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她小時候真正讀度過的地方,在棚戶區,在城中村。
藍色的棚屋綿延連片,她每天從那裏穿過暗巷,繞過豬肉檔,走過漚着糜爛甜味的水果攤,去上舞蹈課。
應帆牽着她的手,身段優雅從容,下巴微抬,目光從不斜視,旁人看她,像看只不合時宜的天鵝。
窸窸窣窣的議論聲一路隨行。
“又帶她女兒上舞蹈課呢?”
“真捨得。”
“你懂什麼呀,這叫投資。”
“那是,人家跟我們不一樣,落難小姐。”
“噗,什麼小姐,哪個不要的二奶怕不是?”
那時候的大灣區,漂亮點的,在別人眼裏不是二奶,就是大佬的女人,棋牌室一桌麻將湊個搭子,能湊出三個情婦。
港澳的男人甚至都不必發達,只需稍有點錢,就能在內地建立第二個家,生兒育女,每月往返。女人當了情婦,在親戚間不必遮掩,穿金戴銀,大大方方地說,我家香港那個,生不齣兒子。
但應隱知道她媽媽不是。她是知道她父親的,生得很好,高大俊朗得能演TVB的武生,人也忠厚,唯一毛病,是貪杯三兩,酒品不好。
在全民掘金的年代,一個男人如果上進,忠厚便是品行,如果不上進,忠厚便只是窩囊。
應帆很上進,男人很窩囊。
小時候,應隱並不很懂得母親的傲氣,她的傲氣是自欺欺人的,在這樣的弄堂巷子裏,一到夏天傍晚,滿地都是敞着肚皮剔牙線的男人,女人的化纖襯衫吸飽了汗臭味,她的傲氣、體面,都顯得多餘而倔強。
學舞蹈很苦,回家也要練功。同學們在大別墅大平層敞亮的客廳里練,應帆需要幫她把餐桌椅挪走,練好了,再搬回來。
“你不屬於這裏,盈盈,把你帶到這裏,是媽媽沒本事,你要出去。”
其實應帆並不是一個沒本事的女人。賣樓那麼多年,她的提成豐厚,存在銀行里一大筆。成婚後,才知道丈夫老家蓋房子欠着錢,給了,剩餘本金做服裝生意,賠了。
售樓處請應帆回去,但丈夫不希望美貌的她再拋頭露面——尤其是她身邊的同事都戴了金戒指,春風得意,正是挑男人的時候。
這個城市總在拆啊建的,有一回下了舞蹈課回來,哪處高樓拔地起,藍色玻璃樓體如此美麗。
應帆牽着她的手駐足,仰頭望了很久,輕輕聲:“你知道嗎,媽媽本來在這裏可以有一層樓的。”
“為什麼沒有了?”應隱問。
“如果有了,那就沒有你了呀。”應帆低頭沖她笑笑,溫暖掌心撫她的臉,薄繭比去年厚。
應隱很久以後才知道,有個富商拿着房產合同請應帆簽字,落字無悔,逆風改命。但應帆拒絕了。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報復她的心高氣傲,富商扭頭找了她的同事。近百萬的房子無償贈予,同事驚呼一聲,就這麼中了人生的彩票。
富商不算中意她,好了兩年放她自由,同事移民加拿大,找了小几歲的白人男友,日子過得很富足。
“媽媽年輕時不知好歹。”
應帆偶爾會這麼跟她說。
應隱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的父親在哪裏。兩人的婚姻只維持了八年,酗酒和窩囊讓他身材走形眼神渾濁,應帆只當自己投資了一支失敗的股票,離婚搬家,乾脆利落。
八歲后,應隱沒再見過那個男人。也想念過兒時他下班后給她帶車仔面回來的日子,也羨慕過別人有父親庇佑,但應帆讓她不要軟弱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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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燉鍋里,雞湯被文火煨到了火候,應帆揭開玻璃蓋,用勺子撇了一撇浮末,問俊儀:“她最近過得不開心?”
“宋先生逼得她不開心。”
“她不滿意他哪裏呢?”
程俊儀看她綉滿金線的小香風外套:“阿姨,你的衣服好漂亮,我很滿意,可是我更鐘意自己這件。結婚還不是選衣服呢,怎麼能滿意就行了?要鐘意才行。”
應帆一邊笑一邊搖頭:“你這個話,我年輕時一定為你鼓掌。”
“你年輕時也選鐘意的,不選滿意的?”
“我選了鐘意的,現在覺得倒不如找滿意的。”應帆兩手在身後撐着流離台,面對俊儀倚站,身段還是很美。“我不想她再走彎路。你知道的,女兒總像年輕時的媽媽,女兒總在走媽媽的老路。”
“但是時代已經變了。”
“不管時代怎麼變,女人多有錢多有本事,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只要她結婚,就只存在上嫁或下嫁。也沒有平嫁,平嫁就是下嫁,下嫁就是扶貧咯。
不結婚也行,可惜她在娛樂圈,是全中國最封建的地方,她這麼漂亮,沒人護她,周旋得她油盡燈枯。”
程俊儀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她直覺應帆說的是不對的,但怎麼不對她卻辯駁不了。而應隱如何精疲力竭用盡全身智慧,她比誰都清楚。
最終只能不服氣地說:“阿姨你三觀不正,不符合公司給你做的書香門第人設。”
“好笑,我怎麼不是書香門第了?”應帆白她一眼:“我六十四祖在清朝當大官的。”
她亦嗔亦怒半真半假,說完,跟俊儀相視笑起來,也沒注意到應隱在外面聽了半晌。
其實她也不恨應帆。在一個女人最美麗的年紀,應帆一個人含辛茹苦地帶她長大,打兩份工,母女兩個日子過得很緊湊。
應隱賺了錢后,第一次帶應帆去北京,應帆在□□對面的廣場上坐了很久。
外婆病重晚期,心心念念想去北京。三千塊的團費倒出得起出,但旅遊團說,老人必須有人同行,那就是六千塊。應帆給不了,她還要給應隱交學費。
那天北京的風很大,春寒料峭,沙子太迷眼睛,應帆坐到了日落,代她母親看夠了□□。
走之前說:“一個女兒最大的不孝順,就是嫁錯了人。”
應隱知道她不是說給她聽的,是說給自己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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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菜端上桌,豐盛精緻,但氣氛沉悶,保姆不敢多話,擺了碗筷就回廚房吃自己的去了。她是應帆老家的遠房嬸嬸,按輩分應隱叫她小嬸姨,但其實只有三十五歲,為人實誠木訥手腳勤快,讓應帆很省心。
“再好了,媽媽盼你殺青五個月,一回來就給我甩臉色。”應帆拉開椅子,軟和語氣,按着她坐下。
程俊儀這會兒有眼色了,“阿姨,我們喝點酒吧,她怕水腫,好久沒喝啦。”
趁俊儀去拿酒的功夫,應帆握握她的手,手指在她手背指骨摩挲着,低下頭來找她的表情:“不生媽媽氣了?”
應隱把臉撇開:“你這麼愛宋時璋,你自己嫁他去。”
應帆“嘖”一聲,拖腔帶掉語重心長:“好了,他不打招呼登門做客,難道要我趕他走嗎?我得罪他,到頭來吃啞巴虧的不還是你?隱隱,你很風光,但你的風光是看天吃飯。粉絲影迷抬舉你,說難聽點,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當紅時,微博還到處都是罵你的,你還誰都不敢得罪,那等你下來的那天呢?
你總要下來的,下得漂亮,才是本事。”
俊儀懷裏抱着兩小罈子酒,回來時,跟怒氣沖沖的應隱迎面碰上。
“姐?——哎!”
酒罈子差點碎了,被俊儀手忙腳亂撈住,另一壇到了應隱手裏。她頭也不回,程俊儀沒看到她紅紅的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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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邵看見她發過來的短訊時,蹙了蹙眉,略表懷疑人生。
應隱問:「喝酒嗎?」
誰大中午喝酒?
今天是周一,是商宇的“員工食堂日”,按例在這一天,他和所有高管都要去食堂用餐。
商宇實業廣闊,在全球有上萬名員工,一向重視基礎福利,所有食堂的餐飲服務都由綺邐酒店集團負責培訓管理,質量出品不輸星級。
勤德的總裁姓金,正一邊陪他排着隊,一邊展現出體恤員工的春風微笑,時不時寒暄下今天吃什麼,一扭頭,發現他的頂頭上司面無表情眉心微蹙。
……演得不到位?
端着餐盤的員工經過隊伍末尾,一個個叫着“邵董好”,商邵點頭應着,敲字回復應隱:「沒有中午喝酒的習慣。」
過了會兒,應隱發了一條彩信,一隻開了封的酒罈子:「喝完了。」
商邵:“……”
雖說是雅緻小巧的小酒罈,但少說也有半斤。商邵不確定應隱的酒量,直接問她:「醉了嗎?」
應隱更直接:「嗯!」
會用感嘆號,說明是真醉了。
商邵勾了勾唇,一時難以想像她喝醉的狀態。
有微信談公事,他切出去,回復了一下,再回來時,看到一則新的短訊。
應隱:「商先生只加我助理微信,卻不加我。」
她好像又在怪他。
她埋怨起人來無比自然,沒理也像擁有三分,埋怨的語氣卻是很輕的,不是真的怪你,而是某種嬌嗔的控訴,控訴你讓她受了委屈。
商邵倒不覺得微信和短訊有什麼區別,左右都是即時通訊工具。但沉默一秒,他還是在賬號搜索里輸入了應隱的手機號。
彈出來賬號:隱隱今天不上班。
頭像是個比耶,不知道為什麼,商邵一眼認出來那是她自己的手。
發送了好友申請,卻沒被立刻通過。
講道理,他連給別人名片都是由康叔代勞,加好友這種事,向來只有別人等他,而沒有他申請別人。
金總又在鬆快氣氛,商邵收回心神,大發慈悲對他頷首笑了一下。只是他笑意不達眼底,眸色深沉,莫名加劇了他身上的低氣壓。
其他人:“……”
要不別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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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意盎然的院子石階上,應隱抱着酒罈,被初冬的太陽一曬,幾乎要睡着。身子歪了一下,她才驚醒過來。
短訊界面一如剛才,商邵沒回他。
其實沒什麼可委屈的,但她這一上午平白受了太多指責和勸說,情緒早就淹沒心口,被酒一釀,酸澀直衝鼻腔,忍不住掉起眼淚。
眼淚落花屏幕,被雞蛋花樹下的碎陽光一曬,直晃人眼。
想問他,商先生做咩不回我?
刪了。
商先生你忙。
不妥。
不加微信算了,反正我也不想加。
太失禮了!
她一行字打打刪刪,過了會兒,眼淚花花的屏幕上出現一行新字:「應小姐是睡著了,所以才一直沒通過?」
應隱止住眼淚,腮上掛滿眼淚,帶着鼻音疑惑地“嗯?”了一聲。
風吹花落,欒樹的紅花撲簌簌落了她一身,她也沒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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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隊等餐的隊伍實在太長,金總和其他高層都已經在心裏打擺,怕這位喜怒不形於色的少東家耐心告罄。
吃飯時心情不好,下午的彙報恐怕遭殃。
“今天人有點多,可能因為知道邵董你要過來。”金總解釋。
商邵目光也未抬:“無妨。”
金總努力剋制住了自己想瞄一眼他屏幕的衝動。
聊工作?太久了,不是他那種言簡意賅的風格。如果交流內容超過十句一百字,他會選擇直接電話。
聊私事?但又為什麼眉頭輕蹙,好像被為難到的模樣?
商邵確實有被為難到,因為應隱通過好友后,發了一條語音。
邵董高高在上養尊處優人生第一間辦公室就在中環天際線頂端——
從沒有人,敢給他發語音。
沉默一息,他紆尊降貴,決定浪費人生中寶貴的十秒去聽一聽。
手機貼面,應隱的聲音就響在他耳畔:“商先生,向你道午安。”
她的聲線清麗,但底下微微沉了一層音色,動聽且耐聽。但商邵此時此刻只關注到另一點。
頓了一頓,他直接撥出電話:“怎麼哭了?”
沒避着人,一旁金總和其他隨行高管側目而視。
搞不懂。
問女人,太冷峻。問家人,太冷淡。問朋友,太鄭重其事。
搞不懂。
應隱一邊接着他的電話,一邊不自覺將外套拉鏈拉到頂。攥着銀色拉片的手指很用力,指骨泛青。
她在這一刻不知道自己醉沒醉,只知道自己的呼吸放輕,聽到他聲音那一刻,甜米酒的酣熱湧上臉頰,讓她眼底一片滾燙。
“商先生怎麼知道?”她屏了呼吸。
商邵輕描淡寫:“耳朵還沒聾。”
“好厲害。”
“……”
商邵確定她醉得不輕,聲音不自覺低了下來:“心情不好?”
應隱被戳穿心事,鼻音很重地“嗯”了一聲。
商邵的一聲哼笑若有似無:“倒是比清醒的時候誠實。”
應隱聽不出他的嘲諷,沒頭沒尾地問:“商先生可以抱得起幾斤的女孩子?”
商邵被她問得一怔,實在理不順她的腦迴路。
腦中不是沒有浮起影像的,但那只是很模糊而轉瞬即逝的一幀。
他定了定神,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不動聲色地避開:“你醉了,應該去睡一覺。”
“商先生,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很會跳舞?”她話題更跳。
終於排到窗口,一眾高層都請他先,商邵掌着手機,另一手抬起,無聲而散漫地輕揮了揮,請他們先去,自己則退到一旁。
“沒有。”
“上一次,陪你跳舞的那個女孩子,你還記得嗎?她說你教了她兩支舞。”
“不記得。”商邵淡漠地回。
“她叫阮曳,是我公司的後輩。”
“怎麼,你要介紹給我?”
高管們取了餐,魚貫從他身邊離開,臉上都是笑容,心裏都是費解。
他們的邵董一臉淡漠,看上去意興闌珊,但他願意浪費時間閑聊,本身就是一種溫柔。
應隱抿了下唇,“不要,你喜歡的話,自己會去認識。”
輪到商邵了。他是隊伍的末尾一個,已經讓無可讓。
應隱沒等到下文,只等到了一聲忙音。
電話掛了。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又惹他不爽了?
果然是太子爺,近千萬的戒指說送就送,不爽的電話想掛就掛。
風吹啊吹,欒樹花落啊落,她伸出手去,接住一朵兩朵三朵,攤在膝頭,捻她們蜷曲的花瓣。
這是短暫的一分鐘,但卻漫長得足夠欒樹花落盡。
一分鐘后,她再度接到了商邵的電話。
“對不起,剛剛不小心碰斷。”
商邵很紳士地解釋,一手端着餐盤,一手拿手機,幾步路走得從容,但滿食堂的員工都在看他。
“以及…”他漫不經心地停頓。此刻身邊沒人,他低沉念她:“應小姐。”
“嗯?”應隱屈膝抱着,茫然等他下文。
“你又問我抱得起幾斤的女孩子,又問我跳舞,你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