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黑色銀頂轎車未在旋轉門前停下,而是繞過環島,逕自往地下車庫駛入了,想必是要從負二層的貴賓梯直升宴會廳。
車子從身邊擦肩而過時,後座的窗已經升上,應隱撐傘站在雨中,從被打濕的深色車窗玻璃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果然一幅鬼樣。
她不知道車內的男人也還是抬眸多看了她一眼的,若有似無地輕笑了一聲。
扶着方向盤的林存康一怔,抬眸從後視鏡里看了後座的人一眼。
林存康年近六十,雙鬢已染風霜,更習慣別人叫他康叔。商家五兄弟姐妹,每人自小都有一名管家,負責一應的生活照料和禮儀教導,成年後則同時協理人情私務。
林存康就是商邵的那名專屬管家。
“少爺認識她?”康叔將車平穩駛入地庫,邊問。
商邵在二十歲之前的活動軌跡,多半在歐洲,二十歲之後則一心沉浸在香港的集團事務上,對內地的人和事都很不熟悉,更別提有什麼舊交了。這一點,林存康對此再清楚不過。
“綺邐新的廣告片,你看了?”商邵問。
綺邐娛樂集團是商家的產業之一,包含了賭場、酒店和度假村,現在由長女商明羨在打理。年初,從未請過代言人的綺邐正式官宣了首位全球代言人,就是應隱。那支廣告片全球刷臉,在拉斯維加斯晝夜不歇的廣告牌上,一刻也未停止過。
康叔自然也看過。他回憶片刻,恍然大悟:“是那個女主角?”
車子駛入地下二層,在預留的停車位上泊入,商邵抄起西服外套,推開車門而下的同時,肯定了他的猜測:“是她。”
康叔目光似有錯愕,像是難以把剛剛的“女鬼”跟廣告片里的女星聯繫起來。他消化了一會兒,笑着搖頭:“真看不出來,妝花得厲害。”又問到關鍵:“少爺是怎麼認出來的?隔了那麼遠的距離。”
商邵腳步微凝,回頭淡淡瞥他一眼:“你是越老越會提問了。”
康叔閉了嘴,跟上商邵的腳步。
黑色無尾西服擁有無可匹敵的質感與光澤,卻被商邵隨意地搭在肩上。他進入電梯間,等電梯的功夫才慢條斯理地套上,繼而將修長手指貼上領帶結,擰了擰。與滿宴會廳光鮮端莊的客人比起來,他這位主角倒像是臨時被抓包來充數的。
電梯叮了一聲,顯示到了。梯門打開,他這幅散漫不耐的模樣被陳又涵抓了個正着。
”到得真夠早的。”陳又涵戲謔地說。
商邵的口吻跟他步履一樣從容:“確實不算晚。”
兩人握手交抱,熟稔地彼此拍了拍肩:“好久不見。”
梯門閉合,一旁的康叔按下樓層數字。
“新家安置得怎麼樣?”陳又涵問,”那個海洋館,我猜你應該會喜歡。”
“鯨鯊狀態不太好,我擔心它水土不服,俄羅斯那邊派了兩個專家過來,到時候跟你的人碰一碰。”
陳又涵失笑:“問你,不是問魚。”
商邵的新別墅是從他手中割愛的。那裏原本是海洋館,有海底世界和海洋觀景窗,後來,海洋中心動遷到了市區新館,這裏便作為了海洋動物繁殖研究基地,跟國家級的機構合作着。商邵要了這片地,卻沒趕人,一整個動保團隊都在原地任職。
商邵懶懶地笑了下:“魚不怎麼樣,人也不怎麼樣,滿腦子都是喝酒不如回家看魚。”
陳又涵扔給商邵一支煙:“你這次又是買港口,又是買船,多少個億砸出去了?”
商宇集團的業務遍佈全球,但總部向來是在香港。這次是受了相關部委和地方政府邀請,跟央企聯手開發生物醫療領域,重心就落在寧市。表面看,這不過又是一次商業合作,實際上卻可以算是政治任務。
生物醫療是地方政府壓上未來二十年賭注的領域,商宇集團接了這擔子,也吃了很多優渥好處。
過去幾十年,有太多的港資港商來內地騙政策賺投資,話說得好好的,卻根本不辦實事。政府吃一塹長一智,作為繼承人,商邵的決心覺悟因此也格外引人矚目。最起碼,總不能給人一副隨時跑路回香港的樣子。
商邵勾了勾唇,口吻不知是幽默還是當真如此:“很久沒花過錢了,就當高興。”
如果說置地和安家還可以不緊不慢,那另一件事就是當務之急。他初來乍到,很需要梳理關係與資源,但牽橋搭線的事卻不是誰都能做——必須是足夠有面子的人才行。陳又涵就是這個足夠有面子的人。
宴會廳的門近在咫尺,陳又涵斂了笑意,徵詢這位貴客的意見:“怎麼,跟我一起進去,還是你先逛逛?”
他知道商邵秉承了商家刻在骨子裏的低調傳統,又是天生的清高,天然的冷淡,不想一進門就萬眾矚目,被眾人當尊佛圍着拜着供着。
商邵指間半夾着陳又涵剛剛扔給他的煙,頷了頷首:“你先進,我之後。”
·
宴會入場名單被嚴格把控,唯一例外就是被邀來養眼的幾位明星,和藝術屆、時尚界的一些名流了。
可惜作為花瓶本瓶,應隱此時此刻實在漂亮不到哪兒去。
一進了休息室,阮曳便驚呼:“應姐姐!你這是怎麼了?”
應隱將半濕的披肩隨意丟在沙發上:“我剛才讓你找人拿化妝包,你找了嗎?”
“找了。”阮曳點頭,興高采烈地邀她看香檳色禮服:“好漂亮的裙子,是剛發佈的高定不是么?”
應隱“嗯”了一聲:“別被騙了,秀場上直接借出來的,又不是量身定做。”
“啊?”阮曳不太懂這裏面的門道。
應隱抬起胳膊,反手將黑色長裙的後背拉鏈一拉到底,濕透的禮服便如一瓣衰敗了的花瓣般被剝了下來,露出了裏面柔嫩的蕊心。她腰臀比極好,後背一絲多餘的肉都沒有,阮曳看得驚呆了,既為應隱的開放不拘,又為她的身體。
應隱回眸對她揚唇一笑:“要是定做的話,光初樣就得一個月,又怎麼會出現這裏?來,幫我穿上。”
小後輩亦步亦趨地跟着她的指令,將那條高定裙子摘下。應隱將濕發隨意挽了個丸子,“找個什麼擦擦……”休息室沒有趁手的東西,她一眼瞥見剛被她扔下的那張披肩。
時間有限,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薄薄的羊絨再度被拿起,那種充滿着清潔、潔凈意味的香氣,再度鑽入她的嗅覺。名流圈社交場,誰都恨不得連名片都留香二十四小時,應隱聞過了太多種香氣香型,卻獨獨這一次陌生,且印象深刻。
是此前從未聞過的。
阮曳抱着裙子,眼看着應隱在沙發上坐下后,將那張披肩隨便團了團,擦起了身子。她那雙纖細的腳從濕重的高跟鞋中抬出,燈光下,肌膚白如凝脂玉。深紅色的羊絨從足面一路輕柔擦至大腿,畫面有着濃烈的對比美感。
鬼使神差的,當那張微濕的披肩擦過肩膀時,應隱想起了邁巴赫車內男人的側臉。
“這是誰的?”阮曳細心地問。
“我的。”應隱回過神來,乾脆地隔絕了她的好奇心。
禮服上身,果然像她說的,不算合身,有一些緊了。應隱是標準的0號身材,但自然瘦不過超模,一穿上,更顯得胸是胸屁股是屁股。
“這上面的釘珠好精緻啊。”阮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又碰了下手臂兩側的堆紗花瓣袖:“哇,像雲。”
應隱撲哧一笑:“這麼喜歡?沒什麼的,等紅了,你能穿到煩,恨不得套個T恤就走紅毯。”
“是宋總送的嗎?”阮曳問着,偷偷打量應隱的表情。
宋時璋中年婚變,現如今單身一人,圈內早有風言風語,說他有意追求應隱——或者反過來,是應隱有心攀他這根高枝。無論如何,宋時璋確實常“借”應隱陪同出席。富商飯局,慈善宴會,afterparty,只要能帶的場合,他都帶。
“是宋總‘借’的。”應隱彷彿沒聽出小妹妹的言外之意,輕描淡寫地糾正措辭,繼而問:“吹風機呢?”
阮曳將吹風機找出遞給她,問:“應姐姐,你賺了這麼多錢,有沒有自己買過高定啊?”
應隱推上開關前,訝異又好笑地望她一眼:“自己買?為什麼?消費主義要不得,存着吃利息多好?”
阮曳:“……”
真虧她說得出口。一條高定幾百萬,存銀行里,一個月至多小几千,怕是還不夠付她房子每月的物管錢。
風筒送出呼呼的暖風,應隱歪過頭,用最大風力最高溫度吹着頭髮。過了會兒,負責接待她們的pr專員帶着化妝包推門而入:“太難了,都沒想到備這些。”
應隱吹乾頭髮,將一頭長捲髮隨手綁了個低馬尾,拿起化妝包揚了揚:“謝了。”
她轉身進了裏間洗臉卸妝,剩阮曳和pr面面相覷,沒話找話問:“宴會開始了嗎?”
“開始了。”pr很洞悉人心:“不如你先出去?在這裏等着也無聊。”
阮曳確實有這個打算。麥安言讓她長見識練本領,跟在應隱身邊可練不了本領,她太矚目,襯得她像株小草——不,因為她穿了蓬蓬裙,所以是一“蓬”草。
阮曳點點頭:“那你幫我跟應隱姐說一聲,就說我先出去應付着。”
pr微笑點頭:“好啊,拜託你了。”
阮曳出門便撞上宋時璋。這男人倚立在走廊牆邊,手裏抓提着威士忌的杯口,顯然是在等應隱。聽到腳步動靜,他稍稍抬眸,見不是應隱,那道目光便又平淡地落了回去。
阮曳經過他身邊時,鼓起勇氣問好:“宋總。”
宋時璋點頭:“她好了嗎?”
阮曳腦內極快地想了一番:“應隱姐還在收拾,讓您不必特意等了。”
宋時璋至此才真正地低眸看了她一眼:“你……”
“阮曳,”阮曳補上話:“《公主承平》,您是出品人……我是女主。”
古偶式的小妞故事,網絡快餐劇,但各方面出成績都不錯。播出快兩年了,宋時璋想了下,才對上號:“不錯,變成熟了。”
阮曳莞爾:“您說笑了。那……我可不可以請您喝杯酒?”
宋時璋很輕地笑了一下,目光停她年輕的臉上,半晌,他站直身體:“走吧。”
·
走廊恢復安靜,略過了三五分鐘,休息室的門再度打開,pr引着應隱,口中絮叨:“宋總一直在這兒等……咦?怎麼沒有人?”
原本一直提着的心,隨着視線內的空蕩而落了下來。應隱不動聲色地鬆一口氣:“可能有事走開了吧。”
“需要我幫您聯繫他么?”pr已經調出了內場同事的電話。這樣的場合,她要是落單了,畫面恐怕不太好看,何況他們一整個團隊都已默認了她是宋時璋的女伴,畢竟——她的那張邀請函,可是因為宋時璋親自要了才給的。
“不,不用。”應隱制止住她,“我一個人就可以,你去忙。”
pr還有工作在等,場面性地推辭了一番以後,也不客氣,腳步匆忙地走了。
甜美笑容在pr身影消失后,就也跟着消失徹底。應隱靠上牆,無聊地踢了踢過長的裙擺,又反手將低挽的髮髻一把拆散了。長發披落下來,她像小女生般玩了會兒黑色細小發圈。
完了,她去淋雨,爽是爽了,平白惹了宋時璋,弄得現在得一個人去赴宴。
場面會很難看,而且是別人津津樂道反覆鞭屍的那種經典難看畫面。
她臉上的沮喪可比剛剛的甜美生動,最起碼像個活人。商邵在斜對角處看了,不由得無聲地抬了抬唇角。
“誰在這裏?”應隱警覺地抬眸,看向懸着一盞吊燈的拐角處。
長而寂靜的走廊鋪着暗紅色地毯,兩側墨綠灑金牆紙上掛滿了古典油畫框,一縷煙霧很淡地飄渺在吊燈下。
商邵低頭看了眼指間那支抽了一半的煙,眼底浮現出一絲無可奈何。
該說是香煙出賣了他,還是這女人太敏銳?
應隱執着地等了會兒,終於等到一個陌生男人從拐角陰影處移步而出。
她微怔,第一眼只覺得他貴氣。他穿着一身黑,黑色襯衣,黑色西服,黑色西褲,但質地如此考究,在燈光下區分出深沉的層次感,令他整個人看上去冷冷沉沉的,如從冰島的黑沙灘上,穿越冷霧與藍冰而來。
應隱後來說給他聽了,引得他笑,粵語說一聲:“痴線。”
應隱一時之間沒有認出他來,只覺得他那條打了溫莎結的領帶,那種暗紅色十分眼熟。自溫莎結往上,男人的頸項挺拔,喉結飽滿。
面對陌生人,應隱熟練地切換回表情管理模式。她抿唇輕頷首,大明星式的倨傲與矜持,算是打過招呼。
商邵離她不遠,夾着煙的那隻手微伸出攤了下:“稍等。”
他有一把極好的嗓音,甚至好過了相貌,低沉,醇,但不過分厚,像一杯單寧不算重的紅酒,自最好的年份醞釀而來。
應隱不解,直到她眼前的男人步履從容地靠近她,繼而彎下腰,將她香檳色的裙擺稍稍整理了一下。
他這一套動作極其自然,紳士又散漫的儀態,反倒是居高臨下的應隱脊背僵直,渾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
料理好,商邵直起身,腳步略略後撤,眸光自下而上地欣賞,最終停在應隱臉上。他紳士地說:“很襯你。”
他的目光和人一樣,淡而剋制,紳士中帶着疏離,分明是欣賞的意思,但莫名讓人覺得他意興闌珊,只是客氣一說。
兩人站得不遠,氣息中的香味若有似無。
是那種清晨般的潔凈感。
太獨特了,應隱下意識脫口而出:“是你。”
商邵動作頓了下。他是沒想到會被認出來,也沒打算被認出。
應隱以為是自己說得不夠明白,更具體地說:“謝謝你的傘和披肩。”
她覺得她跟眼前這個人,多多少少是有一些緣分的,他看過她那麼狼狽的一面。
比之滿屋子光鮮體面的上流假人,她寧願跟他多聊一聊。
“舉手之勞,不必挂念。”商邵輕描淡寫地說。
他的輕描淡寫配上滿身的貴氣,無端有了保持距離的沉沉冷冷之感。應隱明白過來。
他覺得她不夠格。
浪漫邂逅這種事,也是需要定義的。沒有定義,他和她,不過是雨中給了一把傘的關係,有了定義,才能稱之為邂逅。但是她沒有這個被定義的資格。
應隱向來不自討苦吃,釋然地抿了下唇,臉上笑意瀟洒明媚:“這麼說,披肩想必也不必還你了。”
商邵將煙摁滅在過道旁盛滿白砂石的煙灰缸中,淡淡吁出最後一口煙后,他半眯着眼笑了笑:“你知不知道宴會廳怎麼走?”
應隱微愣,點點頭。
商邵注視着她:“見笑,我迷路很久了,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帶路?”
有這麼巧的事?她這邊剛操心怎麼出場不丟臉,他就邀她引路。應隱猶豫了下:“你沒有女伴么?”
“如果你願意帶路,我想就有了。”
應隱抿了下唇,一向很落落大方的人,竟然生出了一絲緊張。她得了便宜賣乖,倔強地說:“只是帶路。”
商邵勾唇一笑,一手揣進褲兜里,另一手紳士地攤了下:“請。”
·
宴會場內。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逡巡。商宇集團的大公子到底有沒有到?聽說是已經到了,那麼究竟是哪一位?誰都怕自己有眼無珠,錯過了人生中的貴人,也有人端着香檳杯笑而不語,老神在在地等着。
門開啟的一瞬間,從半開窗戶中穿涌而過的海風,帶着秋季大雨的潮濕水汽,一同吹動了門口兩人的發梢。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一動,面色整齊劃一地微變。
阮曳“咦”了一聲,沒注意到身邊的宋時璋差點打翻了香檳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