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桌上總共擺了五道菜肴,分量不多,卻是色香味俱全。
管事的指着其中一道介紹道:“這道菜叫玉蟬羹,原是南宋餘杭一攤主所制,聽聞路遇微服私訪的琅琊王,琅琊王吃得這道菜,引以為佳肴,將之推薦至宋宮廷,後為御廚,咱們將這方子改良了一下,將原先魚片壓實,滾了一層藕粉,去了些腥味,湯水裏又多了些濃稠的成分,喝起來滑而不膩。”
寧晏嘗了一口,“着實不錯....”
“還有這道蕨菜兜子,用薄薄的皮,包着用黃酒腌制的蕨菜....”
管事的話未說完,卻被一面白氣短的男子給推開,那男子眼眶下一片淤青,雙眼發紅望着寧晏,咧嘴笑道,“美人兒啊,獨飲豈無趣,不若在下作陪....”一隻手伸了過來,要去拉寧晏,
如月氣得沖了過來,將寧晏拉至自己身後護着,惡狠狠瞪着他,“公子,光天化日之下,還望公子注意舉止。”
管事的也連忙折回來,好說歹說勸道,“公子,公子,這裏是酒樓,那麼多人看着呢,來人吶,給公子備醒酒湯....”
那高挑男子目露凶光,指了指自己,牙呲目裂道,“知道本公子是誰嗎?你惹得起?”
管事的眼神頓了下,看了一眼寧晏。
這時,身後傳來一道冷聲,
“你是誰?”
男子后脊莫名滾過一絲寒意,扭頭朝來人看去,一道沉湛的身影,面無表情矗立着,雖是一眼沒認出燕翎來,卻也感受到他渾身的殺氣,氣勢頓時短了一大截,
“你你你,你誰呀你....”
燕翎看都沒看他,目光釘在寧晏身上,問道,“他剛剛伸了那隻手?”
寧晏察覺到他眼底那一抹戾氣,眉心緊蹙,這裏可是酒樓,鬧出事並不好,她斟酌着如何處置,如月已經先一步開了口,
“是..是左手!”
隨着她話音一落,燕翎抬手擰住對方那隻左手,只聽見咔嚓一聲,那男子短促地尖叫一聲,手腕被擰斷,人悄無聲息暈死在地。
燕翎自始至終目光就凝在寧晏身上,眼神沒有半分變化。
寧晏嚇得身子一軟。
他這是生氣了。
心底生出幾分后怕。
這些年她也聽人提起燕翎,說他冷血無情,可是自從嫁給他,他並未與她大聲說過話,處處禮讓她,讓她以為他也不是那麼不好相處,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意識到,她或許一點都不了解燕翎。
偏偏燕翎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溫聲問她,
“吃飽了嗎?”
寧晏雙唇發顫,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她哪裏是吃飽了,是嚇飽了。
燕翎猜着她也該沒心思吃飯,抬手將她拉住,緊緊握住她發涼的手,牽着她往下走。
寧晏步子踉踉蹌蹌的,只覺他掐着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心。
心裏軟的不可思議,這種軟是那種不知前程,不知安虞的軟,又或者是怕。
直到人被他扶着上了馬車,緊接着瞥見他也跟着鑽了進來,寧晏才微微回過神來。
他從不跟她同乘。
今日怎麼與她坐一輛馬車?
車轆滾滾,馬車披着婆娑細雨,緩慢朝燕國公府駛去。
車廂還算寬敞,偏生燕翎個子高大,他往塌上一坐,顯得整個空間過於逼仄。
寧晏坐在他身側,被襯得如同一隻瘦弱的雛鳥。
他雙手搭在膝蓋上,渾身散發一股與生俱來的威壓。
馬車內好半晌沒有人做聲。
寧晏很清楚地知道,燕翎生氣了,生氣她一個婦道人家拋頭露面,出現在酒樓里。
她其實是可以跟他解釋的,解釋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裏,可這樣一來,外祖家的事怕瞞不住他了。
沉默片刻,寧晏還是鼓起勇氣與他道歉,
“對不起....”
柔弱的嗓音突兀地響起。
燕翎愣了下,側眸看她,
“你為何道歉?”他疑惑問。
寧晏抬目,與他相視,他眼神是平靜的,甚至還有幾分懊惱。
寧晏眨了眨眼,她誤會了嗎?
燕翎大約也猜到她的心思,認真道,“不是你的錯,是我對不住你,我該與你一道用膳。”
明明看到了她,卻把她一個人扔下。
燕翎心裏自責不已。
寧晏眼睫微不可見地顫了顫,這回沒有做聲。
夫妻二人在外頭遇見了,卻跟陌生人似的,着實不多見。
她沒料到他回了京城。
他也沒想到,她會出門。
寧晏輕聲道,“不管怎麼樣,以後我出門,都與您說一聲....”
燕翎也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垂眸看着她黑密的眼睫,
“以後我回來,也派人知會你一聲。”
車廂內再次沉默下來。
寧晏暗自吁了一口氣,無聲笑了笑。
遇着事,他沒有一味指摘別人,而是想着如何改進,這麼一來,以後夫妻有事也能有商有量,也算不錯。
燕翎從未跟一個女子坐得這麼近,又是在這樣狹小的空間,這會兒將事情解釋清楚,繃緊的神經也稍緩和了下,偏頭瞧她,見她面色還有些發白,溫聲問,
“剛剛嚇到你了?”
寧晏這回沒逞強,水盈盈的眼怔望着他,點了下頭。
燕翎唇角僵了僵,“對不起,下回我注意....”頓了一下,“不對,沒有下回。”
再也不會讓她受到這樣的傷害。
寧晏第一次發現燕翎也有窘迫的時候,忍不住輕聲笑了笑。
氣氛忽然間就鬆弛了。
燕翎握緊的手鬆了松。
回到國公府,時辰還早。
燕翎去了書房,寧晏自然回了明熙堂歇息。
老太太徐氏聽聞燕翎回來了,派人請他們夫婦過去用晚膳。
雨已停,台階濕漉漉的,沾着些許落英。秋風夾雜着濕氣撲來,寧晏披上一件雪白的斗篷出了門,到了院門口驚愕地發現燕翎也在,他手裏好像拿着一本書冊,看到她來,書冊捲入袖中,“我陪你一道過去。”
本來也該一起過去的。
寧晏笑了笑,“好。”
他已經在慢慢改變,從最開始獨自一人前往容山堂,到如今在門口候着她一道去。
天色還未暗,廊廡與長廊已點滿了宮燈。
連着紅艷艷的燈色彷彿也沾了寒氣。
兩個人挨得很近,寧晏不緊不慢跟着他的步伐。
從明熙堂到容山堂本有院落及長廊相接,燕翎卻習慣抄近路,寧晏只能陪着他一起,到了一處院子,當中的石徑有些濕,寧晏不小心滑了一跤,下意識就去拽燕翎的袖子,燕翎比她反應更快,伸手就這麼撈住了她的腰。
她濕漉漉的眼神就這麼撞入他眸光里,天色在將暗不暗的時候,他眼眸彷彿覆了一層藍幽的光,有種別樣的深邃。
兩個人挨得太近,他的呼吸也隨着動作一起撲灑過來。
寧晏有些尷尬,眼睫悄悄地垂了下來。
燕翎忙將她扶起來,鬆開她腰的同時,拉住了她的手,
怕她再摔着。
這一路直到容山堂也沒再鬆開,到了門口,婆子掀開布簾時,燕翎才不着痕迹放開了她的手。
明間內聚滿了人,二房和三房的老太太與嫂嫂們也都在。
堂上坐着長輩們,國公爺不見蹤影,只有女眷及燕翎四兄弟。
行過禮后,燕翎坐在徐氏下首,寧晏挨着他落座,才坐下來恍惚發現對面二老夫人身旁的姑娘朝她瞥了一眼,見她發現了,又忙不好意思低下頭。
寧晏有些莫名其妙。
這時,二房的老太太指着身邊那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道,
“嫂嫂,這是我娘家的侄女,名嬛兒,雖是庶女出身,卻自小在我娘家嫂嫂跟前,當嫡女養大的,她前日剛從揚州來,我讓她來認個門兒。”
那名喚褚嬛兒的姑娘梳着垂髻,眉眼生得嬌怯,顰顰一笑,頗有幾分嫵媚風情。
她穿着粉桃的馬面裙,披着一件不算厚的披衫,將那窈窕的身形勾得若隱若現,上前給徐氏行了跪拜大禮,起身時,又朝燕翎與寧晏屈膝,嬌滴滴喊了一聲,“給表兄表嫂請安。”
燕翎眼神毫無波動,也沒看她,微不可見點了頭,寧晏頷首笑了一句,“褚姑娘好。”
徐氏象徵性地誇讚了幾句,當場給了見面禮。
寧晏身為燕家未來宗婦自然也得表示,她來時無人通報她,只能將頭上一隻玉簪抽下來,遞給褚嬛兒,“我不知褚姑娘過府,一點小心意還望笑納。”
褚嬛兒一雙眼水靈靈的,恭敬地笑着,“嫂嫂給的自然都是好東西,我定然喜歡的。”
寧晏只覺這姑娘熱情地有些過分。
因無外人,男女未分席,一大家子分了兩桌。
寧晏先替燕翎布了菜,燕翎也象徵性往她碗裏夾了一截藕片。
寧晏其實不愛吃藕,偏生燕翎面前最近的便是藕,信手就夾了,寧晏當著眾人的面也不能將藕片扔開,細嚼慢咽給吃下了。
宴畢,燕翎與幾位弟弟先告辭離開,走的時候又看了一眼寧晏,寧晏今日出門忙了一日有些累了,也打算早些回去,便與燕翎一道告辭。
不成想二房老太太笑着攔住燕翎,
“翎哥兒,你沒急事吧,我正有事要與你商量呢。”
她身後的褚姑娘害羞地垂下了眸。
寧晏臉色微微一變。
那二房老夫人目光直勾勾盯着她,寧晏便明白意思,這是要避開她。
寧晏神色冷淡地跨出門檻。
她本在燕翎身後,燕翎轉身過來時,二人剛好錯開,二房老太太尋他能有什麼事,必定是拖他給她兒子走門路。
燕翎沒往旁處想,便折回來坐下。
如霜扶着寧晏在長廊上緩步前行,蒼穹黑漆漆的,沒有一絲光亮,絢爛的燈芒驅不散夜的寒涼,主僕二人的背影,交疊在一起,如形單影隻的孤鶴。
如霜的手抖得厲害,嗓音如繃緊的弦,帶着顫音,
“姑娘,奴婢覺得這個嬛兒姑娘不太對勁,那二房老太太該不會是要給姑爺納妾吧....”
寧晏眼神淡如纖雲,眼瞼疲憊地垂了下來。
有些事情不是她能控制的,燕翎別說是納妾,再小的事她也抉擇不了。
胃部因那無法消化的藕片而膈得難受,寧晏細細地咳了一聲。
如霜憋着火攙着她回了明熙堂,榮嬤嬤與如月瞧見寧晏臉色發白,皆問怎麼回事,如霜氣喘吁吁待要實話實說,寧晏擺擺手疲憊道,“我不小心吃了些藕片,難受得很。”
榮嬤嬤一聽心疼地誒唷一聲,連忙將她從如霜手裏接過,抱在懷裏,“我的小小姐....”
給她灌了一碗紅糖姜水,寧晏捂着胸口勉強吐出來了,懨懨地躺在床上閉目歇着。
燕翎處置完容山堂的事,便來了明熙堂,不成想見如霜雙手揖在腰間,朝他冷冷施了一禮,
“世子爺,夫人身子不適,已睡下了。”
一想到燕翎新婚期要納妾,如霜脾性再好也有些忍不住了,她身為丫鬟自然不能說什麼,卻在有限的程度內,替主子表達不滿。
燕翎察覺丫鬟語氣里的冷淡,唇角抿成一條直線。
寧氏聰慧,定是猜到二嬸所為,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