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府宴》
按慣例,每年的大年初一午膳,周行逢都是要宴請朗州諸將親隨的。從初一寅時起節度使府便開始忙活了起來。廊殿中設主桌背西向東,左右兩側各置一桌,往下南北置數桌而對,烏木的桌椅,明黃桌布,顯得極為莊重。廊中置數座烏色炭盆,兩側珠簾做幕,字畫為帷,皆是大有來筆。質韞珠光堪作鑒,紋鏤花鳥具傳神,一應餐具亦皆精美非常。餐食的陳設也極其的講究,菜肴飯食置左,羹湯酒飲置右。細切的成塊的炙烤肉類放得便遠一些,辣子醬料則近些,蔥姜伴料置於一旁。
待午時初刻賓客開始陸續的來到節度使府,由府丁引於偏殿品茶休息,待午時三刻眾人齊齊入席坐定,周行逢隨後在簇擁下攜妻小緩步踱入殿中於正桌落座,嚴夫人坐在周行逢左側,周保權於右側安坐。周行逢此時臉色較之於前愈發的蠟黃了,這寒冬的濕冷讓原本就已近油枯的身體微微的顫抖着。周行逢輕倚在太師椅上着人將爐火靠近了些,待身體感受到爐火的溫度后,方將整個人立起來正坐着,舉起右側杯飲道:今日家宴,諸將隨意。說完小抿了一口酒水便放下了。
諸將親隨正座舉杯,一飲而盡,恭賀之言此起彼伏。
周行逢此時已逾不惑未及天命,雖身體每況愈下,但自覺有方士金丹保命,又正值壯年,本可借家宴之機讓周保權與眾將士熟悉。但其猜忌心眾,唯恐子強父弱,妻小與眾將暗通款曲,便留了一手,數年來每每家宴,嚴夫人與周保權終只是陪襯。所謂當局者迷,自從周行逢迷信方士金丹之後,體況一年不如一年,雖也有人勸諫,但最後皆落得個凄慘下場,此後便無人敢言,因此眾將也皆存了心思。
但今年周行逢卻似乎有所預感一般,片刻后,便提高聲音對着周保權說道:權兒,宴諸位叔父,皆是為父捨生忘死的兄弟,你替為父陪諸位叔父飲上一杯。
周保權聞言,便叫上隨婢,下得桌來,開始與眾叔父敬酒。
嚴夫人緩緩轉頭望向夫君,數年來這是第一次,夫君讓權兒陪酒,這便意味着夫君想要為權兒做些什麼了,兩年,只要有兩年光景,權兒便能在軍中立威,那自己與權兒便保住了,但夫君,還有兩年么?嚴夫人不知,看着夫君羸弱的身軀,此刻嚴夫人心中五味雜陳。
台下諸將親隨卻也心思各異,節度使這些年所為,讓不少人不得不想着謀劃出路,這亂世中忠貞二字尤為珍貴,至少在刀頭舔血的軍中,大家以命相搏求的是富貴,丟的是性命,誰又甘願平白無故的做他人血梯。
李觀象見周行逢這般說辭,立馬起身迎着周保權道:微臣敬少主。說罷替杯恭敬着一飲而盡,隨後又轉向周行逢說道:臣觀少主年少英爽,少年老成,還請主公允少主于軍中任職,輔佐主公治理武平。這是在向嚴夫人與周保權示好,為日後自己鋪路搭橋。
聞此言,楊師璠起身道:臣附議。
楊師璠聰慧至極,他深知主公之意,也只有少主得了權,他才能被啟用。
張崇富也起身道:親衛指揮使張崇富願為少主馬前。
這張崇富目光極淺,卻頗有心機,他深知周行逢生性多疑,此番站隊雖明面上是表忠心,但實際上卻是想在周行逢心中埋下一根刺。周行逢最怕的便是家小與諸將暗通款曲,自己無法掌控,最終失勢。作為朗州城守,他算得上是朗州城中的二把手,若少主當權,便要啟用楊師璠,他這臨時調任的朗州城守便坐不住了。
果不其然周行逢聞言后,淡淡的說道:權兒尚幼,當以識文斷字,強健體魄為要。
眾將聞言也只得恭敬的頷首稱是。
但嚴夫人卻是坐不住了,但值此正式場合嚴夫人也只能端上一杯向諸將敬道:諸位厚愛,妾甚是歡喜,權兒最近在府中學文習武日漸精進,比之同齡有過之而無不及,為母者也甚感欣慰,敬諸位將軍。嚴夫人說罷一飲而盡,又轉身向周行逢說道:將軍年少從軍,幾經歷練方能成就一方諸侯,權兒年歲不小了,又懂事孝順,你這也是知道的,何不讓他去軍中歷練一二,或許也能幫幫你。
周行逢見夫人上前勸說似乎心中有所鬆動,低頭咳了咳,嚴夫人立馬從懷中掏出絹帕遞上,說道:可還記得上次咳嗽,便是權兒為你遞的絹帕。
周行逢一邊接過絹帕,一邊擦拭着嘴角,眼中瞟着在台下敬酒的周保權,眾將皆是畢恭畢敬,疑心病又驟起,這眾將態度,比對自己似尤過之而無不及:權兒確實長大了。周行逢冷冷道。
嚴夫人此時心有所求,便沒有聽出周行逢話中的冰冷,只道是周行逢記起了當日權兒遞絹帕的場景有感而發,便起身站在周行逢身後,一邊抬頭看着敬酒的周保權,一邊替周行逢揉着雙肩道:是呀,你看權兒,與眾將喝酒的場景,似不似你當年剛得朗州的那日,在府中與眾將也是這般敬酒,喝得酩酊大醉,最後與眾將癱睡在了廳堂中,直至第二日方才醒轉。
周行逢何嘗不記得,那是他最後一次喝醉。自那次以後沒多久,手下將士中便有了傳聞,說自己不像一方諸侯,竟於眾目睽睽之下宿醉不醒,鼾如死豬,沒有絲毫風度可言。他便與李觀象密查傳言之人,也是在宴請中,將傳閑話的眾將聚在一起射殺了。自此便再也沒有人敢暗中敗壞自己,自己也再也沒有大醉過了。想到此處,周行逢冷笑道:權兒隨我,但軍中歷練為時尚早,再過一兩年吧。
嚴夫人還想在說些什麼,周行逢止住道:你回座罷,此事無需再提,為夫自有決斷。
這周保權一圈敬完已過去兩三盞茶時間,天寒地冷,桌上菜肴也都漸漸的冷去,所幸今日無風,雖氣溫不高,也並不覺得太冷。
酒宴一直持續到未初方才罷了,周行逢進了書房,待眾賓客一一退去,李觀象獨自向周行逢的書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