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野餐區

殷虹的鮮血從腹部汩汩流淌，在地面上匯聚成一灘小小的水窪。

冰始覺將自己的口鼻深埋進衣服中，竭盡全力剋制腹部傳來的疼痛感，努力屏住呼吸，不讓一點兒聲音從自己這裏發出。

潛藏在陰暗中的老鼠嗅到了血腥氣，興奮得吱吱叫起，從斷壁殘垣中竄出，小心翼翼地來到這個脆弱的身體前，品嘗着那溫熱的血液。

“……早知道不該來野餐區了。”冰始覺感到身體一點點變冷，視線也模糊了許多，緊繃的牙關也從衣領上鬆開，發出在清冷夜色中，格外明顯的喘息聲，“抱歉……爸爸媽媽……”

“找到你了。”此刻已經變得無比溫柔的爆炸聲從身旁響起，三個手裏拿着武器的，看不清性別和年齡的人，一步步地在火焰中，走向了冰始覺。

在生命即將終結時，冰始覺癱倒在地，看着頭頂上璀璨的星空，無力地，伸出了手。

————

“所以這個就是你小說的開頭？”面前穿着工作制服的女性搓揉着太陽穴，目光從電腦屏幕移到了面前的年輕人身上。這個年輕人也叫冰始覺，是沿江城的一名長年撲街的作者。

只不過，他此時的注意力已經到了別處，正在仰望城市周圍那半透明的，如同肥皂泡一樣煥發著絢麗神色的保護罩。

“冰始覺！”女性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叫着冰始覺的名字，要不是現在物資有限，她真的很想把桌上的這杯檸檬水潑在他身上。

“啊，是的。”冰始覺回過頭，和那些聽到聲音的其他客人一樣。不過他們在瞥了幾眼后，依然去眺望那炫彩的天空。

“就那麼和你說吧，這個開頭不合格，我們不打算和你簽約。”

“低保也不行嗎？”冰始覺這時候的注意力才從那艷麗的保護罩轉移到了面前的少女面前，“白編輯……白秋月，白大姐。好歹我在你們網站連載了那麼多年啊。”

“冰始覺啊，現在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名為白秋月的編輯無奈地關掉了冰始覺的稿子，“現在野餐區開始擴大了，民眾需要的是刺激一點的，能夠讓他們從麻木生活中稍微釋放一點的作品，不是你這樣開頭都不知道寫什麼的作品。”

“好吧……不過白大姐，你要是不和我簽約，我就真的得去野餐區了。”冰始覺喝光了杯中水，“雖然早有準備了，但是聽你親口那麼說，還是很悲傷。”

“去野餐區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有錢么。”白秋月安慰道，“工資是我們這種普通職位的幾倍，運氣好的十幾倍呢。”

“但死亡率高啊。”冰始覺苦着臉。將自己面前用了八年的筆記本闔上，“真沒機會了？”

“你要是能從野餐區回來，我倒是能夠給你申請一個維持半個月的專題版塊。”白秋月對着冰始覺揮了揮手，“如果我是你，到願意去野餐區，好歹賺的錢比這個肥皂泡內的多太多了。”

“白大姐，你不怕死嗎？”

“這個時代，沒錢和死了沒什麼區別。”白秋月匆忙地將電腦塞入包中，揉着自己的雙眼，，“祝你平安吧。”

“一路順風。”冰始覺看着白秋月一出店門，便拿着手機查看路線的模樣，不禁嘆了口氣。現在看來，他似乎只有野餐區這唯一的選擇了。

“真是頭疼。”將所有的東西收拾好，冰始覺走出店門，目光不自覺地被城市上空所包裹着的彩色光芒所吸引，隨後，才看向了城市角落的那龐大的，如同利爪一樣，有着完美90°圓弧的黑色建築物。

和遮天蔽日的建築物相比，那些高樓大廈，那些居民區，那些此時反射着炫彩陽光的商業區建築，都幼稚地如同孩子隨意堆砌的玩具那般。

“先回趟家吧。”冰始覺的目光垂落下來，猶豫了片刻，還是走向了家的方向。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野餐區就好了。”冰始覺看着那些人匆忙地在光芒下工作，有人打着電話，有人拿着電腦敲擊，但在凝望着天空中的斑斕時，臉上總會湧現出一股欣慰，還有一種淡淡的焦慮。

在23年前。換言之，便是1999年，地球上出現了野餐區。

野餐區並不像字面意思那樣溫馨可愛，而是地球赤道上一個突然出現的，可怕的區域。

1999年12月末的夜晚，地球上所有擁有感知的生物，都感覺到一絲寒意在身體上泛濫。約莫幾秒鐘后，這種感覺便消失。那時候人們只不過是以為是某種寒流，某種冷風，亦或者是簡單的生理反應罷了。

但就在翌日，全國各地的衛星，都拍攝到了令人驚懼的一幕。

在地球的赤道上，出現了一灘面積多達幾十萬平方公里的污染區域，而且這個污染區域隨着赤道延伸，幾乎饒了地球半圈。

所有的天文學家，地理學家，水文學家都無法解釋這到底從何而來，以及這種肉眼可見的擴散到底是什麼，而且也無法命名。

只有當時負責打掃衛生的一個工作人員，在瞥了一眼后，隨意地說道。

“就像是野餐后，從垃圾袋裏滴出來的污水。”

從那之後，所有研究衛星圖的專家們都意識到，這位清潔工或許沒有說錯。地球赤道上的這個渾濁的斑點，就好像是宇宙中有個巨人在野餐后，收拾垃圾準備離開。卻不小心將污水滴在了赤道上。

那一大灘綠色的黏液，便是最好的證明。

隨後，那個巨人嫌棄似地甩了甩垃圾袋，但又不得不拎着垃圾離開，讓渾濁的水流淌而出。

於是，在綠色黏液的周邊，便是無數零散開來的液體。同時，以赤道上那攤最大的黏液為中心，越往赤道西邊走去，則是逐漸變狹窄的污染區。

從那一天起，地球的文明脈絡，也就發生了改變。

外星文明的存在被確認，各國啟動了各式各樣，天花亂墜，幾乎把人搞暈，讓學生難以背誦的條約。

海域也基本封鎖，考察隊不斷出動，帶來的消息也是隱隱綽綽，但普通人還是能夠感覺到，這個世界變得不再和平。

幾個月後，野餐區，被正式命名。

城市的庇護所計劃，也隨之誕生。

“不過那時候我才三歲。”回家途中，冰始覺回想起在課本上學習的，以及結合父母講述的那些漫長的故事。大致上便是污染區一點點擴大，再這樣下去，世界將會被這種污染所吞沒。

但各國從污染區內找到了一些科技，能夠庇護城市的人們。

所以從記事時候起，冰始覺便看到沿江城開始建造參天的黑色建築物，也能清晰回想起，自己大學那一年，沿江城真正啟動防護罩的那一天。

溫和的光芒從黑色的，90°的圓弧利爪底部升騰，全市因為特殊情況，暫時停止用電。在一片漆黑之下，那利爪中彌散出了美麗的，炫目的，如同肥皂泡膜一樣的物質，將整個城市覆蓋在天穹之下。

那也是冰始覺見到的，除卻童年所目睹的星空之外，最為美麗的天色。

保護膜塑造后的世界，則變得比較乏味。人們基本都在城市內生活，也很少有人外出。不過對於普通人來說，在一個城市工作，一輩子也就這樣過去。如果真的要出去，那會是無比費力，得檢查身體，穿上好幾層保護的服裝，隨後來到黑色的建築物中，再檢查幾天後才能離開，好似這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太空上。

但城市終究是城市，不是原本暢行無阻通行的世界，所以總是會有一些失業的人出現。而這些失業的人，要麼接受比原本酬勞更加低的工作，因為在城市的庇護下至少安全。

要麼，選擇一條充滿危險，但至少名利雙收的道路。

探索野餐區。

自1999年以來，探索野餐區的人非常之多，但真正探索的範圍，但其實只有原本地球大陸的1%左右。

一來，最核心的野餐區沒有哪個國家敢進去。

其二是，被野餐區污染的地方，全部出現了異常的狀態。光是隨意找到某個東西，就足夠科學家們研究個四五年時間。

其三是，野餐區內只要一不小心，便會致命。

至於詳細情況，官方從未公佈過，只能用曾經發生在歷史上的切爾諾貝爾事件相比，告訴普通人千萬不要隨意產生好奇心，也警告那些想要前去的人，他們的前路雖然可能給人類科技帶來進步，也可能讓探索者賺得盆滿缽滿。

但也有可能，一離開城市，便直接死去。

“爸，媽，我回來了。”冰始覺掏出鑰匙，開啟家門，大聲喊道。

家裏沒有人回應自己。

嘆了口氣，冰始覺把背包依靠着牆放好，反手鎖上了大門。他還是能夠聽到父母房間中傳來的電視機的聲響。

比之前更用力地跺着腳，冰始覺走進父母所在的房間。看着自己的父母都躺在床上，看着電視的模樣。那一絲絲高懸的心，也落了下來。

“回來了？”冰始覺的父親冰財費力地點着頭。

“回來了，我打算去野餐區工作。”冰始覺大聲地喊着。

“回來就好。”冰財說罷，便繼續看着面前的電視機。

“找到什麼工作了？”母親舒軍輕輕地拍着床沿，好像對於冰始覺剛剛如此響亮的聲音一點都不在意，“還是作者嗎？”

“野，餐，區！”冰始覺來到母親身旁，大聲地對着舒軍耳朵喊道，“錢多一點！”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終於聽清楚的舒軍無力地抓着冰始覺的手，“那裏太危險了，你絕對不能去。”

“老媽……老媽！”冰始覺嘆了口氣，但發現自己的嘆氣只能讓舒軍疑惑地皺起眉頭，便繼續大聲喊道，“不去野餐區，就沒錢支持你們去醫院治療了啊！”

“沒關係沒關係，不就是沒辦法下床走動么。”舒軍安撫道，“你爸爸和我還懶得下床，現在手機那麼方便，每個月我們退休工資，加上補貼也夠了。”

“但是長時間這樣肯定對身體不好的啊。”冰始覺的手緊緊抓住了床單，“但是我只要去一次野餐區，就能夠轉到平時四五個月才能轉到的錢，要是找到點什麼東西，你們就不用一直躺在床上，再去幾次的話，你們就可以拿着拐杖走路了啊！”

“哎呀，你不要想這些事情了，爸媽反正都想好了。”舒軍的眼中滿是淡然，“我和你老爸能夠活下來就是幸運，現在你也長大了，能自己工作了，就足夠了。別再犯傻去野餐區。我們又不是沒去過，不知道那邊什麼樣子。”

“我知道的……不過老媽，我已經決定了。”冰始覺站起身，伸出手，拍打着自己父親冰財的肩膀，“正好我之前失業了，原本的小說網站也不和我簽約了。那去野餐區探索一下，說不定運氣好，找到點東西，你們就能好起來了。”

“你確定？”冰財用有些渾濁的眼睛凝視着冰始覺。

“嗯，我確定。”冰始覺點着頭，“小時候我生病，你們冒險進入野餐區。現在你們生病，我也不過是進入比較安全的區域，多去幾次，雖然時間長點，但安全的，你們放心。”

“沒有安全的地方。”舒軍的嘴顫抖着，想要說些什麼，但還是將話語吞咽了回去，“……你和你老爸一樣，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就不改了。”

“我可是你們的兒子啊，這方面總遺傳你們的。”冰始覺笑了笑，他從父親的雙眼中看到一絲贊同，以及無法阻止自己的哀傷，“老爸，老媽。你們放心，我到時候回來，一定會讓你們去醫院好好治療身體，然後到時候我們就可以一起外出散步。”

“……別貪心。”舒軍嘆了口氣，“野餐區處處是誘惑。”

“冷靜。”冰財說道，“別自大……保護自己。”

“我會做到的。”冰始覺點着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父母，有些不忍心地轉過了身，重新背起自己的背包，準備前往分佈在城市周邊的，那黑色的建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