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爸爸回來了
邱鹿鳴偷瞄了一眼周小年。
這個女子二十多歲,穿着一條露出小腿的裙子,大咧咧腆着肚子坐在叫做沙發的奇怪大椅子上。她真想開口提醒一句,懷孕女子更要注意言行舉止。
她記得大長公主有孕后,每天都要觀看珍珠美玉、仙鶴孔雀,聽她朗誦詩詞,講正人君子的故事,並且有異味的食物不吃,切得不規則的食物也不吃,長得稍差一些的婆子更是到不了大長公主跟前,果然,兩位郎君出生后,都是品貌端正,聰明伶俐。
但現在,邱鹿鳴想到自己只會官話,不大會說北方方言,一開口難免露餡,就忍下了。
她這兩天見過許多女子,她們絲毫沒有女子該有的柔美婉約,個個動作粗俗、聲音粗噶,竟比她當年的繼母還要市井幾分。
且不說她們的服飾如何粗陋廉價,只說那髮式,就沒法看。東行雲的頭髮只得寸把長,趙春子的也不長,隨意綁在腦後,夏無為更甚,她居然披頭散髮。邱鳳鳴雖然綰了個髮髻,但也鬆鬆散散,耳邊還有幾綹頭髮散了下來。
幾人頭上均是光禿禿的,連個銀釵也無。只有周小年帶了耳璫和項鏈,夏無為腕上戴了串珠子,幾人妝容也怪異得緊,要麼嘴唇猩紅,要麼素麵朝天,這些女子包括她自己,個個都如番邦一般是雙眼皮,但鼻樑卻都不高。想到她們骨瘦如柴的模樣,邱鹿鳴暗暗嘆息,她怕是托生到了一個窮苦番邦。
周小年已經把整本相冊講完了,看着邱鹿鳴茫然思索的模樣,十分失望,“鹿鳴,你怎麼忘得乾乾淨淨,這不正常啊!”
***
來到這個叫做濱城的地方已經五天,邱鹿鳴每晚都會失眠,她揉遍家中所有的布料,嗅遍所有的物品,沒有一個能讓她安心入睡的。
她眼下有個黑眼圈,看上去更加憔悴。
五天來,看過太多匪夷所思的事物,她已經麻木,再無過多訝異。
她暗暗記下許多東西,比如電梯、汽車、電腦、手機、電視機、微波爐等等。她很喜歡這些東西,用起來實在是方便很多。
她也粗粗翻閱了書房裏的書,有一些斷了句讀,寫了註釋的四書五經,一些她只識字卻不知含義的書,還有很多她彎彎曲曲的鬼畫符一樣的書,根本看不懂。
如今她已能站在窗口俯瞰城市夜景了,但不敢離得太近。
她家在十六樓,面南的方向,全是大玻璃,白天陽光充沛,夜晚夜景一覽無餘。
邱鹿鳴怔怔地看着西天邊的月牙,天空灰濛濛的,沒有什麼星子,地上卻是五彩斑斕的燈光,流光溢彩。
今天的月光沒有桂花香,她想起了大長公主。
到底是誰下的毒呢?滿府中人都是仰仗大長公主生存的人,害了大長公主,誰能得什麼好處呢?
十六年來,大長公主甚至沒有責罵過她一句,這樣一個溫婉高貴的女子竟然被人毒害致死!邱鹿鳴想到大長公主半睜的眼睛,心痛至極,丟下兩個稚子,大長公主是萬分的不舍吧!
當第一顆眼淚掉下來,悲傷便再也無法控制,如大河奔涌,如重鎚擂胸,邱鹿鳴雙腿一軟,伏地放聲痛哭。
第二天上午,邱鹿鳴下樓曬太陽,她昨天在小區里轉過一圈,記住了家裏的樓號,學會了乘坐電梯和開門鎖,已不需要人陪着散步。
她坐在鞦韆上,並不好意思真的悠蕩起來,畢竟是三十歲了。——即便還是二十二歲,也早過了盪鞦韆的年齡。
沒一會兒來了一個穿花褲子的、耳朵里塞了個東西的五十多歲的女子,踩在健身器材的鐵板上,雙腿來回踢盪,邱鹿鳴目瞪口呆,她覺得沒眼看,乾脆扭過頭去,卻看到一個中年男子站在兩丈外的樹叢后,獃獃看着她,她有些緊張,但並不畏懼。這裏的人都是直來直去的對視,心裏想什麼就說什麼,她也微微揚起下巴看過去。
那男子卻眼圈發紅,大步走到她跟前,“鹿鳴,連爸爸也不認得了?”
邱鹿鳴立刻垂下眼皮,退後一步,偏過頭去。
“你聽電話,聽你姐姐說!”那人把手機放到邱鹿鳴跟前。
手機里傳出邱鳳鳴的聲音,“鹿鳴,他就是你爸爸,我跟你說過的,你爸爸叫邱繼業,是大學教授,你仔細看,咱們倆的眼睛跟他是不是很像?”
邱鹿鳴抬眼看了那人一眼,確實和邱鳳鳴有些相像。——她記不得自己長什麼樣兒了。
邱繼業收了電話,聲音略微哽咽,“你不認識我了。你不知道,昨晚看到你姐發給我的監控截屏,爸爸的心像被刀子剜過一樣。對不起鹿鳴,爸爸回來晚了,爸爸沒想到這麼嚴重。”他的大手摸上邱鹿鳴的頭髮,她立刻不着痕迹地躲開了。
邱繼業的手停在半空,他很快控制了情緒,“爸爸下午還得趕飛機回貴州,女學生已經找好了,讓她照顧你一段時間,幫你恢復記憶,你起碼要能照顧自己。再過幾天,你媽媽也會回國。”
邱鹿鳴有些不安,習慣性朝着小區大門看了看,不知為何今天邱鳳鳴沒有來看她,。
邱繼業一眼看穿說:“你姐要上班,家裏有老人有孩子,你不能總耗着她。走,跟爸爸上樓,看看爸爸給你帶什麼了,你肯定喜歡!”
又是上班,邱鹿鳴一直不懂,為何這些女子都不在家相夫教子,卻全都出門做工,難道家中夫君養不活妻兒嗎?昨天她知曉了自己和其他女子的年齡都是三十歲時,很是驚異,不是她們保養得多麼年輕,而是五人中,除了周小年懷着第二胎,其餘人,要麼只有一子,要麼就是無子,東行雲乾脆都還沒嫁人!
到處都是老翁老嫗,孩子卻不多。且女子行為舉止出格,三十歲不嫁人生子,朝廷都不管束的嗎?這個地方真是奇怪!
邱鹿鳴心存疑惑,卻不敢問出口。
邱繼業從茶台下的柜子裏拿出一個紅色罐子來,“嘗嘗這正山小種,還是爸爸給你的呢!”
邱鹿鳴獃獃地看着邱繼業從罐子裏倒出黑色的茶葉來,直接丟到一個玻璃茶壺裏,然後沖水,將第一泡的水倒掉,又倒入開水,茶湯逐漸紅亮,竟有些像小時候染指甲的第二遍顏色。
“大長公主一定喜歡這個顏色。”她想。
“喝吧!”邱繼業說。
邱鹿鳴慢慢端起面前的小茶盅,看了清亮的茶湯,心想,這算什麼茶?
在邱繼業殷殷目光下,她抿了一口,居然有淡淡的桂圓味。咽下后,又覺出一絲松煙味和果香。
“好喝吧?”邱繼業看着她的表情,笑着從背包里拿出一塊布料,又拿出一塊玉來。“這塊是老鄉自己做的蠟染布,這塊玉是爸爸特意給你找的,就掛在胸口吧,上回中醫說你沒有蔽骨守護心神,戴上這個,慢慢就會好的!”
邱鹿鳴沒動。
“鹿鳴,爸爸不知道你失去了多少記憶,但可以肯定你並沒有失去全部記憶,爸爸也不問你為什麼哭,但你要記得,有些事情過去了讓它過去吧,咱們現在開始從頭再來!”邱繼業看着女兒一臉漠然的樣子,比當年兩人大吵還要讓他難過,聲音不禁低沉下來,“鹿鳴,你小時候就聰明伶俐,什麼東西都是一學就會。爸爸給你取名鹿鳴,也是希望你金榜題名。”
鹿鳴知道,殿試的文武兩榜狀元的慶功宴,就叫鹿鳴宴。大長公主給她取名的初衷雖不在此,但她們長大后,大長公主為她取的名字還得意了好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