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喝醉了總是嗜睡。
應隱一覺睡昏了頭,聽到窗外鳥鳴聲脆,才恍惚睜開了雙眼。
應帆釀的甜酒會給她一種很舒服的醉法,醒后並不會頭疼,她只覺得睡了酣暢甜美的一覺,一摸手機,四點半。
程俊儀大概是聽到了她坐起身的動靜,敲敲門,得到應允后推門進來。
“喝茶嗎?阿姨剛泡了壺紅茶,讓我把你叫起來呢。”
“我什麼時候睡的?”應隱揉臉,接過俊儀遞過來的茶。
倒不是紅茶,是應帆提前一晚做的冷泡烏龍,裏面切了鮮果,應隱喝慣了的,去水腫醒神。
“不知道,找你時你就已經睡了,”俊儀幫她把紗簾拉開,窗戶推滿,“歪在台階上,我都怕你凍到……”
她這邊話音沒落,猝不及防聽到身後聽到一聲“噗——”,回頭一看,應隱一口茶全噴到了被單上。
俊儀:“……”
應隱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拿着手機,滿眼驚恐一臉茫然:
“我幹了什麼?我怎麼會有他微信?!……等等!我怎麼還給他發語音了?!”
俊儀遲疑地問:“……誰?”
她沒顧得上回她,一臉視死如歸地點開語音,再將手機戰戰兢兢貼近耳朵。
一聲帶有醉意的、撒嬌的“商先生,向你道午安”——
手機隨着尖叫呈拋物線飛出,落在了獃滯住的俊儀手中。
應隱緊緊揪住被子蜷起雙膝,臉咚的一聲埋了進去:“嗚……”
俊儀張張唇眨眨眼:“我去找你的時候,你的電話還沒斷呢,商先生就在那頭。”
“what?”應隱猛然抬起臉,一臉不敢置信:“你說什麼?我,跟他,打電話?!”
“啊。”俊儀點點頭:“我看你睡了,就跟商先生說你睡著了,商先生說他知道,說你剛睡不久。”
眼珠子瞪到圓得不能再圓,應隱隱約捕捉到一個可能,臉色一白,又是一紅:“我、我、我……我不會打呼了吧!”
這回俊儀終於拯救了她:“沒有,不過你頭髮上掉了好多花,我拍了照,發了朋友圈,商先生看到了。”
“你怎麼知道他看到了?”
俊儀一本正經:“他點了贊。”
應隱哀號一聲,一腦袋栽在了被子上,一聲也吭不出了,只知道錘床。
“早就說了,你酒量又沒多少,還是少喝為妙,我是沒想到,你喝完酒居然敢找他。”程俊儀完全沒安撫她,給她刨了個坑,埋了進去,順便還用鐵鍬拍了拍土:“你完啦,萬一他封殺你。”
應隱吸吸鼻子,上刀山下火海的覺悟,手一攤:“拿來!”
俊儀把手機躺到她掌心。
應隱先翻進朋友圈,看了下俊儀拍的照。俊儀拍照的審美是很好的,雖然構圖古怪,但有出其不意的美。
畫面中,應隱伏在長了青苔的石階上,枕着臂彎,只露出很微末的側臉。長長的捲髮上零星落了欒樹的粉花,光斑細碎,翠葉潑金。
這是俊儀的工作號,能看到的都是圈內人,多半是公司藝人和一些平台的商務、製片、經紀。
點贊的有幾百個,應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在眼花繚亂中,一眼看到商邵的那抹深海藍的。
幸好不醜。
應隱放下第一層心,深深地呼吸幾次,做好心理準備,繼而撥出商邵的電話。
這是周一下午,商邵當然在開會。瞥見來電顯示,他面無表情,修長食指按了下手機側的電源鍵,將電話掛斷。
過了幾秒,他終究還是拿起手機,在微信里回復:「五點以後。」
現在是四點三十二分,應隱掐着指頭過,體會到了什麼叫度日如年。
“茶都苦了!”應帆在院子裏喊。
“還喝茶,”應隱來回走動,兩手絞緊抵着心口:“我都快吐了。”
俊儀火上澆油:“你再想想你還有什麼地方招惹了他呢。”
“對對對。”應隱點點手指:“我還沒看短訊,我看看短訊里——嗚!”她膝蓋一軟跪到床邊:“我請他喝酒,我大中午的請他喝酒,怪他不加我微信不然就可以在視頻里跟他雲約酒,我還跟他說——cheers……”
俊儀:“……”
“他會不會覺得我是瘋子?”
俊儀:“他會覺得你無所事事,不思進取,喜怒不定,精神分裂,膽大包天,跟昨晚的窈窕淑女判若兩人。”
應隱跪趴在床邊心灰意冷:“謝謝你,成語詞典。”
手機震動,她接起,半死不活有氣無力:“哪位……”
“沒睡醒?”
應隱心臟一緊,在床邊條件反射就是一個立正站好:“商先生……”
俊儀看了眼時間,提前了八分鐘。她靈光上線,懂事地推開門走了。
應隱轉身到窗邊:“還沒到五點。”
聲音很輕很低,手指不自覺摩挲着擎着手機那手的腕心。
商邵當然知道還沒到五點。
會議提前結束,他一時也沒什麼十萬火急的事,便一個人留在會議室里,將這通允諾出去的電話先打了。
勤德的樓是寧市CBD的地標之一,擁有一線江景,過百平的大會議室內,商邵站在明亮的落地窗邊,一邊看着不遠處的西江,一邊在唇邊咬上一支煙。
他這邊白色觀景游輪游弋而過,應隱那邊鳥鳴聲落,聽到了一聲火機滑動砂輪的摩擦聲。
商邵點燃了煙,吸了一口,問應隱:“酒醒了?”
“嗯。”應隱順着他的話解釋:“商先生,對不起,我白天打擾你了。”
她這會兒又端莊起來了。
商邵看了眼為時不晚的天色,笑了一聲:“白天?你是指哪一次?中午,還是現在?”
應隱:“……”
商邵撣了撣煙灰,垂目道:“哪一次都不算打擾。”
雖然他的語氣很淡,但應隱卻覺得心臟一緊,一陣陌生的感覺攫取了她,讓她覺得腳心發空。
一直沒聽到她聲音,商邵淡淡提醒她:“我的下屬很快會來找我,你一直不說話的話,我就當你沒事了。”
“有事有事。”應隱趕快說:“我白天喝多了,在你面前失態,真的很對不起。不知道我有沒有冒犯到商先生……”
“給我發語音,讓我等了五分鐘才通過好友申請,跟我聊電話睡着。”
應隱緊閉上眼,一臉慘不忍睹悔不當初。
商邵大約能猜到她的表情,漫不經心地問:“不是讓你不必怕我?”
“商先生位高權重,怕得罪你是本能,敬重你也是本能。”
“敬重。”商邵重複了這兩個字,垂首吁了一口煙,“我不需要你給我這個。”
“那我能給你什麼?”應隱不自覺問。
直到商邵輕笑了一聲,她才覺到不妥。
她明明不是那個意思……
“應小姐,沒有男人會在你這種問法里不想入非非。”
電話一端的呼吸忽地一輕,是應隱不自覺屏住了呼吸,捏着手機的指骨泛起青白。
她的腕心一陣一陣地發麻。
都已經這樣了,她卻還鬼使神差地、不怕死地問:“那商先生呢?”
商邵指尖夾着煙,煙霧繚繞瀰漫,模糊了他的臉。
再開口,還是那副淡而聽不出情緒的語氣。
“我現在就在浮想聯翩。”
“我不信。”
商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為什麼不信?”
“你不是那樣的人。”
會議室門被敲響,下屬果然來找他了。
商邵將未抽完的半支煙順手捻滅,最終說:“應小姐,別把我想得太好。”
·
應隱在家裏住了兩晚,為免母女兩個兩看相厭越聊越嫌,第三天一早,她就明智地收拾行李利落滾蛋了。
車子駛回坡道,轉過拐角,程俊儀“咦”一聲,“誰的車子?擋道了。”
一台高大的黑色SUV停在路口,正巧堵住了俊儀開進家門口的路。她鳴了兩聲喇叭,對方沒反應,她只好下車,有禮貌地敲敲車窗。
玄色窗子降下,俊儀愣住,乾巴巴叫他:“宋總。”
宋時璋坐車內吸煙,居高臨下地看了眼程俊儀:“回來了?”
好尋常的寒暄,俊儀腦子一時沒了轉速,“啊”了一聲,“你找我姐嗎?”
“先開門吧。”
俊儀小跑回車內,應隱剛一覺轉醒,聽到她說:“宋時璋怎麼來這兒了?肯定從公司那兒知道的。”
電動院門緩緩開啟,前面那台SUV駛入,俊儀打轉方向盤,慢騰騰地跟在身後。
應隱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宋時璋的車尾,半晌,卸了心氣,懨懨地說:“算了,你給他打電話,讓他戴口罩。”
俊儀一邊把車停穩,一邊在電話里跟宋時璋這樣講,對面“嗯”了一聲。過了一會,他從車上下來時,不僅蒙了口罩,還戴着棒球帽,穿着上也很平易近人,如果站在應隱身邊,別人會以為是保鏢。
“宋總今天這麼配合?”俊儀嘀嘀咕咕:“他還是挺講排場的,今天好低調。”
宋時璋到了車邊,看到車裏套着頸枕、矇著口罩、披散着頭髮的應隱,一時間笑了一聲:“你這算是全副武裝,還是自暴自棄?”
但這確實是他第一次見到如此生活化的應隱。這個女人每次出現時,無不是盛裝打扮,即使素顏,也是乾淨清麗的。
“我不知道宋先生是不是又安排了什麼人來拍什麼照片。”應隱淡淡地說:“車子是新的,房子也是新的,要是曝光了,我只能懷疑,是不是宋先生給狗仔扔了骨頭。”
“你為了有個清凈的地方,每次收工,都要先開車去市內公寓演一遍障眼法,再換一輛車開到這裏。這麼不厭其煩,我怎麼敢?”
“宋先生沒什麼不敢的。”應隱客氣地說,重振心神,抬起臉對他笑了笑,露出宋時璋熟悉的柔順的一面。
她還是爭不過他,拼盡全力千嬌百媚周旋,也不過堪堪自保。
如果宋時璋真要她,怎麼辦?這個問題她尚有勇氣血濺當場,第二個問題卻難了——
如果宋時璋沒要到她,一心要毀了她,怎麼辦?
陽光曬在擋風玻璃上,花綠的光影,車內很熱,應隱驀地打了個寒顫。
宋時璋的傳媒集團隨便設置一個議題,作為明星和作為女人的應隱,就會同時死亡。
應隱的腦海里隨便轉出一個比如:“宋時璋婚變疑似因應隱插足”。
一個被指認為小三的女人,無法自證清白。她是沒有辦法血濺當場的,因為那種毀滅,是一種悄無聲息、卻又如海嘯傾覆般的毀滅,天翻地覆,不留生路。
宋時璋把她看得很透。她的通透、堅韌、驕傲,都讓她的恐懼變得很美麗,讓她的偽裝周旋很有戲劇性。
他看她,就像在看一個八音盒裏的娃娃。不停地微笑、旋轉,即使心裏在哭,也要笑。他承認,沒有什麼比應隱這樣的女人,被永世凝固到玻璃櫥窗里更令他愉悅。
“你還在怕我。”他垂眸注視着她,隱約的探究:“為什麼?他既然要護你,你應該什麼都不用怕。”
應隱的睫毛輕顫了下,從剛剛的心悸中回過神來:“誰?”
宋時璋這一次沒看穿她的茫然是真是假。他沒回答,拉開駕駛座的門:“我帶你去見一位朋友。”
車子引擎再度發動,他才說:“你不用緊張,我不想惹商邵。”
應隱怔了一下,語氣不自然地冷了下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跟商先生只是一面之緣。”
宋時璋笑了一笑,心裏瞭然。她果然什麼都不知道。
車子開了半小時,到了坐山望海的一片別墅群中,一個美麗的女人接待了她們。
她真的可以稱得上是美麗,舉手投足賞心悅目,身段極美,雙眼含情脈脈的,很溫柔地注視着與她講話的人。見到應隱這樣的大明星,倒也沒什麼訝然,可見往來中多有名流。
應隱不知道宋時璋帶她來到底是幹什麼。他們只是坐着喝喝茶,聊聊天,講講電影與趣事,至多不過半小時,就走了。
山道間的柏油路是新修的,車子在花影樹影間滑下,車內靜謐無聲。
“她是我朋友的一個情婦,養在外面十幾年,前兩年剛散。清靜了幾個月,被我另一個朋友接着養了,那個朋友六十八歲,挺能耐的,讓她懷了,不過還是沒方導厲害,質量不行,一個多月胎停了。”
宋時璋點了一支煙,降下點車窗,海邊山林中有清爽的風湧入。
“她這個別墅市值六千多萬,她當一輩子的情婦也買不起。家裏四個傭人伺候她,連馬桶都要每天用棉簽清理,一日三餐吃的用的,市面上見不到,做醫美倒是她最小的一筆開資。有一回閑聊,她跟我算過,一個月的生活費差不多是八/九十萬,不算購物。”
“她眼光很挑,一個月隨便刷個一百多萬是很正常的。是不是聽上去覺得很多?一年也就一千多萬,對於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這輩子可能都沒見過一千萬,但對於另外的百分之一,一年一千萬消費,算節儉。應隱,你算是見過世面的,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你應該很清楚。”
應隱莫名覺得齒冷。
她面無表情地問:“宋先生想說什麼?”
宋時璋一手搭着窗沿,撣撣煙灰:“人一旦習慣了哪種生活,就不容易出來了。她過着這種生活十幾年,你讓她拿着自己的錢,住個千八百萬的小別墅,養兩個傭人,一年買個一百多萬的el,交往個什麼體院男生,或者小偶像,別說過不慣,店裏碰見,以前的朋友們清場待遇,她只能在外面等。街上碰到,她連頭都抬不起來。”
應隱看也不看他:“那是她的選擇,人各有志,宋先生不必教育我。”
宋時璋沉心靜氣,為她的忤逆和倔強笑了笑:“陷在泥坑裏的人覺得泥坑裏很舒服,躺在雲層的人,覺得雲上很舒適,只有中間那一部份人,不上不下,向上爬,很辛苦,向下沉,不甘心。我白手起家,從中間爬到上面,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商邵,我惹不起,但我想告訴你——”
他回眸瞥了應隱一眼,那一眼是看穿了、冰冷的一眼:“人不下賤也能活。”
“宋先生!”應隱沉冷一聲,反覆深呼吸,剋制着氣息里的顫抖,斬釘截鐵地說:“我說了,我跟商先生沒有任何關係。”
“他把你扔了的那枚戒指派人帶回給我了,留給我一句話,戒指物歸原主,人他要了。”宋時璋勾了勾唇,“你不知道這件事,你懂什麼意思?你想養一隻蝴蝶的時候,你也不用過問那隻蝴蝶的意思。一隻漂亮纖細的玩物,捏捏翅膀就半死不活的。”
“商先生不會。”應隱倔強地說,太陽光底下,臉色難看的白:“他不告訴我,是因為他覺得這是舉手之勞,是因為他不想讓我為難,讓我感激他。”
宋時璋驀然笑了起來,煙灰撲簌簌地落:“應隱,我真是看錯了你。我不該帶你來見這個的,她好歹是個聰明人,知道該要什麼不該要什麼。我該帶你去見另一個,她動心,喜歡,愛,只要人,不要錢,但我朋友覺得她是演的。”
大概是覺得有意思,宋時璋越笑越厲害:“你知道嗎,他覺得她裝清純,其實是打着扶正上位的算盤,所以他現在連人帶錢躲得乾乾淨淨。”
應隱安安靜靜地聽完。
她不是聽不出他的諷刺他的暗示他嘲笑她的異想天開。
“宋時璋。”她毫無情緒地叫他,“我再說一次,我跟商先生,只是一面之緣。”
宋時璋斂了笑,輕踩剎車,將車在路邊停下。
他在這一刻無比認真:“你願意跟我,我們明天就去領證,你想公開公開,想隱婚隱婚,財產不必婚前公證,從此以後在娛樂圈,誰都不能把你怎麼樣。”
應隱連思考都未思考,只冷冰冰地、木然地問:“要是我不願意呢?”
“那就祝你的情婦之路暢通無阻。”
“他不會。”
宋時璋的笑深沉冰冷,但已經帶着勝券在握的意味,刺眼而殘忍。
他一字一句地說:“他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