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微苦的艾香氣從宮門外傳來,沈浮有一剎那走神。

想起昨夜姜知意隔着薄薄的被子貼着他,軟沉的嗓,快端午了。

端午是她的生辰,他其實,是記得的。

“浮光。”皇帝謝洹合上最後一本奏摺,含笑叫他。

沈浮收斂心神,起身答應:“臣在。”

長身玉立,如芝蘭生於玉階,果然是名動京師的謫仙沈郎。謝洹眼中浮起一點笑意,點手命他坐下:“後日宮裏有龍舟賽,帶上夫人一道來吧。”

端午日賽龍舟,宮中歷年不變的舊例,沈浮低頭垂目,沒什麼起伏的聲調:“內子身體不適。”

“又來!”謝洹笑起來,“怎麼每到這時候都身體不適?怕不是你攔着不讓來吧?浮光啊,我知道你不喜歡張揚,可雲滄臨走時再三央求朕幫他照看妹妹,你這般欺負人家,朕可沒法跟雲滄交代啊。”

姜雲滄,姜知意的兄長,謝洹的伴讀,兩年前遠赴西州戍邊,至今未歸。沈浮神色平靜:“臣不敢欺瞞陛下,實是身體不適,已請了朱太醫今日去診脈。”

“真的?”謝洹半信半疑,“怎麼這般巧?是什麼病症,要緊嗎?”

是什麼病症?眼前閃過姜知意不安的睡顏,眉頭蹙着,紅唇抿着,夢中也似要哭。又閃過昨夜她滑落腿邊的淺豆沙色寢衣,白如霜雪的肌膚驀地露出一痕,那時他轉過了臉,餘光瞥見她掩在薄被下的手,緊緊攥着被角,攥得紅綾的被面都起了褶皺。

她在緊張,緊張什麼?她突然提起孩子,她夜裏,做了噩夢。沈浮沉吟着:“不是什麼大病,不要緊。”

昨夜的她,太可疑,唯有讓醫者確認一番,他才能放心。

算算時間,這會子朱太醫該當到了吧。

沈相府中。

趙氏一邊吃茶,一邊向身邊服侍的人發牢騷:“別人家的兒媳婦天不亮就起來伺候婆婆,我家的倒好,太陽都三竿子高了還在睡大覺,這是誰家的規矩!”

門外人影一晃,輕羅探頭向里望了望,趙氏向來不喜歡姜知意,連帶着看她身邊的人也不順眼,當下眉頭一皺:“鬼鬼祟祟做什麼?”

“回老太太的話,”輕羅連忙進門,躬身行禮,“朱太醫來了,夫人身子有些不自在,就請他先過去那邊診脈。”

太醫朱正,沈浮的親信,時常來相府請平安脈,不過以往都是先看趙氏,再看姜知意,此時趙氏一聽要先去姜知意那裏,頓時立了眉:“放屁!她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越過我先去她那裏?王六家的,立刻把朱太醫叫到這邊來!”

王六家的是她的心腹陪房,應聲答道:“是!”

她一道煙地奔了出去,輕羅連忙跟上,身後傳來趙氏的罵聲:“做媳婦的還想越到婆婆前頭,反了她了!”

偏院門前,朱正回頭吩咐身後跟着的醫女:“待會兒我給沈相夫人診脈時,你在後邊打下手就行,別往跟前湊。”

醫女低着頭,貓兒般圓而媚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是。”

朱正邁步跨過門檻,踩着石板路一路來到階下,身後突然有人叫:“朱太醫等等!”

王六家的氣喘吁吁地追過來:“老太太請你先去正院診脈。”

朱正猶豫了一下,今日來其實並不是請平安脈,早晨沈浮交代過,要他以請脈為名確認一下姜知意是否有孕,還要他不管有沒有都不要聲張,只將結果告訴他一個人,可如今趙氏卻要他先去正院……

“快走吧,”王六家的催促着,“老太太等着呢!”

朱正很快做出了決定,雖然他此來是為了姜知意,但趙氏一向不好應付,況且有孕也不是什麼急症,倒是不怕耽誤這一會兒。朱正轉身:“你在前頭帶路。”

半個時辰后。

朱正給趙氏診完脈,又細細說了幾個葯膳保養的方子,這才反身往偏院走,還沒到近前,早看見輕羅一臉惶急地迎出來:“不好了,夫人起了好多疹子!”

朱正吃了一驚:“什麼時候的事?”

“早起就不舒服,剛剛突然起了,臉上身上都有,”輕羅急急向里走,“快過去看看吧!

朱正忙忙跟上,見她將緊閉的房門推開一條小縫,解釋道:“以前也起過一次,見風就長,所以不敢開門窗。”

朱正也只得從門縫裏擠進去,又見裏面幾扇窗都關着,又垂着帘子,屋裏又悶又熱,光線昏暗,再往裏走時,卧房的拔步床放着帳子,姜知意低低的聲音從裏頭傳出來:“朱太醫來了。”

朱正連忙上前,伸手正要揭帳子時,輕羅立刻擋住:“不能!”

她牢牢將帳子掖在被褥底下:“不能開,開了帳子就有風,夫人一受風又要長疹子!”

可是不開帳子不診脈,如何向沈浮交差?朱正皺了眉:“所謂望聞問切,不見面不診脈,沒法對症下藥。”

輕羅躊躇起來:“可是……”

“無妨,”帳子揭開一點,露出姜知意小半邊臉,“朱太醫請看吧。”

朱正定睛看去,她臉頰上、下巴上都有幾個鼓起的紅包,邊緣凹凸不平,又有腫脹的跡象,因為她皮膚白皙,越發顯得觸目驚心,紅包的大小模樣,與風邪侵肺造成的疹子十分相似。

朱正還想再看看舌苔,輕羅已經關上了帳子:“不敢再吹風了,上次着了風,足足養了十幾天才好。”

朱正忙道:“還得診脈。”

“隔着帳子可以嗎?”帳子裏傳來姜知意低低的聲音。

薄薄的細紗帳,便是覆在手腕上應當也不影響診脈,朱正點頭應允,見紗帳一動,姜知意把手放在了床沿上,朱正三根手指搭住她的手腕,隔着細紗,很快找到了脈搏。

邊上,一直低頭不語的醫女飛快抬頭看了一眼,忙又低下頭。

朱正垂着眼細細聽着,脈搏稍有些浮,是肺氣不利、突發風疹的癥狀,換隻手又聽了半晌,道:“夫人這是風疹,我先開上幾劑清熱祛毒的方子,有煎服的,有煮湯泡浴的,用上兩天要是還沒好,我再過來看看。”

收回手時心裏已有了數,這脈象,絕不是有孕。

隔着帳子,模糊看見姜知意點頭致意:“有勞你。”

朱正很快寫好藥方告辭,開門時光線驟然一亮,身後跟着的醫女下意識地躲了躲,這一轉側,倒讓跟來關門的輕羅瞥見她小半邊臉,不由得一愣,這模樣,怎麼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正在努力回想,聽見屋裏窸窸窣窣,姜知意下了床,輕羅再不敢耽擱,反手插了門栓,急急跑去凈房:“桑葉水備好了,姑娘快洗洗吧!”

帳子一動,又鑽出一個少女,臉上也有幾顆剛冒頭的疹子:“我幫你抬水去!”

是姜知意的另一個陪嫁丫鬟,小善。姜知意握住她的手,含淚道:“謝謝你。”

方才在帳子裏,伸手讓朱正診脈的不是她,而是小善。

和她一樣起了風疹卻沒有身孕,因此才能騙過經驗老到、醫術高明的朱正。

“沒事,不癢的,”小善分明癢得連連吸氣,卻還是若無其事的笑着,“姑娘別擔心。”

砰砰亂跳的心臟一點點平復,苦澀痛楚的感覺一點點漫上來,姜知意紅着眼眶。

好險。

朱正突然趕來診脈,她便知是沈浮起了疑心想要查驗,躲避已然來不及,千鈞一髮之際,姜知意想到一招險棋。

她的脈不能摸,朱正醫術高明,一摸就知道她有身孕,但,她可以讓別人替她診脈。

輕羅、小善都能替,跟她一起躲在床里,關緊門窗放下帳子,光線昏暗的情況下,朱正未必能發現診脈的不是她。

既要躲在床里,就得有非如此不可的借口,最好的借口便是生病,不能見光受風的病。

這種病她從前得過,風疹,是不小心碰到漆樹引發的。

相府後牆根底下就有一棵漆樹。

“洗澡水好了,姑娘快來泡泡。”輕羅在凈房喚道。

她服侍着姜知意解衣,哽咽着嗓子:“姑娘以後千萬別碰漆樹了,拿胭脂粉描幾個疹子就行,看不出來的。”

“不行呢,”姜知意苦笑搖頭,“朱正不好對付。”

他是沈浮的親信,醫術又極高明,若是用描出來的疹子作假,只怕一眼就會被他看穿。

所以她親手摸了漆樹葉。

就連替她診脈的小善,為了不出破綻,愣是也跟着摸了。

風疹發作還需要一段時間,她又命輕羅去稟報趙氏,只說要讓朱正先給她診脈,趙氏心胸狹窄又慣會磋磨她,果然一聽就中計,搶先叫走了朱正。

她則趁機佈置好房間和解漆樹毒的桑葉水,等朱正返來時,她先露出長滿疹子的臉讓他確認,放下帳子后,躲在被子裏的小善伸手,讓朱正診了脈。

終於李代桃僵,瞞天過海。

姜知意坐進浴桶里,溫熱的桑葉水浸泡着皮膚,滿身的痛癢慢慢緩解,眼前閃過八年前懸崖邊的少年,沈浮啊沈浮,誰能想到有朝一日,你會把我逼到這個地步?

“疹子下去了好多,這方子真有效,”輕羅舀水給她淋着後背,鬆了口氣,“多虧了小侯爺。”

桑葉清苦的氣味縈繞在鼻端,姜知意眼睛酸澀着,是呀,多虧了哥哥。

那時候她起了滿身的疹子,看醫吃藥都不見效,哥哥急壞了,滿城裏找大夫,又日夜查醫書找偏方,什麼柚子皮、韭菜汁全都試過,最後發現桑葉最有效,為了怕她複發,哥哥還在附近種了一大片桑樹。

如今這片桑樹林是她在照料,可是哥哥,已經兩年多沒回來了。

哥哥反對她嫁給沈浮,哥哥說沈浮心狠意冷,將來必定會虧負她,可她還是嫁了,許是對她太失望,哥哥連婚禮都沒參加,直接去了西州。

如今她迷途知返,哥哥肯定,會支持她吧?

姜知意再也坐不住,裹着浴巾起身寫信。

她得儘快找到父親,找到哥哥,她要和離。

脫離苦海,保住孩子,她得快些,再快些!

飛快寫好給父親的信,又寫了封短箋交給輕羅:“送去侍郎府給黃姐姐,你悄悄從後門出去,千萬別人讓發現了。”

侍郎府三奶奶黃靜盈,自幼與她一起長大、無話不說的閨中密友,如今滿京城裏,也只有黃靜盈可能幫她了。

內宅里消息傳得快,不多時,趙氏便聽說了姜知意得風疹的事,這是個傳染的病症,趙氏沒敢再來吵鬧,倒讓姜知意難得清靜,索性把和離時要帶走的東西粗粗理了一遍。

入夜時打開藏在衣箱最裏面的檀木小匣,看見一方帕子。

石青湖絲底子,銀線鎖邊,一尺見方的尺寸,顯然是男人用的物件。

姜知意默默看着,卻在這時,院外人聲響動,沈浮回來了。

啪一聲扣上鎖,吩咐輕羅:“把廂房收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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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偏執丞相和離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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