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上)

引子(上)

初秋的夜晚,一彎上弦月掛在西天。

邦邦,邦邦,更夫敲着梆子從西華門外的大長公主府邊走過。

一個梳着雙丫髻的小丫頭,坐在府中桂花樹下,小小的一團,像小狗一樣抽動着鼻子,歪頭透過桂花樹的枝丫瞟了一眼月牙,恍然說:“果然月光是桂花香味的!”

“噗嗤”,有人在樹后笑出聲來。

“哎呀!”小丫頭驚得跳起來,縮着肩膀捂着嘴巴看向聲音來處。

一個比她高一些的小娘子,慢慢走出來,“別怕是我。”

小丫頭愣了一瞬,細看她的服飾,立刻放下雙手,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哎喲一聲,“大長公主萬福!”

“嘻嘻,你快起來!”大長公主伸出一隻手拉她,“不必下跪,你姓什麼叫什麼?”

“婢子姓邱,生下來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一直喚我大姐兒。”

“原來你的母親也去世了。”大長公主眨眨眼睛,換成笑臉,“你剛才跳起來的樣子就像一頭小鹿崽兒,我給你取名叫小鹿吧!”

小丫頭連連點頭,才要道謝,大長公主又改口了,“你的聲音很好聽,還是叫鹿鳴吧!”

小丫頭連忙又行禮,“婢子謝大長公主賜名!”

“詩經上說呦呦鹿鳴,食野之苹,可我小時候聽過鹿崽兒找不到母鹿時咿咿的叫聲,就是這樣...”大長公主說完,想了一下,把嘴角向兩邊扯開,從喉嚨里發出細細的尖聲。

“真好聽,婢子都不知道鹿是這樣叫的,還以為是鳥兒呢!”小丫頭鹿鳴也試着咿咿學了兩聲。

大長公主聽了捂住嘴巴,笑個不停。

***

鹿鳴今年六歲,剛入大長公主府兩月余。離家那天,父親長長地嘆口氣,“大姐兒,你在大長公主府好好做事,不要惹禍。父親也不要你的月錢,等你能放出來,就把你阿娘的嫁妝給你。”

廊下傳來繼母的大聲咳嗽,父親再不說話了,只摸摸她的雙丫髻。

她並不十分難過,心裏計較着,離開這個家,離開愛掐人的繼母和弟弟,日子怎麼也比現在快活。

她對父親行了一個禮,還笑了一下,挎上那個癟癟的包袱,一扭身就跟着人牙子走了。那時的她,並不知道此後的十六年,竟再沒見過他們。

進了府,鹿鳴才知道,大長公主也才八歲。

路上,她聽一同進府的婆子們說,大長公主是官家的姑姑,她還一心以為大長公主是個老太太呢!

入府兩個多月,她一次都沒見過大長公主。雖說府邸並不大,內院算上她們這些剛買進來的小丫頭,也只有四五十個侍僕和三個女官。

鹿鳴每天要練習行禮、走路、說話,學不好是不許到貴人跟前的。教習女官很嚴苛,但她並不怕苦,學得又快又好,極少挨罰。最高興的是,終於每天都可以吃飽,還發了兩套夏衣。

今天小杏故意踩她的裙腳,讓她跌倒了,手裏的銅盆哐當一聲摔出去,手肘也被地上的沙石磨破了皮,她嗷的一聲,跳起來一把推倒小杏,騎到她身上狠掐了一把她的臉,小杏登時大哭起來。

所有小丫頭都被她的潑辣嚇傻了,連教習羅女官都驚了一瞬,才想起讓人拉開她們。

鹿鳴挨罰了,小杏也是。

女官前腳走,後腳她就一手叉腰,一手點着一同在廊下罰跪的小杏的鼻子尖,咬牙切齒,“倒街卧巷的橫死賊!下回再敢下作,老娘弄死你!”那眼神語氣和她繼母一模一樣。

小杏嚇得連連搖頭,哭唧唧說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鹿鳴重重哼了一聲,又不屑地瞪了她一眼,重新跪好。

膝蓋鑽心地疼,鹿鳴不知想起什麼,嘴巴向下一癟,一滴眼淚掉了下來,砸在石板上。——小杏只跪一個時辰就被叫起了,她卻要跪滿兩個時辰。

鹿鳴咬着嘴唇,惱恨自己太性急,不該當場就打回去。

時辰終於到了,女官讓小桃來叫她起來,還給了她一小盒藥膏,讓她自己塗抹在膝蓋上,多揉一會兒。

她從沒跪過這麼久,繼母再厭惡她,也從不讓她跪,都是直接掐她大腿裡子,弟弟則是不顧頭臉地逮着哪兒就掐哪兒。父親訓斥弟弟,不許他欺負姐姐,但是父親一出門,弟弟就又撲過來掐她,她才不會等着挨掐,也立刻掐住他的脖子,結果被繼母一把拎着脖領子提起,又在臉上狠掐了兩把,丟到院子裏,餓足了一天。

之後,她便只挑繼母不在的時候還手,弟弟雖才四歲,卻也十分精怪,他總是趁着父親不在、繼母在的時候,得意洋洋地狠掐她。

終於等到繼母上街去買桂花油,她趁機尋釁把弟弟狠打了一通,他嗚嗚地哭着討饒,說願意把晚飯的炊餅分一半給她,她得意地揪着弟弟的耳朵,“掐死你個小畜生!”一回頭,父親站在家門口,看她的眼神很是奇怪。多年以後,鹿鳴回憶起來,明白那叫做失望。

鹿鳴膝蓋疼得走不動,小桃在前頭打着呵欠說太困了,就逕自先走了。

她索性坐在桂花樹下,撩起裙子和褲腿,把藥膏抹上去,再嘶嘶哈哈地忍着疼使勁地揉。

膝蓋火辣辣地,連手都熱起來,但是舒服多了。她小心地收好藥膏,抱着膝蓋看月亮。

她心想,今天的月亮只有彎彎的一條,上面的嫦娥仙子會不會掉下來啊!

月亮上也是有桂花樹的吧,這月光真的帶着香味呢。

***

學了三個月的規矩,四個小丫頭被分到各處做事。

都是六七歲的孩子,也做不了什麼,不是分到灶下燒火,就是在內院掃地擦廊。

鹿鳴就是那個燒火丫頭,她還挺高興的,在廚房做事,吃得會更飽一些。

但拎起包袱還沒走,就來了一個穿着淡青色衣裙的高挑侍女,進門就問誰叫鹿鳴。

鹿鳴朝前走了一步,規規矩矩給那侍女行了個禮,“婢子就是鹿鳴。”

那侍女上下掃了她一眼,“跟我走吧!”

——鹿鳴一步登天成了大長公主的貼身侍女。

到了大長公主房中,鹿鳴不需做事,只是陪玩。

陪着大長公主放風箏的時候,她看到小杏在門前彎腰掃地,心裏有說不出的舒暢。

大長公主有一大箱子玩具,毽子、風箏,香袋兒、木偶、面花兒、竹貓兒、鈴鐺、面具,裝得滿滿當當,第一次看到箱蓋打開時,鹿鳴瞪大眼睛、驚掉下巴的樣子,讓大長公主咯咯笑個不停。

其實,大長公主玩耍的時間並不多,她要讀書習字,還要繡花插花。

鹿鳴對這些充滿了好奇,她喜滋滋地跟在大長公主身後,一會兒研個磨,一會兒遞個針線剪刀什麼的,忙得不亦樂乎。

夜晚,大長公主要她睡在拔步床外的塌上,讓早上去接她的侍女青黛睡在外間照應。

鹿鳴心裏微微有些忐忑,她有個怪癖,就是睡覺時要捏着一個嬰兒肚兜才行,若是大長公主知曉了,會不會讓她把那個有些抽絲的肚兜丟掉呢。

父親說,那肚兜是母親在鹿鳴還未出生時,用她自己的綢衣一角改的。

她自小嗅覺靈敏,覺得那肚兜上面有淡淡的母親的味道,睡前總要聞一下,再捏一捏,搓一搓,就像完成了一個重要儀式一般,才能安心入睡。

她亦步亦趨跟着青黛身後伺候大長公主洗漱睡下,又笑嘻嘻湊過去,輕聲說:“鹿鳴也伺候青黛姐姐睡下吧!”

青黛啐了她一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熄了蠟燭走出去。鹿鳴也輕手輕腳到塌上躺下,摸出那個肚兜,輕輕嗅一下,然後拇指和食指下意識地搓揉着綢緞,很快就睡著了。

大長公主不難伺候,沒有起夜,也沒有要水喝。

鹿鳴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收好肚兜,整理好自己,再看着時辰叫起大長公主。

沒過幾日,就是鹿鳴伺候大長公主洗漱起居了,有時難免出些小岔子,比如她力氣小,端不動裝了水的銅盆,幾次弄的地上都是水,青黛罵她,卻都被大長公主制止了。

她覺得愧對大長公主,每餐都多吃半碗飯或半個炊餅,早晚都抱着大長公主的白色長毛狗,在院子裏繞兩圈,逐漸,她的胳膊腿兒都有力了,再沒灑過水。

主僕兩人最愛做的事情,就是把鳳仙花搗碎了加點明礬,覆蓋在指甲上,再用綢布纏好了,睡上一夜,指甲就上色了,鹿鳴總是嫌顏色淺,她要連着染上三五次才能滿意。染好的指甲,顏色像胭脂一樣嬌艷,多洗手幾次,甲邊皮膚上的顏色就洗掉了,而指甲卻不會掉色。

她還細心地給大長公主的腳趾甲也染了色,餘下些花汁,就給那白毛狗子的耳朵也染上顏色,花汁不夠多,染的斑斑駁駁,害得狗子躲在桌下不肯出來。一屋子主僕笑得前仰後合。

轉過年清明節,青黛告假出府給她父親掃墓,大長公主在她走後就哭了,“小丫頭都能去她父親墳前磕頭燒紙,我卻...”

鹿鳴懂得,大長公主的父親就是先皇,她自然不可能隨便去皇陵祭拜。

那一刻她忽然打心眼裏憐惜大長公主,就蹲下來給大長公主擦眼淚,“婢子連阿娘的樣子都沒見過,就只記得一點點的氣味...”說到這裏,聲音也哽咽起來。

大長公主也哭出聲來,這世間她除了一個異母姐姐就再無血親了,可惜九姐姐十歲就被賜婚,她們再沒見過面了。

她伏在鹿鳴小小的肩頭,哭濕了她的衣服。

鹿鳴努力地撐着不動,讓大長公主哭了個夠。

一個冬夜,鹿鳴懷裏抱着湯婆子,還是冷得發抖,大長公主也冷得睡不着,於是掀開帷幔,輕聲喚她上去,她可不敢,怕青黛罵她,大長公主一把扯過她拉到床上,兩人笑嘻嘻擠在一起,睡得特別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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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個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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