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 100 章
夕陽沉得快,夜幕來得也急,沿着旅館西邊那條路走直線,走上十多公里能見到一條河。
寬闊而寧靜,河水穿過冬夜,披着對岸的斑斕燈光,猶如無數幽靈在長眠。
有風從上河口呼嘯過來,漩渦一般吞沒每個從橋上經過的生命。
留下經久不息的冷悸,掀起無處安放的思緒。
在這樣一個冷冰冰的夜晚,人站在橋上往下看,會感覺有什麼東西要把自己吸進去。
也會忍不住去想,河水是從哪來的,要到哪去呢。
“汪汪——”
狗吠聲叫醒了橋上的人。
陳霧呆愣地俯視流浪狗,啞聲說:“你怎麼還跟着我啊。”
他望了望來時的方向,“這麼長的路,你一直跟在我後面……”
“可是沒有了。”
陳霧把衣褲的兜翻出來,“我沒有吃的了。”
流浪狗對陳霧搖了搖尾巴,腿一彎趴在了他的棉鞋旁邊,腦袋蹭着他的褲腿。
像是在說,沒關係,你沒有吃的了,我還跟着你。
然而過了幾分鐘,一輛電瓶車經過,後座有個拿着烤腸的小孩。
流浪狗激動地追了上去。
就剩陳霧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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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桂不是旅遊景點,這會兒也不是節假日,到了深夜,小旅館基本就沒什麼生意了。
老闆通常都會靠追劇打發時間,今晚她沒那個心思,頻頻看門口。
小夥子怎麼還沒回來,不會是遇到扒手了吧?
老闆整理着櫃枱上的登記本,破財能免災,就怕是遭人打了。
這地方亂着呢。
老闆等到凌晨一點多,人回來了。
她正在數抽屜里的零錢,聽到動靜忙起身走出櫃枱,“陳先生,你這一走也走太久了吧,都這麼晚了,你……”
陳霧:“是不是影響到你休息了。”
老闆看他那雙比出門時還要紅的眼睛,一下忘了回答,又聽他問,“你幾點關門?”
她說,“十一點就關了。”
“對不起啊。”
老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房客已經上樓了,她嘀嘀咕咕,“咋還道歉了呢,”
那小伙真是,
也不知道究竟出啥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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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304的房客又出了門,十一點前回來的。
明明一身病狀,氣色差得沒法用詞語形容出來,卻記着不給人添麻煩。
到了第三天,老闆讓丈夫看家,她自己臨時當了個跟蹤者。
都不用學電視裏演的那樣鬼鬼祟祟,時刻提防着找地方躲避掩護。
因為被跟蹤的根本不會回頭望。
年輕人幾乎沒有停歇,他一直在走動,像是在找什麼,不停的找,卻又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
也有可能什麼都沒找,就是想走一走。沒方向沒目標,走到哪兒就是哪兒。
老闆腿都要走斷了,她想不通年輕人的感冒應該還沒好,人又憔悴,他是靠的怎麼走這麼久的。
光是人的體能可以做到嗎?
老闆叫了輛摩的跟在後面,費解地想着。
不知不覺的,老闆跟到了橋邊,她目睹年輕人走到橋上。
似乎不是頭一回來了。
老闆去附近的商鋪找人打聽,果然,她這個房客每晚都會過來,在橋上一站就是很久。
他知不知道自己走了十三公里?回去還有同樣的路程?棉鞋都要走爛了。
估計不知道。
這一路他只是在走,往前走。
橋可能是他能走一趟的終點,所以他就停了。
在老闆眼裏,年輕人每天出門都給她一種要在一念之間想不開,做出傻事的感覺。
但他每天都會回來。
只不過始終不見他恢復生機,眼裏的血絲也從未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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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平常的冬夜,陳霧又出了門,又在街上飄蕩。
“師弟?”
身後傳來一道清潤卻充滿猶疑的喚聲。
陳霧第一次在這條路上回頭。
路燈下有一個周身攏着佛光的和尚,他看着陳霧,眼中的不確定變成豁達的驚喜,笑着喚了聲,“師弟。”
而後邁着穩且堅定的腳步向他走來,一步一步的穿過人流走到他面前。
他落下了淚。
凈陽撈起僧服的寬袖為他擦眼淚:“見到師兄,高興傻了嗎?”
“是啊,高興傻了。”
淚意洶湧,一發不可收拾。
那場暴雨傾瀉至今,終於落滿了他的臉。
所有都像是慢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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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弟二人闊別多年,於這個晚上再遇。他們坐在滿是人間煙火氣的小面館裏。
年長的是看出年少的裡外冰寒空蕩,需要一點熱的,好消化的食物。
年少的則是順了年長的意。
凈陽沒有在意旁人的視線,他面像慈悲,語氣溫和地望着坐在對面的人:“師弟,你怎麼不吃?”
“這就吃。”陳霧咬了點麵條,灰白瘦弱的臉頰輕微鼓動。
凈陽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他,聲調放得更柔:“出什麼事了嗎?”
陳霧的視線順着師兄那身僧服,掛在身前的佛珠,再到他明|慧|出塵的眉眼,半晌搖了搖頭。
凈陽便不問了。
儘管他對師弟還俗以後的家庭情況,成長情況,以及此時這副狀態的原因都一無所知,但他不會再進行查探。
因為他看得出來,這時候的師弟不想說。
“我回去過。”
凈陽聽到聲音,他斂了心神抬起眼,陳霧沒跟他對視,筷子在面碗裏攪動,霧氣蒙上了鏡片,“門鎖上了,你們都不在廟裏,不知道去哪了。”
“那你回去的時候,”凈陽說,“師傅走了,我拿着師傅的推薦信去了別的寺。”
陳霧喃喃:“師傅走了啊。”
凈陽的眼皮猛地一挑,這場重逢,師弟給他的感覺讓他摸不清,此時突然清晰起來。
師弟一腳踩空了,正在下墜。
見到他之後,出現了停滯的現象,沒下去,也沒上來。
現在師弟卻又開始下墜,速度更快。
凈陽捏着佛珠,雙目合在一起,兩片淡薄的唇一張一合,無聲地念起了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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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場強大的和尚格外引人注目,更何況他在念經。
小麵館的嘈雜聲漸漸停了,都怕打擾到大師,破壞了自己的福氣。
而大師對面的青年吃了幾口面就放下筷子,安靜地坐在凳子上面,眼睛看着大師的僧服。
不知在想什麼,直勾勾的看着。
“師弟,”凈陽將自己的佛珠取下來,遞給陳霧,“你幫師兄數數有多少顆。”
陳霧怔了下:“不就是108顆嗎。”
凈陽心想,師弟的思維能力還是有的,他笑道:“前段時間散了重新串起來的,也許有丟失。”
“那我數一數。”陳霧垂眼,手指撥一顆珠子,嘴裏就念一個數,隨着數越大,珠子撥得越熟練自然。
凈陽沒等他數完就開口:“我這次是受人之託來的春桂,見到了小晏。”
見師弟停下了撥佛珠的動作,也掀起了眼皮,露出充滿血絲的雙眼,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過來的樣子,樂於進入憶往事的話題,他便廢了點心思往下說,試圖讓師弟抓住點什麼上來,別再墜下去了。
殊不知他的師弟和他根本就不在一個頻道。
那是誰?
根據師兄的透露,應該是我在小廟時期的朋友。
完全……
不記得了。
我為什麼不記得了啊。
忘了,說明不重要,可有可無。不然同樣都在小廟生活,我怎麼沒忘記師傅跟師兄,和他們在一起的經歷,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可是,
即便不重要,也不至於一點印象都沒有。
陳霧麻木的大腦吭哧吭哧地響着,正在一點一點恢復轉動。
“師弟,你怎麼半天也不動一下,太吃驚了嗎,沒想到小晏也在春桂。”
凈陽拿起杯子喝了口溫水,在小廟的那段時光,他每天的功課都很繁重,師傅對他十分嚴厲。
而師弟就不一樣了。
師弟沒有功課,基本的打坐都可以不做,他不是被師傅叫去哪拔草挖地種菜種樹,就是帶着小晏玩。
他們的很多事,他都沒參與過,可以跟師弟一起回憶的很少很少。
“說起來,你跟小晏也有十一年沒見了,十一年,彈指一揮。”
“香鄂山的另一邊有所職高,他在那裏讀書,你去了就能見到他了,不過你見了也認不出來,那孩子變化挺大的。”
凈陽抬手比劃:“我記得他離開小廟時是小不點,個子才到你肩膀,現在他比我還高一截。”
“你們都還在小廟的時候,感情是真的好,你爬樹,他在底下接你,你找野菜,他拖着比他自己還大的籮筐跟着你……他再大點就淘氣了,總往山裡跑,你一天要找他多次。”
凈陽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陳霧聽他說,不提問,不補充。
似是在自我追憶。
“雖然你們都長大了,但總歸是一起度過了許多無憂無慮的日子,”凈陽說,“這些年想必你也惦念着他吧,要見一見嗎,師兄帶你去。”
陳霧沒有說話。
凈陽柔聲:“不想去也沒關係,緣聚緣散都是天意所向。”
陳霧重新數起了佛珠。
凈陽有種難以描述的感覺,他感覺師弟數完這108顆佛珠就會有變化,於是他靜心等待。
面涼掉了,陳霧數完了佛珠,還回去:“師兄,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好,你說,師兄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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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退房的時候,老闆難掩關心:“陳先生,你是準備回家了嗎?”
陳霧將鑰匙放在櫃枱上:“不是,去見一位朋友。”
“見朋友啊,見朋友好。”老闆翻登記本,忽然來了句,“你的左胳膊要去醫院看的吧?”
陳霧微愣,他把垂下來的左手放進了兜里:“會好的。”
“最好還是拍個片子,不要在這上面省錢。”老闆拿圓珠筆寫寫算算,“你一共住了二十三天,房費沒有欠的,我把押金退給你。”
陳霧接過押金,輕聲說:“謝謝。”
不是沖的押金,是別的。
別的什麼?
老闆大概是知道的,她坐回椅子上追劇。
那小夥子的黑眼圈還是重,眼裏的血絲也沒減少幾根,但他腳上的破棉鞋換了,穿的是新的。
就就一處變化,呈現出的姿態卻和先前截然不同,像是找到了方向,找到了目標。
換條路走了,剛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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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庫和往日一樣,這兒那兒的窩着一釣手,風裏裹着魚腥。
小屋門前,少年在擦洗摩托車,嘴邊叼着根煙,好一會沒吸了,煙灰堆得有點長。他一抬下顎,煙灰就落了下來,隨風散了。
陳霧拎着旅行包出現在他面前。
少年眯眼,從下往上地打量他,從他的新棉鞋看到黑框眼鏡,似笑非笑了一聲,準確無誤地吐出他的名字:“陳霧。”
陳霧放下旅行包,蹲下來和少年平視,聞到了來自對方身上的辛辣煙味。
他說,是我,你好,我是陳霧。
又說,晏同學,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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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把有關年少時的殘缺部分補上。
所以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