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把你切成兩半。’
這句話促使我停住了哭泣,即使每走一步,腳底的痛感都劇烈傳來,我也依舊努力咬唇忍着。
但那個叫里梅的少年,步伐卻快得出奇。
總是走着走着,我就望不見他的身影了,只得一個人待在原地,聽着四周鬼哭狼嚎般的呼嘯風聲,和各類動物竄過草叢、樹梢時傳來的恐怖動靜。
我知道自己不能逃。
而且我也不想逃,府里的人都死了,五條府上的人也沒了。目前我在世上唯一可以依賴的,就只有五條大人一個。
雖然五條大人下落不明。
卻也並非全無希望,就像兩面宿儺說的,五條大人擁有反轉術式,可以治療自己的傷,肯定會性命無礙的。等他恢復能力,就一定會主動來找兩面宿儺,救我脫離苦海。相反,如果我逃走了,先不說能不能躲避兩面宿儺的追殺,光是在森林裏迷路餓死、被野獸咬死,就已經沒有希望再見五條大人一面了。
不多時,里梅回來了。
看着雙手抱膝、蜷縮在樹下的我,他眉毛擰得很緊,看過來的目光如凝結成的冰,“你會不會走路,這都第幾次了。”
我沒敢回,垂着頭,努力使自己看起來乖巧一點。
“算了。”他走過來,一副嫌棄至極的樣子,只用一根手指攥住我的一小截袖子,扯着我往前走。
我沒有抗拒。
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可隨着越走越遠,我的體力逐漸透支,再加上我的腳還受着傷,更加走不動了。
但里梅還是扯着我不斷加快速度。
所以我幾乎像個破布袋子,在被他強行扯着走。
直到最後,我實在是沒有力氣,提步的瞬間身形晃了下,就怎麼都控制不住地徑直向前栽去。
里梅避開。
我直直栽落在地,但我卻感覺不到疼,內心只有一個想法——真好,趴着休息了呢。
“起來。”
頭頂,傳來里梅毫無溫度的聲音。
我用雙手支撐起上半身,卻在想要爬起來的時候,因為腳底的疼痛再次跌回地面。這次我的額頭結結實實磕在了石頭上,疼得我沒忍住,發出了極短促的一聲哭腔。
想起里梅之前的話,我連忙抬眼,驚惶不定地看向里梅。
他也冷冷地盯着我。
“你還能不能走了。”
“……妾身的腳,受傷了。”迄今為止,我總算是開口對他說了第一句話,因為長時間沒喝水,聲音有些啞。
他表情不變,“疼得連路都走不了的話,我不介意把你切成八十多塊帶着上路。”
我被嚇得身體一抖,下意識往後蹭了蹭,卻又在里梅冰冷的視線里慢慢挪回去。我扶着樹榦,努力爬起來。
那隻受傷的腳經過走了那麼遠的路,傷口早就裂得更狠了。
我只能瘸着一隻腿走。
里梅完全不管,繼續用一根手指攥着我的衣袖,速度一點不減地往前走。
我極力忍着,下唇都被我咬破,冒出血來。
直到我快要疼暈過去時,才終於到了地方。我沒敢看兩面宿儺在哪,因為里梅在路上警告過,如果敢抬頭,就去死。
所以我始終埋着臉。
卻也能感知到兩面宿儺的聲音在離地很高的地方,應該是在樹枝上。
“太慢了,里梅。”
即使聲線聽起來懶洋洋的,但卻充滿了威懾力。我很畏懼他,不僅僅是喜怒無常殺人如麻,還因為他完全形態的長相,像個妖怪,很嚇人。
所以我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不想身側的里梅卻兀地跪下,態度恭敬得連額頭都貼着地面。
只剩下我一個人站着了。
我慌亂不已,也跟着跪下來,模仿里梅的動作,額頭緊貼地面。
空氣很靜,兩面宿儺長久地沒有表示,直到我緊張得額頭都冒出細密的汗,才聽見一陣輕漫:“下不為例。”
我鬆了口氣。
同時,我也能感覺到身側的里梅,緊繃的身體在那一瞬間也放鬆了下來。
*
天色漆黑。
里梅隨意選了顆樹,就背靠着樹榦、閉眼入睡了。
周圍一片死靜,連聲鳥鳴都沒有。
我的精神卻始終鬆懈不下來。
不僅僅是因為目前所處的境遇,還因為我的腳。
剛才趕了那麼遠的路,腳底的傷口越發嚴重,還有很多小石子和樹葉被血黏在患處,即使不動彈,它們的存在感都強烈無比。
好在這一片有水源。
就在里梅靠着的那棵樹的後面。
我悄沒聲兒地睜開眼。沒敢去打量兩面宿儺所在的位置,卻小心翼翼地往裏梅的方向看了眼。
里梅離我不遠,也就隔了四棵樹。
四下黑黝黝一片,但有月光從層層疊疊的樹葉縫隙中漏下,以至於能看清些。里梅此刻正後背靠着樹榦、盤腿坐在地上睡覺。他的頭髮很長,約莫到了腰部,也沒有用髮帶束起,隨着低頭動作,他的白色長發垂落到身前,將右半邊臉遮住。
露出來的左邊臉,眼睛是閉闔的。
睡著了吧?
應該吧……
雖然不確定,但我的腳已經忍受不了了。
我努力將動靜壓至最低,緩慢挪動身體,爬行。
在途徑里梅身邊時,我屏聲斂息,將速度又放緩了些,極力做到沒有一絲聲響。為此我付出了很多努力,比如每挪動一步,我就會停下來,緊張兮兮地觀察里梅有沒有睜開眼。
這種心理上的折磨和身體上的痛苦,讓我快要瘋掉了。
可一旦想到只要過了里梅這道難關,前方五米就是水源,這種期待又將我的精神穩住,就連黑眸都閃爍出光亮。
我輕手輕腳。
眼看就要越過里梅。
一隻手卻猛然伸出,扼住我的喉嚨,用力下壓,迫使我的身體慣性地倒向身後的草地。與此同時,還有另一隻手及時捂住我的嘴,防止我發出聲響。
我痛得眼淚冒出來。
喉嚨被掐得火辣辣的,我想要咳嗽和劇烈呼吸,但里梅的手太大了,捂住我嘴部時,也順帶將我的鼻子蓋住了。
無法咳嗽。
也無法呼吸。
我眼睛更紅了,眼淚接二連三地往外冒。
淚水朦朧的視線里,里梅神情狠戾,他壓低聲音,惡狠狠:“你想逃?!”
我說不出話,就連腦袋都無法搖動,缺氧導致的昏眩下,我努力抬起手,扯住里梅的衣擺,晃了晃,眼神也哀求得很。
他臉色不佳,似乎擔心吵醒兩面宿儺,他鬆開我,轉而攥住我肩膀的衣服,扯着我往前走了十多步。
來到水源處。
嘩啦啦的水聲可以掩蓋些聲響。
我被隨意丟到草地上,左邊半米處,便是溪澗。
但我卻不敢貿然動彈,而是小心翼翼抬眼,看向里梅。他的膚色冷而白,俯視向我的眼睛黑漆一團,再次問出剛才的問題,“你想逃?”
我連忙搖頭,聲音怯弱:“不、不是……妾身只是想來水邊洗洗。”
看我乖順的樣子,他嗤了聲,一副看不起我的表現,神情藐視,“貴族都是些像你這樣的蠢貨嗎?都已經是別人的口糧了,居然還在天真地想着洗澡。怎麼,你不會以為你那個未婚夫能來救你吧?”
他毫不留情的話,刺得我十分不適,眼睫微顫着垂下頭。
內心有些自嘲。
自從擁有五條大人的庇護后,已經許久沒人對我說出這麼冒犯的話了。我承認,這四年的時間逐漸將我的嬌氣養起來了,現在聽到這些話,居然會覺得刺耳無比。要知道在十一歲以前,比這更惡毒百倍的話,我都是日日聽不同的人絮絮聒聒。
“大人現在願意留你一命,已經是恩賜。你最好別想些歪心思。”里梅冷哼一聲,主動背過身去,“快洗。”
我坐到岸邊。
先是悄悄回頭看了眼裏梅,見他依舊保持着背對的姿勢后,我才將層層疊疊的裙擺往上提,露出半截小腿,然後全部浸入溪澗。
有些涼……
但能忍受。
我將腳上的傷口清洗完后,又抄起水去洗小腿上的淤泥鮮血。隨即我將裙擺再次推高,露出半截大腿,繼續抄起溪水清洗。
等腿部清洗完,我將腿從溪澗拿出來。
使出好大的力氣,將裙擺撕開一截,然後纏繞在雙腳上。
我的鞋子丟失了。
目前看來,買新鞋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等兩面宿儺醒來,說不定還要繼續趕路,絕對不能再讓腳上的傷口雪上加霜了。
等這些做完,我呼了口氣,擦一把額頭的汗。
因為這實在是一件大工程。
好熱啊。
想到身上也冒了不少汗,我頓時有些難受起來,覺得除了腿部外,身上任何地方都很癢。
這四年裏,我每天都會洗兩次澡,久而久之,就養成了習慣,不洗澡都睡不着。
但溪水很涼,
再加上里梅還在身後……
最終,洗澡的慾望還是戰勝了其他。
反正里梅是背對着的,沒關係的吧……?沒關係的。
我鼓足勇氣,脫下幾件繁瑣的外衣,捲起袖子,清洗胳膊。等胳膊清洗完,便是身子,我很小心地解開腰帶,不敢將全部衣服散開,所以只露出一點點肩膀,快速抄起溪水清洗。
“好了沒有?”
身後傳來里梅不耐煩的聲音。
我嚇得連忙將衣服合起來,驚慌失措地回頭,就看到里梅還是站在那個地方,保持着背對的姿勢。
我鬆了口氣。
“就、就快好了……”
我弱聲回答。
過了會,我將腰帶系好,外衣穿上。踉蹌着站起身,不等我喊他,里梅就主動轉過身來,眉眼都帶着不耐,“回去了。”
“是……”我態度恭敬。
但他卻沒有一點被取悅到,反倒更加嫌棄我了,“一些可以不回答的話,你就閉上嘴。”
我有些不知所措,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這個人相處。最終只好垂下頭,規矩地跟在他身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