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番外三
一包洗衣粉能成罪證,自然人家燒了華人的工廠,打死華人巡捕,還遊行抗議要求壓制排日言論,那也只能說見怪不怪了。
住在虹口的日僑上千人走上街頭,在四川路那一帶遊行,那些穿着和服拖着木屐手裏拿着棍棒的東洋浪人看見中國人的店鋪就砸。
四川路貫連接公共租界南北,而四川路橋和外白渡橋是溝通蘇州河南北的兩條最重要的橋,所以四川路橋以北上鋪林立,當鋪、電器材料、餐館、酒吧一家一家被砸了個稀巴爛。就連電車和公共汽車也跟着遭殃,司機和乘客因為汽車玻璃被砸,鮮血淋漓。
無論是印度巡捕,還是西洋巡捕,上前阻止都無效,反而挨了打,公共租界警備局出了車子,人家出了武裝軍隊,警備局的車子退了回來。
秦瑜翻閱着《申報》上的新聞,最擔心的還是老宋,他的江湖義氣,別到時候出大事。
接通申明電話,聽見他說:“你擔心什麼?我剛剛帶着大家練習躲防空洞呢!”
已經深挖洞、廣積糧了,自己還要擔心什麼呢?
一月二十六日,報紙上又說日本人提出了四個要求:一、向日方道歉;二、懲凶;三、賠款;四、取締一切抗日活動。
來民國第四個年頭,這種屈辱,層層加碼,一次比一次讓人窒息,秦瑜抱着白生生的奶糰子,有種我為什麼要把孩子帶到這樣的世道里的想法。
知道一月二十八日會開打,秦瑜還以為是因為政府沒有答應他們的條件,現在她知道了,上海市長答應了,戰爭的步伐也沒有因為答應屈辱的條件而暫緩腳步。
如果說東北淪陷,秦瑜是天天看報紙,那時候已經是感同身受,那麼這個時候,戰爭在近邊,站在自家頂樓的露台上,可以看到蘇州河北岸濃煙滾滾。
昨天的報紙上是商務印書館幾家廠全部被炸,今天的報紙上是固本肥皂和五洲藥房的項老闆因為五洲藥房的職工被日本人抓去,所以去跟日本人交涉至今未歸。
隔了一天傳來,項老闆已經被殺害,后一天是商務印書館下屬的東方圖書館被燒。
陳瑛給她打電話,她知道自己擔心在蘇州河北岸的傅嘉樹,在電話里陳瑛哽咽:“這跟燒圓明園有什麼兩樣?這個藏書量,這些珍貴的古籍善本……”
秦瑜恨自己為什麼不再多讀點歷史,為什麼不能知道得詳盡一些?那樣自己興許能提醒一聲,也許……哪有也許。
記者向飛用徠卡相機拍下了一張鮮血淋漓的婦女抱着孩童的照片,刊登在《申江日報》上,無論是賀晴還是之前喜歡寫尖酸刻薄之言的胡四,都在各自的報章和專欄上寫文,怒斥日寇之殘暴。
《申報》上的圖片是《四處投彈之日軍飛機》,傅老爺茫然又痛心地問:“我們的飛機在哪裏?”
在哪裏?那一夜秦瑜抱着暖融融的囡囡,夢裏那一架架雄鷹飛過天空,睜開眼伸手抹去雙頰的水澤,告訴自己:“你知道,未來都會有的,一定要走過去。”
次日,《申報》報道了中國參戰空軍將士的誓詞:“誓抗強梁,爰用集結,以圖自己,海枯石爛,此志不諭”。
隨之而來的是參與這次戰鬥的一位飛行員壯烈殉國的消息。
大多時間電話是打不通的,偶爾電話能通,確認一下傅嘉樹和宋家父子都安好,已經很好了。
直到廟行大捷的消息傳來,這場戰爭有了轉機,三月三日國際聯合會決議讓雙方停戰,這場戰爭終於結束了,傅嘉樹回來的時候,囡囡都差一點認不出他了。
不過讓秦瑜一顆心放下的還是老宋,聽見他咋咋呼呼地說:“當時小瑜讓我挖防空洞我還沒當回事,申明新廠倒是沒事,老廠里幸虧有防空洞,閘北被炸成那樣,老廠廠房炸毀了大半,除了有幾個跑出去被打死了,其他的可都好好的。”
經歷了這麼大的災難,還能一家子整整齊齊地在一起,甚至連妮兒的周婆婆都在,都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傅德卿跟宋世范在一起碰杯喝酒,喝了兩口,傅德卿從太太手裏把孩子給抱了過來,小傢伙用筷子敲了敲酒杯,放下筷子,站在爺爺身上,拔爺爺嘴角的鬍子。“嘉樹、小瑜,你們倆之前不是想去美國買汽車廠嗎?我跟你媽商量了,你們倆帶孩子去美國吧!還有讓嘉寧也別回了直接跟你們在美國匯合。這場仗國軍雖然沒有像東北那樣直接扔了跑了,而是抵抗到底,你們也看到了,互相對比之下,我們跟日本人之間力量懸殊。”傅德卿看向妻子,“頤蓮,你也跟孩子們走吧!”
穆頤蓮看着男人搖頭。
“爸,你和媽,還有小瑜走。我留下來。”
“如今,能接下整個興華的盤子,一個是我,一個是小瑜,但是小瑜對航運還不熟,你只是熟悉紡織機械這一塊,留下來也於事無補。”傅德卿摸着囡囡的腦袋,“小瑜在國內還不如我,她去美國一定會如魚得水,我去美國語言不通,壓根就幹不了什麼。興華銀行有那麼多儲戶,我能丟下?戰爭打起來,航運要乾的事情太多,我不能走。”
傅德卿把揪得他鬍子生疼的囡囡給抱着坐下:“你們倆不分開,才能給囡囡添弟弟妹妹,你們說要有孩子姓秦,要讓你岳父母在地下能合眼,還沒做到。至少呀!得把平安喜樂四個字湊齊吧?傅家和秦家都要一對好。”
傅德卿低頭親着小娃娃的臉。
宋世范看着宋舒彥:“你伯伯心黑,想要平安喜樂,你就給我生兩個我都能笑死,你能給嗎?你也給我收拾收拾,帶着你媽滾去出,別在我面前礙我眼。”
“爸,我還有海東呢!”
“你沒接海東的時候,海東是干不下去了嗎?老子的海東只有在你手上才這樣好的嗎?”老宋瞪着宋舒彥,“你帶你媽走,順帶幫我把老四和你倆妹妹也帶走。我得給舒華他們再準備一筆錢,讓他們也走。還有你舅舅他們,也勸他們快跑,至少跑香港去,香港整個城在英國人手裏,會好一點。”
“您呢?”宋舒彥雖然時常嗆老頭子,這個時候哽咽了。
“海東和申明能離開我嗎?海東是民生企業,我跑了,對得起這些年買海東布,給你送鈔票的老百姓嗎?我和你傅伯伯留下。”老宋想起來一件事,“把張媽和她兒女也帶走,別我多吃一個蛋,還要看她臉色。”
這可能是最好的盤算,也是最無奈的盤算,老宋的說法提醒了秦瑜,香港要到42年年底才淪陷,當上海、天津和廣州淪陷之後,香港一直是補給進入中國的唯一通道。
“爸,我是這麼看的,我們一家可以先把香港作為落腳點,您看看怎麼把船運開到香港去,另外,明天我跟考夫曼商量把達美總部往香港搬,第一個是留一條後路,第二條是為以後補給多開闢一條航路。另外還有汽車這塊……”
秦瑜算來算去,之前考察過奧卡汽車,讓她欣喜的是奧卡其實有很大一塊業務是做卡車的,卡車在戰時是最重要的運輸工具。
她和傅嘉樹去美國的時候,大蕭條已經開始,她也時常關注奧卡在上海的經銷商的動向,從而獲得奧卡最新的消息,奧卡要熬過去已經很難了,這個時候,外面的大蕭條正是愈演愈烈的時候。
可自己原本想要趁着先知先覺,利用白銀湧入上海,上海土地飛漲,死賺他一票的盤算,也因為去年大水災,全家決定支援海東擴產,而投資了原計劃的五分之一都不到,這些錢加上槓桿,收購這家公司大概是夠了,但是後續呢?維持一家汽車廠,要多少錢?她想要為全面戰爭爆發備發動機庫存的錢從哪裏來?
秦瑜把戰前她對奧卡的分析跟公公說了。
“船運和銀行部分轉入香港也可。你先別想得這麼深,其實就像是跟科恩合作,未必要買下全部的股份,咱們在香港跟他辦個合資公司,在香港裝配和維修汽車,從香港轉運到這裏,他們也能起死回生。反正你們先去美國落了腳,再看情況而動。”
正在說話之間,聞秀接了電話過來說:“宋老爺,侯家的電話打到咱們這裏了。”
宋世范立刻站起來,走到電話機邊,聽他激動地問:“你說小侯被人綁走了?你先別哭,我來找人想辦法……”
他掛斷電話,又撥了電話:“老兄,一直跟我混的小侯,連帶申明老廠里三十幾個工人,被一伙人給綁走了。哪兒的人?就是不知道啊!你老兄神通廣大,幫我查一下,哪個癟三下的手?”
老宋掛了電話罵罵咧咧:“哪個王八蛋下的手?”
侯老闆雖然沒有何爺那裏的人亦步亦趨跟着,卻也自己樣了幾個身高體壯的保鏢,申明的老廠一千多工人,有老弱,不過小年輕也不少,怎麼就會被人直接衝進來把人給綁走了呢?
“世范,怕不是東洋人乾的吧?”傅老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