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2章
那畫面一閃即逝,隨即眼前又恢復了黑暗,沈浮扶着額頭,心裏有片刻迷茫。
那是什麼時候的情形?分明是他,是這張石桌這個屋檐,連他眼睛上的包紮都看得分明,可是,卻從未發生過,他那聲來了,又是對誰說的?
“大公子,”有人在叫他,是給他治傷又收留了他的朱大夫,鄉下的游醫,卻有菩薩心腸,“今兒讓我侄子給你換藥,待會兒他就來了。”
他的侄子朱正,也是他的關門弟子,在城裏一家醫館坐堂,沈浮躬身行禮:“謝朱老伯。”
“謝什麼?又不是什麼大事。”朱大夫上前看了看他的包紮,今天已經不怎麼滲血了,剛來的時候血和膿水總是很快就把包紮的紗布滲透,觸目驚心,“看起來恢復得不錯,再過上幾個月應該就能拆掉紗布了。”
要幾個月嗎?她是不可能在田莊住上幾個月的,他多麼盼着能親眼看看她的模樣。沈浮頓了頓:“最快要多久?”
“傷病這事急不得,越急越容易出岔子,慢慢養才不會落下病根,公子得耐心點。”朱大夫還道他這麼著急是怕家裏擔心,“明天我進城時給府上捎個信,就說公子還得過陣子才能行。”
不,不需要捎信,那些人巴不得他死在外頭,永遠不回去。沈浮搖頭:“多謝老伯,不過,不必了。”
他在石桌跟前坐下,不由又想起片刻前那怪異又難忘的景象,他坐在這裏,有人進門,他回頭,輕聲道:“來了。”
如此清晰,就像是真切發生過一樣,是誰來了?
“公子屋裏那些殘書還要嗎?”朱大夫在問。
那是他從家塾中偷來,偷着在念的幾本書,前幾天聽說很可能會從此失明,他撕了。“要的。”沈浮道。
眼下,他只想好好讀書,他最擅長、也最容易讓他出人頭地的就是讀書,他要快些,再快些,儘快讀出來考出來,他要配得上她。
“那行,我待會兒熬點漿糊給你粘粘補補。”朱大夫說話的聲音往廚房去了,他要熬漿糊,沈浮跟上,摸索着從房檐底下抱出來柴火:“我來燒火。”
乾柴噼噼啪啪燃燒着,沈浮守在灶膛前,默默背誦那幾本書的內容。背誦對他來說不難,難的是領會文字之下細微隱含的意思,非有浸淫多年的人領路是不行的。再有就是做文章,每科流行的套路都不相同,最快的法子是揣摩座師和上科的墨卷,可他買不起。
該怎麼才能弄到錢?灶膛里火苗舔着鍋底,沈浮想得除了神。
第二天吃過早飯,朱大夫出門看診,家裏人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沈浮守在石桌前,等她。
不敢動,甚至連廁所都不敢去,生怕她來的時候錯過了。不知道等了多久,突然聽見那個熟悉的輕盈步子,聽見柴門微微一動,沈浮急急轉身,未開口時,先帶了笑:“來了。”
原是脫口而出,說出來時卻怔住了。原來昨天在腦海里看見的,是此刻的情形,可他為什麼會看見?
“來了。”她走近了,拿着一個東西,放進他手心,“我給你做了個香囊,是桑葉和野菊花的,書上說能夠明目清心。”
巨大的歡喜突然湧上來,沈浮忘了疑惑,忘了那怪異的預知,緊緊攥着手裏的香囊。她給他的東西啊,就算要了他的命,他也絕不會丟掉。
“做的不好……”她低低說著,帶着少女天真的羞澀。
沈浮幾乎能看見她羞紅的臉,看見她不安又溫柔的神情,像是泡在溫水裏,整個人暖洋洋懶洋洋,唯一與歡喜不協調的,是他眼中的熱意,沈浮喑啞着嗓子:“不,做得很好。”
比這世上任何一件香囊都好,不,比這世上任何東西都好,好上千倍萬倍。
“時間太緊,桑葉和菊花曬得都不太干,你再晾晾,別發霉了。”她聲音低低的軟軟的,細細向他交代。
“好,我晾晾。”沈浮緊緊攥着那個香囊。
後院裏有人問:“大公子,是有人來了嗎?”
是朱大夫的妻子聽見動靜在問,沈浮忙道:“沒人。”
她卻已經慌了,他聽見她緊張的語聲:“我得走了,要是讓人發現我到處亂跑,又要跟我娘說。”
沈浮模糊覺得她有些怕她娘,也或許是怕她娘失望。她像只受驚的兔子,匆匆忙忙往外走,沈浮拉了一下沒拉住,起身追過去,膝蓋磕到石桌也不覺得疼:“意意別走!”
她的腳步停了,她壓低着聲音:“你撞到腿了,疼不疼?”
“不疼,”沈浮一點兒也不覺得,只是追問,“明天,明天還能見面嗎?”
“可以呀,”她軟軟地給了讓他狂喜的回答,“我來找你嗎?”
“我們去後面山上好不好?還是昨天那個地方,那個時辰。”
“好呀。”她答應了,“我走了。”
腳步聲出了柴門,沈浮追在後面,想跟上,又不敢跟上,她是侯府嬌女,他是沒人要的孽種,讓人看見他糾纏她,對她的閨譽不好。
再忍忍吧,時間過得很快的,一眨眼就是明天了,明天,他就又能夠見到她了。
第二天一大早,沈浮拄着明杖上了山,坐在上次與她並肩坐着的地方,安靜地等她。
同樣的微風,同樣草叢裏不時跑過的動物,同樣的啄木鳥篤篤敲着樹榦的聲音,沈浮能感覺到日頭的熱度從冷到暖再到熱,已經中午了,她怎麼還不來?
中午了,她該吃飯了,不可能再出來,可她下午更不可能出來,因為下午的時候,六嫂會帶她一直做針線,她跟他說過的。
她從不曾失約,如果她這會子不來,今天就不會再來了。她頭一次失約。
心慌得很,手開始抖,抖得握不住明杖,呼吸都是冷的。她不來了,她是不是不想再看見他了?還是,有什麼別的事絆住了她?還是她上山時遇到了危險,就像她那天墜崖一樣?
沈浮刷一下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山道上跑,邊跑邊喊:“意意,意意!”
風在耳朵邊吹,他摔了一跤,明杖不知道摔到了那裏,掙扎着爬起來,繼續跑,繼續喊,繼續找。找遍了山上她可能去的地方,沒有人,她並不在。
至少,她沒有遇到危險。
沈浮定定神,繼續往山下跑。急切中容易出錯,他又看不見,又摔跤了,撞到了樹,絆到了石頭,臉上手上都帶了傷,可他顧不得。
他得找到她,這幾天的幸福短暫得像泡沫,一吹就散,他得找到她,有她,才能證明他還活着,他還有理由活下去。他得找到她。
沈浮跑下山,跑過朱家的茅屋,跑去侯府的田莊。平日裏熱鬧的田莊此時安靜得可怕,彷彿所有的活物都在一瞬間消失了,包括她。沈浮一把扯掉了眼睛上的包紮。
疼,刀剜一般,在眼睛接觸到外面的光和風的時候。疼極了,能感覺到傷口綻開,血往下流,沈浮用力睜開了眼睛。
空蕩蕩的,如他聽見的一般,大門胡亂敞着,好像是突然之間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去了哪裏,她去了哪裏?
意意,意意。沈浮喃喃的,跌跌撞撞往裏面走,沒有人,哪裏都沒有人,模糊帶血的視線看見地上有血,晾曬穀物的竹匾撞翻了,穀子灑了一地。
去了哪裏,她去了哪裏?
沈浮瘋了似的找,翻遍每間屋子,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到處都是突變后的混亂,她去了哪裏?
咣,一拳砸在柱子上,疼痛暫時壓住瘋狂。這裏是侯府的田莊,不會有盜匪,何況隔壁朱家也沒事,她不會有危險,她可能是去別的地方了。回城了嗎?回侯府?她家裏人來接她了?
沈浮拔腿追出去,往進城的大路上跑。聽見朱大夫在後面叫他,說傷口不能見風,會瞎的,可如果找不到她,他要這雙眼睛還有什麼用?
沈浮拚命跑着。風刮在眼睛上,刀子一樣,剜下一絲絲一縷縷的血,看什麼都是模糊的,都是帶着血的顏色,草鞋跑掉了一隻,另一隻磨穿了底子,舊布做的襪子禁不住磨,很快也破得零碎,沈浮光着腳跑着。
這是進城的唯一一條路,如果她回家了,他再跑快點,說不定還能追上她。
太陽開始西斜,紅彤彤的晚霞生出來,沈浮終於看見了一輛車。
黑漆的大車,兩馬駕轅,垂着青紗鑲着珍珠,鄉下地方沒有這種車子,多半是城裏來的。沈浮大口喘着氣,用盡最後的力氣追了上去。
他看見了清平侯府的徽記。是她家的,她家裏人來接她了。
沈浮衝上去,攔住車前。
車夫猝不及防,用力拽住韁繩,兩匹大馬嘶叫着往前又被拉住,抬起的前蹄差點踩在他身上,沈浮沒有躲,帶血的視線盯着緊閉的車門。“意意。”
是你嗎,你在裏面嗎?
車門開了,眼前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十幾歲的小姑娘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柔柔地看着他。
她頭一次失約。
心慌得很,手開始抖,抖得握不住明杖,呼吸都是冷的。她不來了,她是不是不想再看見他了?還是,有什麼別的事絆住了她?還是她上山時遇到了危險,就像她那天墜崖一樣?
沈浮刷一下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山道上跑,邊跑邊喊:“意意,意意!”
風在耳朵邊吹,他摔了一跤,明杖不知道摔到了那裏,掙扎着爬起來,繼續跑,繼續喊,繼續找。找遍了山上她可能去的地方,沒有人,她並不在。
至少,她沒有遇到危險。
沈浮定定神,繼續往山下跑。急切中容易出錯,他又看不見,又摔跤了,撞到了樹,絆到了石頭,臉上手上都帶了傷,可他顧不得。
他得找到她,這幾天的幸福短暫得像泡沫,一吹就散,他得找到她,有她,才能證明他還活着,他還有理由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