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大約是很久沒哭過了,以至於應隱覺得自己哭得有些失控。
在這個男人面前哭,一定是丟臉的。因為他們不熟,寥寥數面,勾引失敗,一個始終高高在上體面尊貴,一個幾次三番狼狽。
要讓她不覺得丟臉,比登天還難。
商邵任由她揪着他的衣襟,哭得聲嘶力竭幾近崩潰,滾燙的眼淚落個不停,將他的襯衫沾濕。
但卻也沒抱一抱她。
他的安撫是很點到為止的,一手握着她那隻被當來拿兇器的高跟鞋,另一手抽了紙巾遞在應隱眼前。
“你哭得這麼厲害,有幾分是因為剛剛的我?”他冷靜自若明察秋毫,“看來昨晚上的熱搜,並非是你所願。”
應隱抵着他肩膀的額頭用力搖了搖,說出口的話卻是很文不對題的:“商先生還看微博。”
“不叫我商少爺了?”商邵也文不對題地回她。
“……”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不知道該形容為可愛還是可憐的抽噎聲終於淡了下來。
應隱伏着商邵肩頭,反覆深呼吸兩次:“商先生,我哭好了。”
嗓音微啞,帶着濃重的鼻音,彙報得一板一眼。
商邵:“嗯。”
“可不可以請你閉上眼?”
“怎麼?”
“我的眼妝不防水。”應隱的語氣是認真的——她是真的把這作為一件事。“哭了這麼久,一定花得很難看。”
商邵沒有說什麼不痛不癢的場面話,而是很乾脆地閉上了眼:“好了。”
因為剝去了視覺,其餘的感官和觸覺都鮮明了起來。商邵能感覺到應隱揪他衣襟的手由緊變松,漸漸卸了力道。她的額頭也從他肩膀上離開了,髮絲擦過他頸側肌膚的瞬間,帶起若有似無的香。
一枚小小的果子,從青翠欲滴的雨中落了下去。
商邵心裏劃過莫名而突兀的念頭,她連洗髮水都用的是果香。
應隱直起上半身坐回去,拉開了與他的距離。海風吹得車窗震顫,她剛才汲取了他那麼多溫度,此時此刻忽然覺得有些冷。
商邵閉着眼,將手中的女士高跟鞋遞過去:“先把鞋穿上。”
應隱接過,彎腰套上時,聽到商邵淡淡提醒:“這個不能作為武器,不要太依仗了。”
應隱麵皮發緊,極輕地“嗯”了一聲。
商邵眉心皺着,“你這麼熟練,以前遇到過這種危險?”
“沒有,”應隱很乖地講:“是演電影。”
商邵勾起唇,氣息中若有似無地哼笑了一聲。
黑暗中,他大約知道應隱的動作停止了,便問:“好了么?”
應隱心底一緊:“沒有!”
“我不可能一直閉着眼睛,”商邵漫不經心地問:“你打算怎麼辦?”
他不知道,應隱的目光停在他臉上,認認真真地看他,仔細大膽地看他。
他坐姿鬆弛,鬆弛但優雅,身體朝向副駕這側,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散漫地扶着方向盤,垂首斂目,唇角勾着些微笑意。
或許是因為閉上眼的緣故,那種久居高位的壓迫感淡了不少,清雋溫雅的氣質更多地浮現了出來。
“商先生平時讓人不敢看。”應隱冷不丁說。
“我很醜?”
“不,當然不是。”應隱莞爾:“是商先生位高權重,雖然是面對面站着,也像是站得高高的,讓人不敢直接看你。”
她的停頓在這一秒顯得懸空似的漫長。
“現在閉着眼,我才敢看你。”
商邵讀懂了她的意思,喉結很細微地咽動,聲音卻冷了下去:“看好了嗎?”
“商先生不願意讓人看就算了。”
應隱得了便宜賣乖,垂下眼睫,抽了幾張紙巾出來。她小心翼翼地擦去半融的殘妝,然後才扳下副駕駛的儀容鏡,看自己有沒有擦凈。
她其實沒有那麼多偶像包袱的,雖然次次出席場合都明艷無比,紅毯着裝屢次出圈,但私底下很少化妝。也許是恃靚行兇,她知道她就算素顏也好看。
但此時此刻,在這間靜謐的車廂內,她忽然生出了一些不合時宜的、多餘的羞恥心。
應隱深呼吸兩次,攥緊了紙巾,“商先生,我恐怕要得罪你一次。”
商邵眉心微蹙,還沒來得及問她是什麼意思,鼻尖便瀰漫近了那陣雨後山果的香——
她靠近了他,柔軟纖巧的手指停在他領帶上。
商邵身體一僵,沉聲低問:“你幹什麼?”
“借你的領帶一用。”
“你——”
他條件反射睜開眼,卻又立刻被應隱捂住:“商先生不要說話不算。”
她的掌心溫熱,貼着商邵的鼻骨,蓋着他的眉眼,手腕上點的香水只余尾調,像雨後露濃,徑直鑽入商邵鼻尖。
他像是真發了火動了怒:“荒謬。”
應隱卻想,與其被他看到這副鬼樣,不如得罪他,惹他不高興。反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商邵大人大量,能容忍一個不禮貌的女人,卻不代表他會回味一個醜陋狼狽的女人。漂亮女人的冒犯是有趣,醜女人的冒犯卻是大逆不道令人嫌惡,男人就是這麼現實。
她要他回味她。
“我跟上帝許過願的,”她口吻輕快起來,胡謅道:“我的意中人是個瞎子,這輩子都不會看到我妝花了的樣子。反過來如果有誰看到了,那我就先一劍刺瞎他,再逼他娶我。”
商邵:“……”
“商先生是高山雪,不能娶我,商先生日理萬機,不能是個瞎子,所以因此商先生不能看我。”
商邵深深吸一口氣,點點頭,像是無語至極。繼而一字一句:“應隱,我看你現在的確是哭夠了。”
應隱無聲地抿起唇笑,“怎麼會?我懇請商先生大發慈悲,就在我面前做個講信用的人。”
尾音低了下去,玩笑過後是真心的懇求,她輕輕地說:“別看。”
那隻手遲疑地、試探地從他眼上移開,見他真的守信重諾地閉着眼,才又落回了他的領間。
只是奔馳車車內寬敞,一道中控寬得像天塹,應隱不得不直起身,一膝跪在中控上,整個人越向駕駛座那端,軟着腰。
她解男人領帶的動作,出奇地靈活。
“我會十二種領帶的系法,因為我從小就立志要嫁給有錢人,電視裏,有錢人的太太都很會打領帶。”
不知道她在得意什麼。
商邵的忍耐是有限的。他沉緩着,字字都透着迫人的威懾:“我警告你,別想把這個東西蒙我臉上。”
“不敢。”應隱到底知道分寸。
商邵努力壓着渾身上下的煩躁,直到她真的解開了他的領帶結,將之從頸上輕柔抽走。
緞面布料間的摩擦,在耳側極細微地響起,沙沙的,森林裏落的雨。
他的喉結難以自控地滾了滾,又那麼克制,幾乎讓人發現不了。
不知道她又幹了什麼。
商邵很少失信於人,但在此時此刻,他睜開了眼,向來波瀾不驚的眼內泛起深色的漣漪。
他看到應隱單膝跪在中控上,被裙子包裹住的細腰柔軟而舒展地直着,正泰然自若地將他的那條忍冬紋領帶蒙在眼上。
應隱並沒有察覺到他的出爾反爾,直到系好了領帶,坐回到了副駕駛后,才說:“可以了。”
她坐得很端莊,纖細的脊背貼坐着椅背,臉面向擋風玻璃。剛剛在商邵身上為非作歹的手,此刻規規矩矩地十指相扣着,交疊搭垂在腿上。
微垂的後頸,自一字領的禮服裙折出曼妙的弧度,在夜色下泛着瓷白的光。
像一隻垂首靜思的天鵝。
商邵將目光冷靜地、剋制地移開。
他驀然覺得指尖犯癢,很想要吸一口尼古丁,但今天的煙已經抽完。
他不願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