聊天,她又重新換好衣服,挽着沈延非手臂過去跟家人坐了坐,正好趁沈延非和爺爺說話時溜進主廚,跟着家裏全能的廚師學做一碗熱騰騰的桂花芋圓。

才做了小半,沈延非就進來,從身後箍住她,廚師知情識趣地趕忙退出去,她就倚在料理台邊,端一碗不太地道的芋圓,在他低沉要求里,慢慢喂他,抬着臉跟他味道交換,彼此同嘗。

沈延非畢竟喝了太多酒,清醒時似乎不受影響,但夜裏回到床上,擁着她難得的很快入睡。

姜時念在朦朧夜色里不停看他,閉一會兒眼睛,又忍不住睜開,繼續看,描摹他側臉的起伏輪廓,心裏暖脹酸甜到壓抑不住。

等確定他睡沉,姜時念才悄悄掀被起身。

在這棟他曾經獨居過的房子裏,她怎麼也沒有困意。

她輕緩走出卧室,本想去起居室坐坐,看有沒有他以前生活的痕迹,但中途經過書房時,意外看到門欠着縫隙,沒關緊。

姜時念小聲推門進去,開燈環視,整間書房簡潔到冷淡,他個人的印記很少,本身沈家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麼好的回憶。

她走到寫字枱后坐下,桌面乾淨到空曠,只有桌角擺一個相框,裏面沒有照片,是本身自帶的一張印刷抽象畫,畫作很有名,名字叫《夢境》。

姜時念的注意力本來已經要挪開,卻意外看見畫的邊緣有一些重疊,好像後面還壓着兩層什麼,她不自覺拿過來,打開相框后蓋,兩張疊在一起壓着的照片,隨之滑落下來,背面的白色朝上,對着她。

她在看以前是沒準備的,等翻轉過來,目睹的一刻,先是怔住,隨即沒有徵兆的淚就突然急湧出來,她把兩張照片貼到胸口,仰靠在椅背上。

有了歲月印記的老照片,邊緣都泛着舊黃。

一張,是沈延非身穿北城一中的校服,領口隨意敞開,衣袖懶懶挽到手肘,清雋鋒利的一張臉,在她那些年的回憶里,總是淡漠疏冷,不苟言笑的那張臉,竟然對鏡頭彎出笑痕,他手抬起,狀似散淡地指着自己後方。

而後方那裏,照片邊緣,有一道熟悉的側影。

是高中時規規矩矩穿校服裙的姜穗穗,長發綁成馬尾,正在對身旁的別人笑,目光根本不曾轉向他。

第二張照片,是姜時念無數次想像過,卻從沒見過的,在美國大學時期的沈延非,他靠坐在像是圖書館的長椅上,五官冷峻深刻到灼眼,下頜清瘦,右耳戴着更明顯的,治療用的複雜助聽器,而這種時候,他還能在鏡頭前揚起唇。

只因為他手指間,捏着一張單人照,他把它放在臉側,轉頭望着,眸光漆黑破碎。

這張單人照,是在傳媒大學裏參加學校演講時的姜穗穗,不知被誰偷偷拍下,送到他的手中,她正在與他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被他無聲奔流的鮮血托舉着,活在光明,享有長安,前途無限。

她從未想過沈延非那時在哪,而那時的他,卻把一張輾轉拿到的照片,當作至寶,在痛苦深淵裏淺笑。

這些,這兩張,竟然是他跟她的合影,哪怕她一無所知,也被他年年歲歲,珍藏在時間最深。

是他的夢境。

他一生不醒。

姜時念過了很久,才把照片放回原位,提筆在蓋到最上面的那張印刷畫上,用小字一筆一劃專註地寫:“我給你真實,永無期限。”

她回到主卧,擠進沈延非懷裏,他無意識收攏手臂抱緊,在蒙蒙長夜,彼此身影熱切交疊,融合成不能分割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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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晉和俞楠抵不住沈家人太熱情的挽留,多住了一天,姜時念跟沈延非自然也陪着,過完一個周末,等周一再回北城電視台,她得到總台橄欖枝的消息就已經傳遍,常合作的同事們反應比她還激亢,都覺得臉上有光。

而且這份機會,是她捨命得來,即使有人羨慕,也談不上嫉妒不平,更多的是欽佩,欽佩她決心和勇氣,更為她跟沈老闆凌駕一切的感情嗑生嗑死。

要為去總台做準備,姜時念留在北城電視台的時間就成了倒計數,工作量自然增大。

像收視和口碑都高豐收的《沙發茶話》和《去旅行》,都還差幾期沒錄,加上她本身就挑大樑的社會類節目和其他採訪綜藝,哪個也不能落下,日程排得快比日理萬機的沈老闆還滿。

姜時念手頭上緊急的有兩檔綜藝,是提早就答應下來的,好在都是飛行主持,一期就能搞定,花的精力不算多,她本來心態還算輕鬆,但等真正開始錄製的時候,她才意識到挑戰。

其中一期是科學知識類節目,所以嘉賓們有一些是高中生,這些學生雖然年紀小,但各個都一身獎項,成績能力超神,在網上也很火,有個少年尤其出類拔萃,顏值又格外高,堪稱無可挑剔,在現場收穫了一堆粉絲。

拍攝中間有個環節,是主持人選擇遊戲搭檔,讓姜時念在所有嘉賓里極限二選一,人選兩個一組,輪番切換,她每次挑一個,挑到最後一輪,剩下的那個就是最終人選。

結果也是巧,第一輪就有這個少年,另一個選項是搞笑女星,按節目組設置,她必然要選少年。

然後第二輪,是少年和外科醫生,依照遊戲主題,她還是會選少年。

選過三輪以後,現場嘉賓團為了氣氛,已經開始善意起鬨,一群人舉手歡呼,大叫:“姜老師果然就是偏心聰明好看的男高中生!”

少年的眼睛清亮望着她,滿是開心的仰慕,姜時念專業能力擺在那,當然配合節目效果,開開玩笑就過去了,但那股一針一針隱秘戳着,心痛難當的滋味,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看着那樣成績逆天,天之驕子的高中生,沒有辦法不去想自己的學長,當年他有多出色,這些孩子放在一起,也遠沒有他光芒耀眼,那時的世界是黑白的,唯獨他身影放肆熱烈。

姜時念站在節目後台,想高中的沈延非想到胸口發疼,那兩張壓起來的合影,像最溫柔的刀子戳透她心底,疼到極點,甜到極點,想用盡全力去觸碰那時少年的孤寂。

下午沈老闆來現場探班,姜時念綳不住矜持,也顧不上周圍多少人,幾乎是飛撲進他懷裏,男人略俯身,掌心貼她腰窩,親她耳垂,讓整個節目組掏了狼窩似的尖叫就沒停過。

等這期節目錄完,預告片一放,姜時念就知道壞了。

這檔是聯合節目,不在北城電視台上線,而是其他的主流視頻平台,對方要話題,宣傳時習慣性會弄些無傷大雅的梗來炒作,再正常不過,但這次落到了她的身上。

預告播出的當天一早,姜老師被男高中生迷住魂的詞條就上了熱門。

偏巧當天姜時念也在拍攝,錄的是另一期戶外綜藝,地點就在青大校園,嘉賓里自然少不了青大的天才們,中間一個建築系的男生身高腿長,顏值堪比流量明星,受到關注最多,離主持人也就最近。

男生挺拔清俊,穿白襯衫,氣質清冷,姜時念卻不願多看,她的學長如果當初進了青大,照片現在早就掛在學校的百年名人牆上,讓這些孩子們抬頭敬仰,口口相傳。

節目裏人人都穿運動裝,姜時念跟大學生們根本看不出年齡差,男生往她旁邊一站,圍觀的同學們先激動起來,各種亢奮歡呼,沒遮攔地喊着“好搭好絕”,紛紛舉着手機拍照,爭先恐後發上自己的社交賬號。

然後在這麼多路透下,中午還沒到,熱門詞條排行榜上就又有一條異軍突起。

“男高中生已成往事,男大學生才是姜老師的絕佳適配。”

雖然都不帶惡意,只是節目拍攝和播出期間常見的短熱度,等過了也就好了,但姜時念還是頭要炸開,根本忍不了這種話題。

休息時間,她坐在操場邊抱着膝,正要聯繫電視台,看怎麼跟播放平台交涉,把這種不適合的詞條儘快撤下去。

播放平台還當是尋常的節目,沒遮沒攔地隨便搞話題,根本是對沈老闆一無所知,不然她受不受得了是一方面,某人要是看見動了怒,可能就沒那麼好收場了。

姜時念按着手機,電話還沒等撥出去,就察覺到四周氣氛陡變,本身就在開闊操場,節目組連工作人員帶嘉賓有幾十個人,亂糟糟都在附近,但好像從某一刻開始,沒有誰刻意,雜音卻都不由自主靜下來,只餘一道腳步。

她抬頭,先看見一截筆挺的深黑褲管,長直線條一絲不苟,目光再緩緩向上,望見他手臂上隨意挽着西裝,袖扣嵌的一枚寶石稀有而收斂,絲白襯衫映着薄薄光暈,被領帶禁慾般束起最上方一枚紐扣。

從隆起的喉結越至薄唇,她再貪心去看,他眉眼卻被隱在午後暖日的背面,籠上淺淡一層暗影。

現場下意識噤聲,都在他出現的那時起,本能般規矩着自己的行動和表情,怕相形見絀,怕唐突打擾,又覺得眼前這位本身就如隔雲端,仰視都是自然的。

姜時念喉嚨動了動,看到沈延非出現在青大校園的操場上,停在她面前,就頂不住想哭,明知時光不可能倒轉重來,她還是不能不去想像,他十**歲白衣長褲穿堂而過,在青大會留多少抹不掉的刻痕。

她坐太久,一側腳腕麻着,一時站不起來,伸手按住他的膝蓋,被他彎腰扣住腕骨,帶起來圈抱住。

周圍這些人看得眼冒火花,連着不遠處一群之前起過哄的學生們,這會兒都已經愣住,直勾勾望着距離感太強的氣氛入侵者。

沒別的,只想收回詞條里的那句話。

男高中生,男大學生,在他出現之前還能聊一聊,但他不言不語站在那,就勝過一切,是姜老師百分百的絕對契合,任何人不可能沾邊。

沈延非偏了偏頭,眼神掠過人群,沒有多餘的話,而後面已經有特助適時迎上來,帶了大量高昂的應援食品和伴手禮,讓全節目組立馬歡呼,謝着沈老闆,聚過去人人有份,把這邊的位置空下來。

姜時念眼睫顫了顫,先一步跟他解釋:“網上那些……”

沈延非眸光半掩着,情緒莫測地問:“網上那些人說,姜老師可能是喜歡年紀小的了,高中生,大學生?”

他徐徐說完,尾音末了一個似有若無的“嗯”,帶着沉凜誘導的拷問般,略微上揚,隨指腹一起,捻動她抿起的嘴唇。

姜時念心要酸炸了,搖頭盯着他說:“我喜歡的高中生,是北城一中的沈延非,大學生,是隻身在美國的沈延非,我想看,想碰到,想回去哪怕一秒……”

她低下頭,額角壓着他肩窩,聲音微抖:“想讓你從那個時候起就被愛。”

校園裏的風夾着春末夏初的潮濕熱意,浸過人的眼角,很遠處是籃球場,砸動地面聲,跑跳和叫喊聲,女孩子們熱烈的笑聲,都把人往近在咫尺,也遠在天涯的過去拉扯。

沈延非摸着姜時念的長發,手指抓攏,比一個她中學時鬆散的馬尾,低聲笑了:“那時候的沈延非,愛你就夠了,能愛你,已經是他這輩子最好的事。”

他垂了垂眼,正好節目組導演和攝像從旁邊經過,正在取校園場景的空鏡,擔心拍到沈老闆,還特意繞開,保持着距離。

沒想到沈老闆突然轉過目光,攝像一慌神,鏡頭不但沒躲開,角度還直直朝他移了過去,把親密的兩個人框住,一起入鏡。

這麼好的幾幀畫面,攝像再不捨得停,也驚出一頭的汗,趕忙要補救,正想快點把鏡頭挪走,就看到沈延非抬了一下手,並沒有不悅的意思,反而掠出一絲溫和。

他撫着姜時念的後頸說:“麻煩拉近,拍清楚,當花絮也好,預告也好,該放的放出去,讓官方鏡頭替姜老師澄清事實。”

導演已經傻了,但還知道興奮,恨不得去替攝像掌鏡,把倆人全方位拍個徹底,沈老闆開口允許,想想也知道這一段背後代表多少熱度。

姜時念臉是紅的,又一身休閑運動服,像在男朋友身邊最甜的小女生,沈延非揉了揉她臉頰,黑眸望向鏡頭,從容不迫,也不容置喙地說:“姜老師的高中生,大學生,沒有別的,都是我本人。”

他又撥了撥她耳垂,非要她親口再確認:“對不對?”

姜時念想着反正是自家台里的攝像機,沒什麼可害臊的,她乾脆踮起腳,側身以唇貼他臉頰一下,笑盈盈直視前方,坦蕩加碼:“不止這些,還差幾個頭銜——男朋友,老公,一生心愛,都是他本人。”

沈延非暗色的眼底被笑意填滿,感受着她靠上來,抱了整懷,目光越過前方連綿的校園場景,望向更遠處北城一中的方向。

她的高中生,大學生,怎麼能讓她一個人心存酸楚,暗自遺憾,那時的他本身就還欠着一樣東西,始終沒有給她。

現在的他,也欠她一件更要緊的事。

三天後的下午,姜時念在北城電視台剛錄完一次棚拍,走出演播廳的時候,童藍拿着一封特快郵件跑過來,揮舞着交給她,滿眼驚奇:“念念姐,剛收到的,是你的郵件,我看品類那欄填的居然是信件,而且最關鍵的——”

“寄件人是沈老闆!”她神秘壓低聲,“他隨時能見到你,怎麼會用寄的?”

姜時念比童藍更意外,她接過封口完好的郵件,看寄件人確實是沈延非,心臟在胸腔里已經開始失衡地起跳。

她走進空無一人的更衣室里,等不及去找位置坐下,就靠着窗邊,在午後潑灑進的暖淡光線里,拆開最外層的包裝。

裏面整齊裝着兩封信。

各自有不同的信封,上面詳細地寫了電話和地址,收件人不變,他親筆的“姜穗穗”。

就如同壓在相框深處的那兩張照片,從遙遠時光中穿行而來。

第一個信封,上面像少年的字跡,工整寫着:“北城一中高二一班姜穗穗收”和“北城一中高三一班沈延非寄”。

第二個信封,筆體成熟凌厲更多,橫豎撇捺浸着沉默的鋒芒:“傳媒大學播音主持系一五級姜穗穗收”。

和後面揮灑的長串英文地址,他在美國上學時的詳細街區,具體到系別和宿舍門牌號。

姜時念手腕穩不住,深吸幾次,才緩緩打開高中信件的封口。

兩張印着一中標識的信紙,被折過三疊,她很輕地舒展,目光顫巍巍移上去,高三那個她避之不及,又心之所向的學長,在一筆一劃,黑字白紙,對她剖開少年執着而緊澀的心。

——“姜穗穗,你怎麼能猜到,我在心裏會反覆叫你這個名字,知道你怕我,不會允許,所以從來沒有當面提過,但我喜歡,你或許理解不了,我有多喜歡。”

——“沒有你以前,我每天也在活着,像睜眼閉眼,重複走一條沒光的路,清楚看着自己往下掉,哪一天走不下去,陷進沒人知道的洞口裏再也不用出來,我自己都不能預料,走到盡頭,走到最暗那一刻的時候,你推開我的門。”

——“可惜門裏沒有多好的人可以給你,只有我這時候填滿陰霾的心,你看我眼睛,跟我對視,緊張笑着叫我學長,我像被船錨鉤住,固定在一個港口,畫地為牢。”

——“我以為這隻錨,總會拔出去,遠離,忽略,各不相干,但它就深深扎在那,從穿進來的一刻起,就日復一日,長進我血肉。”

——“我這條路上,燈被你點亮了,讓我更看得清你,看得清走不出去的我自己,後來又發現,亮的其實不是燈,是頭頂月亮。”

——“只是這輪月亮,溫柔地照耀誰,也不願意分我一絲,是我鬼迷心竅,暗地把你掛在我貧瘠的世界裏,擅自貪戀你不曾給我的清輝,奢望着有某一天,你能看到我,朝我笑,掉進我懷裏。”

——“我在你眼裏,是不是面目可憎,可惜我至今還學不會怎麼才能讓你歡心,姜穗穗,我沒那麼可怕,不是洪水猛獸,你可不可以為我多停幾秒鐘,讓我只說一句話。”

——“喜歡你,從跟你見面第一天,就在喜歡你。”

——“穗穗,謝你出現,在我乾涸角落裏開滿鈴蘭,我給你寫情書,是最笨拙的方式,可我會把所有掏出來給你,你不用拿太多感情,一點就夠,讓我有一個未來,我還給你完整一生。”

落款。

沈延非。

最後他的名字,正在被落下的水滴浸濕,暈開深藍色的墨跡。

姜時念手捧着信紙,呼吸遲滯,她一動不動靠在窗口投射的無盡陽光中,過很久才吃力拆開第二封,那是他的大學,她再也不能親眼所見的,跟她遠隔山海的人。

——“穗穗,上一封情書,我慶幸你沒有在高二的時候收到,否則我現在這幅樣子,要怎麼才能見你。”

——“雖然你那時不會接受我,但我給你表白,是不是也會讓你有些漣漪?如果我消失,害你有片刻傷心,都是我的罪。”

——“我在這邊一切都好,只是後悔,沒有在高中時假公濟私,逼你多跟我拍幾張合照,給我發些語音,讓我往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你的人生里,還能摸到鉤在我心臟上的錨。”

——“我整夜做夢,整夜想你,你有沒有過一瞬,記起過高中最不喜歡的那個人?那個學長總愛製造機會跟你偶遇,碰你頭髮,纏你做訓練,你跟別人親近,他還冷臉生氣,其實他整個心都是你的形狀,敏感,愛嫉妒,隔着千山萬水,也發瘋想你。”

——“穗穗,真高興,你不知道我愛你。”

——“如果能再見,盼望你看我,愛我,給我一個家。”

——“如果不能,就盼望你從來沒有想起過我。”

——“但我的穗穗,永遠是當空明月,受盡仰慕的公主,是驕傲天鵝,佔滿我全部人生,我最驕傲的事,就是曾為你赴湯蹈火。”

落款的沈延非三個字,已經模糊到看不清楚,姜時念反覆擦,都被潤濕,抹得筆跡凌亂,氤氳成團。

她在窗邊,抱着兩封他手寫的情書,時間漫長,都像在文字裏支離破碎。

姜時念拿出手機,水跡太多,連屏幕都失靈,她試很多次才解鎖,要立刻給沈延非打電話的時候,有一條短訊忽然跳出來。

“姜穗穗,我跟你告白。”

緊接着第二條。

“十八歲剛過,但我能交付餘生。”

第三條。

“今天晚上七點,我在一中門外鹿鳴廣場等你,你來不來?”

姜時念怔怔凝視很久,僅存的薄薄玻璃屏障也在這三條信息里被徹底撞破,貫通她跟沈延非所有交錯而過的年月。

當年盛夏午後,他要去參加高考,豁出一切給她發來的,被刪掉的三條信息。

姜時念沒有再給沈延非打電話,而是鄭重其事給他回復了一條:“學長,我來,你等我。”

她留在電視台里,用整個空出來的下午給他寫一封回信,那同樣是她的初戀,她隱匿在如履薄冰下,頂着荊棘,也曾緊張臉紅,心跳瘋長的初戀。

長街上燈火初亮的時候,姜時念走路趕往北城一中,起初還能平穩,後來不自覺跑起來,只想朝那個人狂奔,快一點,再快一點,去見每一個時光碎片里的他。

晚上七點,姜時念準時站在鹿鳴廣場外面,這個時間,高一高二都已經放學回家,高三在上自習,學校附近的街道安靜到寂寥,連開業的門店都門可羅雀,而這座已經存在多年的老舊廣場,小孩子也不願再來光顧。

廣場不大,透着歲月侵襲的斑駁,裏面沒有燈,昏黑一片。

但姜時念確定,沈延非一定到了,他不會遲來,就在深處等她。

姜時念提起裙擺,邁上兩級台階,沿着中心小路往前跑,她腳步剛踏進廣場範圍,路邊就燃起兩側暖黃的燈盞,蜿蜒鋪在她腳腕兩邊,引她奔向他的前路。

她跑一步,前方斑斕的燈就多亮一叢,大團光暈從四面八方圍裹住她,她像闖進童話森林,跌撞出全世界無邊亮色。

看到男人身影的一刻,姜時念忍不住加快速度,猛向前撲。

她手指觸摸到他的剎那,她面對着的,頭頂整片黑藍色的廣袤蒼穹,被直衝上天的無數光柱佔據,他曾許諾過的,讓他的花穗填滿北城上空。

姜時念眼淚溢出,勾住沈延非的後頸抱緊,恨不能咬他吮他,他手臂橫在她腰背上,終於等到了肯聽她表白的學妹。

視野被光幕映得瑰麗絢爛。

姜時念捨不得放的雙手被沈延非握住,輕輕拉開,她還要往上擁,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卻壓着她,向後退了一步。

“學長……”

沈延非站在夜幕和樹影里,被光拂滿全身,漆黑眉眼鍍上灼人的亮。

他朝着姜時念,抹掉她臉頰上的水痕,緩慢單膝折下,修長身影在動作里伏低,跪在她纖薄的影中。

姜時念驚得忘記反應,直直凝望他。

沈延非抬頭,清寂眼底被洶湧覆蓋,他低聲問:“穗穗,我喜歡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姜時念只知道要拚命點頭。

他彎出笑,勾她顫抖的手指:“這是十八歲的沈延非欠你的告白。”

說完,在姜時念震動到不可抑制的目光中,這個沉凜貴重,雲端冷雪一樣的人,將另一個膝蓋也漸漸落下,直至壓住地面。

姜時念心口漲到疼痛,要去拽他,伏下去抱他,他卻巋然不動,正裝長褲在腿上筆直緊繃,上身挺拔,如同為她遮擋所有風霜的屏障。

他攥着她手,按住她無名指的婚戒,眸光動蕩,揚唇淺笑着。

“穗穗,我愛你,愛你很多年,能不能求你嫁給我,做我妻子,讓我們有一個家,到老到死,白首不離。”

姜時念淚眼模糊,撞進他懷裏。

他抵在她熱紅的耳邊:“這是二十六歲的沈延非,欠你的求婚。”

單膝告白。

雙膝求婚。

這場紅塵凡世,你在,我在,你去,我隨。

我的世界乏善可陳,因為你撕開照亮,才窺見天光,即使高懸着遙望着,終有這天,我擁你入懷,而我所有的企盼,也不過是能在你耳畔隻言片語。

請允許我……

以我一生。

換你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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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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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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