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窗口
1
“你們倆今天來得可夠早啊。”
早上我正坐在休息室的大桌子前喝咖啡,田哥進來一巴掌拍在我的後背上。我本來想學着英國紳士的樣子優雅地品一品手裏的瓶裝咖啡,結果被田哥一巴掌拍得差點嗆死。
“咳咳,大哥你要是想我死大可直說。”
田哥從旁邊抽出凳子。
“行啊,那你去吧。”
“那我不得拉着你陪葬。”
“噗…”
付源在後排笑出了聲。
“笑屁啊你,我要是死了你不得殉情。”
“你真看得起你自己。”
付源把手機塞進褲兜里,走到鏡子前戴好口罩。
“你幹嘛去?”
“去踩點。”
付源從門外的架子上找到白大褂,在門口套在身上。實驗室是分為污染區,潔凈區和半潔凈區的,休息室屬於潔凈區,穿過的白大褂是不允許帶進房間的。
不要問我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當年臨床實驗室管理這門課可是檢驗科大主任親自來學校上的。
“今天第一天來門診崗,不得早點進去瞅?哎對了你今天在哪?”
我想了想,回答:
“門大吧,不知道幹啥的。你呢。”
“我儀器4,我也不知道,所以先進去瞅瞅。”
說完,付源轉身向門診走去。
“怪積極的這個人。你們輪轉到門診了?”
田哥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夾餅,一看就是上班路上在天橋下面買的,裏面還有一整個滷蛋的那種。
“對,免疫完事了,該去門診了。你們是不是這周去免疫了?”
田哥咬了一口夾餅,嘴裏含糊不清地說:
“嗯,對。唔……免疫咋樣,好乾么?”
“嗯……怎麼說呢,免疫有手工有機器,比較綜合的一個崗,但是都很容易上手。”
我想了想,又補充道:
“其實免疫操作不難,就是原理不太好理解,得多跟老師學一學。”
“明白,咱們檢驗哪有特別難的操作,不都是學原理。”
田哥大概是噎着了,從我手裏奪過喝了半瓶的咖啡,仰頭把剩下的一飲而盡。
“哎你個混賬,我還沒喝夠呢。”
“不客氣,咱倆誰跟誰。”
“你怎麼不去死呢。我得提醒你一下啊,操作時候一定一定戴好手套。”
田哥停止咀嚼,抬頭看我:
“為啥?”
“舉個例子。”
我湊近壓低聲音:
“你猜猜咱們免疫室一周能做出來多少梅毒和愛滋陽性的?”
“哎呀滾滾滾,吃飯呢別跟我說這事。”
田哥扭動着肩膀,甩開我搭在他身上的胳膊。
“行了我知道了,我會小心的。”
“所以你多注意啊,我可不想送標本的時候看到你田方長的名字。”
從前在學校上臨床基礎檢驗學這門課的時候李老師就說過,書本上所學的東西和醫院裏所做的完全是兩個概念。從前不覺得,可是經過兩個月的實習后,我真的深刻感受到了這一點。
如果說學校里所學是沿着前人設定好的路再走一遍,那麼在醫院裏就像是摸着黑前行,不知道終點在哪裏,甚至不知道起點在哪裏。
一切都被打上一個問號。
而我們檢驗師的職責,就是把這個問號寫作一個堅定的句號。
門診組也被叫做臨檢組,
從事的是最基礎也是最不可缺少的項目。住院的患者避不開的三大常規:血常規,尿常規和糞便常規。以及體液,血沉,凝血等項目都在這裏開展。
不過門診最特別的,還是它有檢驗科為數不多的需要直接和病人溝通的崗位。
很不幸,我今天就在這個崗。
“老師您好,我是……哎?雷老師?”
“門大”崗的老師坐在電腦前。我走到他身後喚了一聲,老師轉過身,我驚訝地發現居然是從前在學校上過課的老師。
“同學,你認識我?”
老師慢悠悠地問,跟從前在學校的時候一模一樣。雷老師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上課的時候帶着一副金絲眼鏡,操着一口地道的魯西南口音。他不喜歡用ppt,所以每次上課都要很仔細地聽,否則很容易不明白他在講什麼。
不過這並不影響他是尿液分析方面的權威,研究了一輩子的尿液,可以說是檢驗科最權威的專家之一。
“認識認識,當初在醫學院的時候您給我們上過課。”
我趕緊點頭。
“嗯,不錯,還能記住我,說明上課還比較認真。”
雷老師微微點頭。
“今天在門大崗?”
“對,老師我今天第一天來門診,需要我干點啥?”
“第一天就來門大?那你可得用點心了。”
雷老師指着凳子示意我坐下,我不敢怠慢,趕緊坐到他身邊。
“門大崗全稱是門診的大小便,你的工作就是坐在這裏接受樣本,然後上機。”
雷老師指着我面前的小窗口說:
“病人從這個窗口把留好的尿液和大便樣本交給你,你接過來之後把小便的條碼掃進電腦里,編好號之後放進機器里去做。”
雷老師又拍了拍我旁邊那台巨大的機器,講道:
“這兩台機器是做尿常規加沉渣的,是羅氏601和701的組合。601是做干化學,701是鏡檢沉渣,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回去查一下。看到架子上這個缺口了么,上機的時候條碼衝著這個缺口,好讓機器掃到。”
雷老師給我演示了一遍,我在心裏默默地記下了他的操作要點。
“好的老師,那大便呢?”
“大便用這三台機器做,這三台是沃文特F160大便分析儀,可以做鏡檢,也可以做潛血,到時候改模式就行。”
雷老師頓了頓,繼續說:
“不過大便這三台機器是另一個崗,不用你來做,樣本來了你給放過去就可以。”
雷老師看了一眼窗口外,馬上到七點半了,采血大廳里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每個人都戴着口罩,看不見臉上是什麼表情。
“好了,開始來人了。你在這裏守着吧,我去那邊做一下鏡檢,有什麼問題及時叫我。”
雷老師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好的,您先忙,這裏交給我了。”
然而這會我有多自信,等一下就有多尷尬。
2
“怎麼不吃飯啊,今天有把子肉都不想吃?”
中午在餐廳,姚姚端着盤子坐到我對面,他的盤子裏放着滿滿當當的菜。雖然素多肉少,但是好歹還有一大塊把子肉。我的盤子裏只有零星一點蔬菜,碗裏也只是小半碗米飯。
“你這是做慈善來了?12塊錢的自助你連零頭都沒吃回來。”
“別提了,今天早上做的東西有點反胃。”
我盡量不去想早上做的樣本,可是還是忍不住。
“滿滿當當,還雙手給我,跟敬酒一樣。”
一想起早上那些滿到快要溢出來的樣本,我又打了個寒戰。
“還有大……”
“停,打住,這是在食堂。”
姚姚及時制止了我說下去。剛才只想吐槽,忘了還在食堂里,周圍滿滿當當的人。雖然大多是醫務工作者,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在吃飯時候說這些,而且真的很不禮貌。
“抱歉抱歉,我忘了。”
我尷尬地喝了口湯。菠菜蛋花湯,不得不說湯里蛋花還是很多的。
“我來了,你倆聊啥呢?”
田哥端着盤子坐到我們這桌,裏面的菜甚至比姚姚還多。
“可餓死我了,這一上午太累了。”
田哥端起我的湯碗,仰起頭一飲而盡。
“不客氣。”
他甚至還衝我打了個滿足的嗝。
“幹嘛了累成這樣?你哪個崗?”
“三抗,但是今天不是周一嘛,去冷庫搬試劑來着。我現在算是知道為啥檢驗科都想要男生,那幾桶試劑,嘖嘖,得有二十斤。”
田哥往嘴裏扒了兩口飯。
“你倆咋樣?”
“我?我還好,在生化,非常智能。”
姚姚掏出手機,給我們看他早上錄的視頻。一管管血放在架子裏就好,機器自動機心自動掃碼,然後跟着傳送帶被送到不同的模塊進行不同項目的檢測。
“聽菲菲說這條流水線上億了。我的天,想不到我有朝一日也能感受到價值一個小目標的東西。”
“可以啊,聽說北湖那邊的機器更好,這邊還需要咱們人工去分不同顏色的管子,北湖那邊直接一箱子倒下去機器自動分。”
我在一邊聽着他倆的對話,心裏突然出現了一種莫名的擔心:
“你們說以後咱們會不會真的得跟機器搶工作?我怎麼覺得咱們好像可有可無了呢?”
“這事我還真跟菲菲老師拉(聊)過。”
田哥抽出張紙,把嘴上的油擦乾淨。
“雖然機器很方便,但是肯定不能完全取代人工。不說別的,單是審報告這件事就不可能把人工給省了。不過我相信未來檢驗科會縮減人數。”
田哥說得有道理。之前申老師也說過,要我不僅僅學會如何操作機器,更要明白每一個項目背後的意義。檢驗不難,難在結合臨床。
這也是我們每一個檢驗人的必修課。
“話說回來,怎麼不見付源?”
姚姚突然問我。
“他沒來食堂嗎?”
“嗯……你們聽說過門診有一個崗,叫儀器4嗎?”
我深吸一口氣。
“早上聽付源說他去那個崗了,具體幹啥的不知道。”
田哥咬了一口把子肉,差點把湯濺到我這邊。
“你小心點,我這白的,濺上了你給我洗啊。”
我嫌棄的挪遠身子。
“我想想怎麼跟你們解釋……五穀輪迴之物,懂了嗎?”
“好了懂了,你別再說了。”
姚姚給我比了一個閉嘴的手勢。我很識趣地沒有繼續說下去,畢竟……這裏是餐廳,五穀輪迴的起點。
而那個……是終點。
“付源跟我說他中午實在沒胃口,就先回家了。我在想要不要等會給他買點吃的回去。”
他們兩個差不多吃完了,我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垃圾,把它們放到我的盤子裏,然後送去垃圾桶倒掉。
“不得不說,干咱們這一行真得胃深一點。萬一以後一直做這一項,不得餓死。”
走出食堂,看到外面刺眼的陽光和湛藍的天空。昨天晚上的雨下得格外急驟,半夜風吹得好像要撕開天和地,今天卻是格外晴朗。
“我覺得咱們還好,你看明明,聽說他現在在泌尿外科實習,據說昨天送來一個病患,插尿管的時候滋了他一身。”
姚姚伸了個懶腰,咂咂嘴。
“干咱們這行肯定逃不開了,我覺得咱們還好,也不怎麼用跟病人接觸。”
我轉頭鄙夷地看了一眼田哥:
“你確定?”
“嗯?怎麼不算呢?”
田哥歪着頭看着我。
“哎我真的很奇怪,我早上運氣是不是太好了,檢驗科就這麼一個要跟病患接觸的崗還讓我趕上了。”
我們一起走下樓梯往大門走,我一邊走一邊說。
“怎麼?你早上跟病患battle了?”
“何止,這一早上那叫一個精彩。”
“展開說說?”
姚姚一把摟住我的肩膀,我一個踉蹌差點砸到他的身上。
“給我撒開,三十多度呢,你多胖心裏沒點數?”
“我180斤。”
說完,姚姚低頭看了一眼我鼓起的肚子。
“你好意思說我?你這肚子幾個月了?快生了吧。”
“你想死得很年輕是吧!”
3
時間倒回到今天早上,你們真的想像不到這一早上有多精彩。
“你好老師,給個尿管。”
早上,我正坐在電腦前研究機器傳來的結果,一邊用手機查資料一邊對照着看。
“啊,您得去這邊的采血窗口拿,我這裏沒有管子。”
一位大叔敲了敲我的窗子,嚇了我一跳。趕緊把手機塞進柜子裏,站起來給他指了旁邊的窗口。
“我不化驗血,我要驗尿。”
大叔聲如洪鐘,一度讓我陷入自我懷疑。
“對,我知道您驗尿,那也得去采血窗口排隊拿。”
我盡量說得清楚一些,好讓大叔明白。
“你看采血的人這麼多,你就給我一個唄。”
“我們這邊不能貼條碼!”
雷老師適時地替我解了圍。
“采血窗口給你貼條碼,你留好了之後再送到我們這來化驗。”
雷老師走到窗口前,用正宗山普跟大叔講解。
若不是在山東待了三年多,我還真聽不懂。
我坐在雷老師旁邊,像極了那個“弱小,可憐,又無助”的表情包。
“這種情況,就要用最簡潔的話跟病人講清楚。人家聽得明白,咱們也節省時間。”
目送大叔走後,雷老師對我說。
“嗯嗯,明白了老師。”
我趕緊回復到。
這一上午雖然不能說有多累,但是時不時會被病患提出的奇葩問題震得三叉神經疼。舉個例子:
“你們檢驗科為啥不和CT在一起?還要我們跑到四樓。”
親,這事好像不是我們能說得算呢。
“尿放在這裏,你怎麼知道是我的?”
大哥,上面貼了個好大的條碼,我是認字的。
“孩子你看我這個怎麼還沒出來,都十分鐘了。”
大媽,您五分鐘之前就來過了,剛才就跟您說了要一個小時,您別急成么。
諸如此類。
然而以上只是我的內心獨白,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這樣和病患說過。
點頭微笑就好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十點左右,采血大廳里的人群幾乎散去,只留下幾個坐在長椅上等待結果的病人。
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把架子上做完的樣本仔細收好。雖然截至目前遇到過幾個難纏的病患,不過大多數還是很客氣很友善的。
比如剛剛過來送樣本的一位大爺,一身綠色的軍裝穿得筆挺。他俯下身子,十分溫和地喚我:
“大夫您好,化驗尿是在這裏嗎?”
“啊,對,您放這裏就行。”
我站起來,把試管架向外推了推。
“好的,麻煩您了。”
說完,大爺居然向我微微鞠了一躬,倒是把我弄得不好意思。
“呦,這位靚仔看着眼熟。”
我站起來在房間空位走走,活動活動已經快沒知覺的雙腿,不知不覺就溜達到了付源旁邊。付源正癱倒在椅子上,雖然戴着口罩,但是眉目間的皮質依舊可以看出來他生無可戀的樣子。
“什麼情況,你要歸西了?”
我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他旁邊。他好不容易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指了指垃圾桶:
“你把蓋子打開。”
我將信將疑,但是看他氣若遊絲的樣子,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老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不過事實證明,老話有時候也不是很準確。
比如現在。
我打開了垃圾桶,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一團黑氣撲面而來,直衝腦門,上頭的味道差點把我送走。我趕緊扣上垃圾桶的蓋子緩了好半天。
說真的我已經不是看到金星了,我好像看到了滿天神佛在我面前跳社會搖。
“明白了嗎?我在這待一上午了。”
“你先別說話,我先冷靜一下,把殺了你的衝動壓下去。”
我深呼吸幾口氣,強行讓自己忘了剛才發生了什麼。
“你之前不是問我儀器4是幹嗎的嗎,現在知道了吧?”
“這味可真是夠勁的。”
我看了一眼付源,居然莫名地生出一種心疼的感覺。
不過只有一剎那。
“我原本以為尿已經是極限了,好吧你贏了。”
“這就受不了了?早上的時候你是沒看到,那麼多管直接嘩啦一下全倒這個盆子裏了。”
付源從旁邊端過一個白色的方形盆子,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邊緣好像還有隱隱的黃色。
“大哥,說就可以了,盆子拿得離我遠點。”
我往後欠了欠身子。
“這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看到那個管子上寫的了嗎,一平勺即可。我也不知道為啥他們裝得滿滿當當的。”
“哥,我知道你很不容易,我很心疼你,我也知道咱們檢驗人很不容易,所以別說了,咱們換個話題吧。”
我雙手合十,打了個寒戰。倒不是嫌棄,從開始走上檢驗這條路我就知道肯定逃不開這一天。
我只是……一時有些接受不了。
“我中午還想吃飯呢,咱們換個話題好不好?”
“反正我中午是不想吃了,一點胃口都沒有。”
付源摘下手套,走到水池邊用力地搓洗着。
“你上午怎麼樣?聽你一直在那喊。”
“怎麼說呢,我原本以為我是最慘的,但是現在看完你之後……我覺得還可以。”
這會已經過了心疼付源的時間了,我甚至有些幸災樂禍。
“喊是因為這窗戶隔音太好了,鋼化玻璃,我不大點聲病患聽不清。”
吼了一上午,嗓子都啞了。剛才就在心裏盤算着,中午回去在付源那偷點含片吃。
“跟病人接觸的感覺怎麼樣?還好不?”
“怎麼說呢,有多事的,不過大多數還好,很有禮貌也很客氣。”
我想了想,補充道:
“不過和我從前概念里的檢驗科好像不太一樣了。”
“此話怎講?”
付源挑了挑眉。
“好像……好像比我概念里的,要更有溫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