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神相界
“天道恢弘,神之玉冠;人間熙攘,神之華裳;萬物有靈,神之駕攆。眾生芸芸,唯神至尚。”
成千上萬人整齊地盤坐在道場之中,他們無一例外都是神情肅穆、儀容富麗且體態端正的模樣,廣闊得似乎沒有邊際的道場四處回蕩着他們的誦經聲,道場上空千丈之處則是雲霧翻滾,金光漫漫。
而雲霧的盡頭,就是白楓所坐的位置——端雲台。
他尚未搞清楚狀況,不遠處的一個人已經低着頭走來,“尊敬的吾神,您有何意旨?”
白楓的神經繃緊,警惕地盯着眼前這人。
“請神息怒。”鋒博忽然跪在他的腳邊,額頭輕輕觸碰他的鞋尖,誠懇地問,“吾神,可是今日的誦經令您不滿?”
“無事。”白楓尚未開口,他的身體就發出了聲音,“起身罷,誦經還有多久?”
白楓這下聽清了,這是一位女子的聲音。
“吾神,還有半時辰。”
凈收回自己的目光,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端雲台上。
白楓發現自己渾身輕飄飄,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似乎只是他的意識依附在這位女子的身上。當她認真聆聽經文的時候,他便能聽到,當她的目光移開的時候,他的視線也隨之變化。
終於,虔誠的誦經聲漸漸停息,鋒博仍舊低垂着頭走過來:“吾神,祭祀即將開始,可要起駕?”
“鋒博,汝為神司可有四千年?”
“吾神,臣下成為神司只有三千七百年,今年是羲神歷第四千八百年。”鋒博回答,“吉時將近,還請您主持祭祀。”
“好。”她踏上端雲台,白楓藏身於她的體內,只見腳下祥雲翻湧,光影流轉,轉瞬便到了黎天壇前。
“恭迎黎神。”
羲神轉身看向身後,數以百萬計的百姓跪拜在地上,等待她開啟千年一度的黎族祭祀。
稍作停頓之後,她踏上了黎天壇的第一座台階。
站在最頂端的神司捧着古經開始大聲朗誦:“一念天啟,明光破暗。二念鳳鳴,聖陽初升。三念虹照,萬物源起。黎神創世,天佑神黎。”
“黎神創世,天佑神黎。”身後跪拜的黎明百姓也稱頌道。
“青神遙遙,誕於聖陽。以生載道,護我族安。”
“煞神婉毅,誕於白鳳。死而生妄,踏破冥川。”
“武神威世,誕於明光。劍起驚風,名震星海。”
“寂神瀟逸,誕於天啟。斷鴻飛孤,歲月無殤。”
“明神義直,誕於明光。三戰定主,我教輝煌。”
她踏上黎天壇的最頂層,轉身回望,將天壇下的民眾和萬源神都的建築都收於眼底。
“羲神凈。”神司站在一旁喚道。
“吾在。”
白楓恍然大悟,原來是第六任黎神。
第六任黎神無姓名凈,封號羲。雖然她的年代不算久遠,但卻是謎題最多的黎神之一。
無人知道她的來歷,無人知道她為何無姓,甚至無人見過她的神器。
最令人琢磨的是,她竟是歷代黎神中最短命的一位。黎神大多有一萬餘年的壽命,即使是准神境也有九千年的歲月,而她僅僅在位六千年,着實讓人惋惜。
白楓不解,難道這地宮中的神相界是想告訴來者一些羲神的秘辛?
就在他思考的時候,神司已經將祭祀推向高潮。
“黎族之神,請您降下神諭。”黎天壇上的十三位神司齊齊跪下。
“黎族之神,請您降下神諭。”黎天壇下的百姓也再次跪拜。
“戰。”天壇上的女人平靜地說,“以神之名,討伐異族。”
白楓一臉懵,他只不過分神思考了一會,就錯過了什麼內容?
然而,故事的進展並不會等他想出答案。
黎神神宮裏,凈揮退所有服侍的神仆,走進內殿。
“回來了?”身軀半透明的男子斜坐在塌上,把弄桌上的卦牌。
“嗯。”凈半跪在他對面,隨手移動一張卦牌。
“我在玩接龍,你給弄亂了。”喜嘴上抱怨她,手上卻在幫她整理卦象,“四正五否,連山卦。”
她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波瀾,“明日午時,出征怒海星域。”
“又是那些護教的建議?你如此放權,就不怕給後世培養了不少野心勃勃的神官和世家?”
“那不是我在意的事。”凈從坐塌上起身,前往偏殿的蓮花池。
“你這人。”喜百聊無賴地把玩卦牌,目送她離開。
凈在蓮池旁作畫,喜在殿內自己待着無聊,便也走過來,念出她寫在畫中的詩,“雲上凈空樹,座下幾重蓮。池中聽雨聲,檐外慕風言。你這‘凈空樹’可是指葉子掉光的樹?”
凈筆下一頓,並未理他。
“幾重蓮,蓮幾重,你端看了幾千年的蓮花池,竟不知它們究竟是幾重瓣。”
“我看它是七重,心裏卻知道它是九重,而我的手只能畫六重。”凈的畫筆不停,洋洋洒洒畫出一朵六重蓮。
“你的束縛太多了。”
兩人不再說話。
第二日,凈從打坐中醒來,只見喜在書房折騰他的九卦牌。
“還有三刻,便要出發。”她提醒道。
“曉得了。”喜將毛筆擱在一旁,檢查自己寫了一晚上的竹簡,“看,我起的名字,黎神九卦。”
“嗯,很好。”凈瞧都沒瞧他一眼。
“敷衍。”喜合上竹簡,放置在書架上,“身為黎神,總要留下一些傳世靈術,起碼讓那些神司評判你的時候,多寫幾個褒義詞,更何況,命運靈術博大精深,若是泯於小道,未免可惜。”
凈斜睨他一眼,轉身走向殿外。
喜無奈地搖頭,連忙跟上去,在她即將踏出宮殿的那一刻,半透明的身子與她融合為一體。
白楓的意識附着在凈的身上,跟隨她踏上傳送陣,遠赴怒海星域。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點綴着密密麻麻的白點,這就是宇宙的模樣,深邃而又枯燥。
只有當戰艦靠近那些白點之後,才能看見籠罩星體的靈氣層,以及靈力層之下的大陸和渺小的生靈。
“肅清異族,揚我神威!”
不知道是誰先喊了起來,有靈力加持的吼聲傳遍黎族的戰艦群,帶動一個又一個的騎士跟着叫喊。
他們是黎神教最為鋒利的刀刃——由六大神黎的教眾組成的騎士團。
不需要戰前喧囂的鑼鼓,只要黎神站在甲板上,他們就可以為她撲湯蹈火。
黎神是黎神教的神,也是黎族的榮耀。
“肅清異族,揚我神威!”
“殺!”
龐大的戰艦載着一萬騎士沖向最近的一顆星體,戰艦上的靈陣亮起,抵禦靈氣層的絞殺。
這是白楓第二次直觀地看到來自星體的力量,貿然闖入的外來者首先要過了這一關,才能真正降落在大陸上。
但是被侵犯的異族也不是吃素的,他們佔據有利的位置,利用靈氣層對戰艦的阻滯,添油加火地轟擊戰艦的甲板。
“肅清異族,揚我神威!”
黎族這邊已經有戰艦成功降落在星體表面的大陸上,佔地百畝的艦軀“轟”地一聲落在一座繁榮的城市上空,頃刻間,數百萬的修士和平民化為血泥,而那些延續了幾千年的建築古迹自然被碾為塵埃。
也有一些戰艦遭遇了極大的阻力,數百位靈神境的異族將靈體和靈器一同祭出,共同加持靈氣層對戰艦的圍剿,甚至有擅長破陣的修士,已經凌駕在空中,試圖破解戰艦的護艦靈陣。
“喜。”
“又是我幹活。”喜從她的身體裏出來,與她並肩站在甲板上。
他近似虛無的身體飛向怒海星域中,站在戰艦群的最前端。
“是黎神大人的靈體!”
一向表情豐富的喜收起了靈動的五官,像是真正的靈體一般面無表情。
九張卦牌憑空浮現在他的周身,凈與他相隔太遠,以至於白楓只能看到那些卦牌在宇宙中旋轉,引導無形的波紋在真空中擴散。
於是,在異族人驚恐的眼神中,原本厚厚一層乳白色的靈氣層瞬間蒸發,他們就像是被母親脫掉尿布的嬰孩一般直接裸露在宇宙之中。
“肅清異族,揚我神威!”
凡是失去靈氣層作為庇護的星體迅速被戰艦入侵。
即使每顆星體上都生存着數以億計的生靈,但是只要最頂尖的一群修士死於騎士團的刀下,只要在他們的神殿中立起黎神的雕像,那麼這顆星體便歸屬於黎族的統治。
戰艦群的後方,凈忽然伸手捏住身前的虛空。
一條血色的線從遠方的星體中延伸而出,而線的另一端則是連接她的心口。
她就這樣捏住這條細線,宇宙中的一塊隕石快速飛來,卻在靠近她的身邊時變成堪比停滯的速度。
原本站在戰艦前觀看的喜也變了眼神,“螻蟻!”
“元家兒郎,讓我見見你的真容。”凈輕聲說,像是絲毫沒有把殺身之禍放在眼裏。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停止,空間也被封死,無聲無色無象中,殺局已經形成。
但是,空間夾縫裏的人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將自己的劍推進半分,明明劍尖已經抵在她的胸口,明明現在的凈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只要他的劍破開空間,他便可以將這個所謂的神置於死地!
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在他耳邊響起,空間夾縫中的殺手目露恐懼,他已經感覺到一股力量纏住他的四肢和頭顱。
“命里無常不勝求。”
凈的左手輕輕彈斷手中血色的細線,所謂的殺手隨之人頭兩分。
“你還想見他們?”喜早已趕過來,卻站在被封禁的空間外讓她自己解決。
“我出不去。”凈抬眸看他,總是波瀾不驚的面色此時看起來竟有些無辜的神情。
“真的是。”喜伸手一點虛空,看起來無解的殺局立即瓦解。
方圓百丈的空間解除封禁,誤入的隕石恢復之前速度,從甲板上飛速劃過。
數百艘戰艦依舊士氣騰騰地往前進發,沒人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他們看到喜離體而出,只會認為是黎神的手段高深,而不會懷疑她的狀態。
那些靈尊、靈神境的騎士不會起疑,只有靈師境界的白楓更加看不出什麼異常了,他現在更想知道這神相界的目的是什麼?真的只是給闖入者目睹羲神過往的風采?
又或者是一些秘辛已經在他眼前掠過,而他無法領悟罷了。
凈向前邁出一步,便從甲板上瞬移到一顆主星前。
在黎族的眼裏,同樣是星體,但只有他們的主星才能叫神黎。
神黎,意指誕生在神所恩賜的黎明之中的世界,因而黎族也以神的子民自稱。
至於出征其他異族的星域,自然是千萬年來的習慣。
凈和喜並肩立於宇宙中,見證着這場戰爭摧枯拉朽式的勝利。
凱旋歸來的騎士團自然少不了一番慶祝,凈在黎天壇上稍作表示,就獨自回到神宮裏繼續畫她的蓮花。
“你明明知道我喜歡熱鬧的場面。”喜抱怨地坐在她身旁,“又重新畫了一幅,你真是畫了幾千年都沒畫成幾朵蓮。”
“去把黎神九卦寫完。”凈頭也不抬地說。
“……說得好像以後名傳百世的人是我一樣。”喜一揮袖,忿忿離開。
附在她身上的白楓看她畫蓮花都要睡著了,隱約聽到一聲嘆息,又不得不提起精神。
“蓮花謝了。”喜從內殿走來。
在蓮池邊打坐的凈緩緩睜開眼,典雅柔美的臉上多了一絲悵然。
“喜,今日是何年?”
“羲神歷五千一百年。”喜走到她身後,突然說,“你別動。”
凈便不動。
“美人生華髮。”喜攤開手心,一根細長的白髮緩緩落在她身前,“看來這池蓮花又準備換個主人了。”
“我閉關了三百年,神司他們可有要事?”
“五大神使、十三世家把整個星域管理得好好的。如果非說什麼大事,那就是我按照你的叮囑把黎神九卦的原書放到神宮門外,第二天神司過來看到的時候,在殿外叩謝了三天三夜。”
“各任黎神封神后的三千年裏,均在修鍊上有所建樹,我讓你拖了那麼久才把黎神九卦交給他們,也算是委屈他們了。”
凈從地上起身,池中的蓮子隨之脫落,向她手上飛來。
“這煞神種下的蓮花,千年開花,花開千年,花落又是千年,熬死了幾任黎神。”
凈細看蓮子一會,最後將蓮子遞給他,“離開——”
白楓正聽得認真,可畫面突然一黑,強烈的震感從四周席捲而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即將產生恐懼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玄煬……”
只是這聲音又很快消散,周圍亮起金色的光芒,白楓發現自己正懸於空中,而他的前方不遠處竟然是羲神的蓮子。
白楓略作猶豫,伸手抓住了。
原本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的身體開始恢復血肉之軀,而漫天的金光亦是逐漸消退。
幾息之後,他便重新感覺到自己溫熱的身體。
“哎呦,小爺的屁股。”
白楓轉身一看,正是帶他進入此處的付常元。
“你怎麼神神在在地站在那裏。”付常元神色疲憊地從地上爬起來,“我他娘差點以為要栽在神相界了。”
“我也剛醒來。”白楓趁墓室里光線昏暗,把重蓮子收進儲物袋裏。
“你變成神相界裏的誰?”
“羲神。”白楓回答。
“你有這運氣。”付常元摸着下巴走過來,“難道你就是破解神相界的關鍵?”
“那你是什麼?”
“我變成了一位神司。從一開始就是在主持祭祀,輪迴了七八次還是在祭祀,說的話都是重複的,聽得我昏昏欲睡。”
白楓挑眉,看來神相界還挑人。
可他為何被選定接收了羲神的故事呢?羲神觀摩了幾千年的蓮子為什麼會在這裏?最後一聲“玄煬”分明是男人的聲音,而玄煬的時代里,凈和喜已經消逝,難道蓮子也被轉手了?
“發什麼愣?難不成做黎神一天之後已經忘乎所以了?”付常元不耐煩地拍了他的肩膀,徑直朝他身後走去。
白楓也不惱,兩三步跟上他。
與宮殿外不同,宮殿內部的牆壁只有零零散散的夜明珠鑲嵌在上,不過也不影響付常元的判斷。
“這個老傢伙,痴迷玄道一生,連自己的墓室都要做成玄道的理想世界。”
付常元停在宮殿裏的一座青玉台前,“五階靈獸琉璃角犀的犀牛角,可惜尚未打磨,不然可以用來鍛造天階中品的靈器。”
話音剛落,一陣寒意爬上兩人的後背。
“嘿,您老人家別介意,我就嘴上說說。”付常元尷尬地解釋,“真的,我不會拿走玄煬前輩的任何東西,我發誓。”
白楓不敢出聲,右手扶着黎火劍的劍柄,左手則是緊緊握住自己的儲物袋。
他想,這重蓮子可不是我想拿的,是它自己飛到我面前讓我拿的。
兩人僵直地站在青玉台前好一會,直到陰寒的感覺遠去,才不約而同地鬆口氣。
“好了,要做正事了。”付常元抹了一把額角的冷汗,從空間袋裏拿出一本泛黃的手札。
白楓轉頭瞧了一眼身後,確定什麼也沒有,看來他之前的感覺是對的,付常元也發現了暗中另有他人。
“守墓人?”
“不是。”付常元翻書的手停了一下,語氣複雜地說,“應該叫做,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