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番外一
自從進入黃梅以來,老天爺就像一直開着的水龍頭往江淮這裏倒水,上海就沒見過幾個晴天。
七個多月大的傅常平小朋友,伸着肥嘟嘟的小手,指着外頭要出去玩,傅太太抱着她,實在沒辦法,讓聞秀打了傘到隔壁去等外婆回家。
小傢伙又不懂什麼下雨,她到外頭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可到了外婆那裏,外婆也不在家,妮兒姨姨也不在家,一下子小娃娃又失望了,張嘴就哭。
傅太太也沒辦法只能抱着娃娃從隔壁又回自己家,得虧這個時候一輛車從雨中開了進來,傅嘉樹從車裏出來。
囡囡看見爸爸,伸出嫩白的小手要抱,傅嘉樹一天都在安置災民,身上沒個乾淨的地方,哪裏能給寶貝碰?說:“囡囡乖,等爸爸去身衣服。”
看見爸爸不抱她,囡囡大哭,傅太太只能繼續哄着孩子。
傅嘉樹剛剛上去,宋舒彥的車子進來,朱明玉和妮兒從後座上下來,宋舒彥又把車子開到停車位,他被傅嘉樹和秦瑜給按着頭學開車,說亂世之中,多一項逃命技能不吃虧。
囡囡見到外婆,止住了啼哭,撲了上去,朱明玉抱過小娃娃,親了一口她嫩嘟嘟的小臉蛋,掏出帕子替她擦掉眼淚。
宋舒彥撐傘過來,只是對着囡囡笑了笑,小傢伙就放棄外婆要舅舅了。
宋舒彥把傘交給聞秀,接過奶娃娃。
傅嘉樹清洗了,換了衣服從樓上下來,抱過女兒,傅太太問兒子:“外頭怎麼樣了?”
傅嘉樹嘆:“黃浦江和蘇州河裏停滿了來逃難的船。大熱天,等不了收屍的板車,屍體直接往黃浦江里扔,臭氣熏天。”
朱明玉拿出帕子擦眼淚:“剛才看見一個跟我們囡囡差不多大的孩子,叼着他媽的奶不肯放,那個女人自己面黃肌瘦,哪兒可能有奶?”
宋舒彥也心煩意亂:“能做的已經都做了,海東儘可能地安置災民了,也在趕製救災的衣料,可現在大災之後,糧食本來就緊缺,手裏有錢也買不到啊!所以廠里現在大家都緊着吃。現在只能安排一天吃兩頓了。”
“德卿帶着小瑜去海關協調運糧船了。希望這一批糧食能解一下燃眉之急。”
“小瑜海關里有人,只要不是違法的,哪一次傅家的船進來,放得不快?這次卡住,就不是個事兒。”
宋舒彥看見傅老爺和秦瑜,撐着傘走過來,他快步下樓去問:“怎麼樣?米糧到了沒有,給海東這裏送兩船吧?我那麼多人呢!”
這樣的大熱天,傅老爺寒着一張臉往樓上走,看見嬌嫩的小孫女,臉上才稍微好看點兒,抱過小傢伙。
傅太太問他們倆:“怎麼樣?”
“放了,但是二十船的糧食,就地被徵調了,就給了我們兩船。”秦瑜說這話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抖的。
傅嘉樹過去摟住妻子,讓她能好受些,這個時候誰他媽的能好受?
為了這些糧食,傅德卿想盡了辦法,原本計劃給像海東申明這樣能吸收大量災民作為勞動力的幾家大廠分一分,還有幾船通過賑濟小組,給放出去。
自己千辛萬苦弄來的糧食,想要到災民嘴裏的糧食,最後被拿了去,說是政府徵調,統一安排,這話傅德卿還沒辦法說什麼。
從民國十七年的滿懷期待到今日二十年,才不過短短三年。明明今年漢口春末夏初水位比往年高已經有了預警,明明……
不要說已經知道未來的秦瑜,老傅心頭也有一肚子話要說。
一家子正在說話之間,老宋的汽車進來,老宋摘下帽子走進來:“德卿兄,米呢?”
他這個大嗓門一喊,囡囡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老宋過來拍手:“小乖乖來,給外公抱抱!”
囡囡轉過頭去撲在爺爺的肩膀上,嗚嗚嗚地哭,秦瑜抱過孩子,哄着她。
傅老爺跟老宋說:“能分一點給你,但是真不多……”
聽見這話,老宋站起來了,着急上火:“阿哥啊?你幫幫忙,申明廠原來有一千多號人,我現在又收留了一千來號,我到處去搜刮糧食,買不到有什麼辦法?我他媽的,拿什麼給他們吃飯?”
原本申明廠老早就該還給侯老闆了,但是侯老闆比宋舒彥這個兒子還聽老宋的話,老宋叫他往東絕不往西,聽說老宋要走,侯老闆抓住他不讓他走,就說索性參股,老宋佔大股,他佔小股。
宋老爺跟兒子說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跟他說讓他娶老婆生孩子,宋舒彥在家抱抱兩個妹妹,出來抱秦瑜的丫頭,總之冥頑不靈。海東廠如今的管理,宋舒彥只讓他看,不讓他指手畫腳。
這樣他跟申明的侯老闆一拍即合,算是海東控股的獨立工廠,這麼一來,海東的一二三廠加上青島的四廠全部扔給兒子,他就全心撲在申明,在興華廠這裏開了申明二廠,做得紅紅火火,侯老闆跟在他屁股後頭數錢。
這麼一來,他都快忘記了,海東才是他的嫡親工廠,申明只是他佔了股份而已。
這個時候海東的工人能不能吃上飯他不管,反正申明的人不能餓着了。
“二十條船的糧食,最後我就落到兩船,我能分你多少?”傅老爺跟他說。
“什麼?其他的呢?”
“被徵調了。”
“娘希匹,征他媽的征,征了又去高價賣掉?”自從跟老婆離婚,老宋如今越發得說話沒什麼顧忌。
傅老爺搖頭:“公允地來說,這種時候總歸要政府來協調,更何況政府也為此做了很多,我們但求心安。而且政府也在發行救災公債,也在請求國聯的援助,此刻政府也在焦頭爛額。”
“幫幫忙!老阿哥!靠國聯?求來的雨不大,要來的飯不香。說吧!分我多少?”
說要來的飯不香,老宋這個飯要得還特別起勁,搞得好像他的申明廠比海東廠和興華還大。
“我這裏還有幾所學校呢!”秦瑜不得不提醒老宋,讓他別這麼窮凶極惡。
兩船米糧一會會兒就分光了。這頓有着落了,不曉得下一頓在哪裏?
“我說伯伯,你不是在楊樹浦的新廠開了嗎?閘北的那個老廠,你讓侯老闆早點兒賣掉。”
秦瑜知道離開明年一二八都沒幾天了,到時候閘北就是戰場。
“你讓小侯怎麼賣?我那裏收了一大堆的人呢?在那裏開足了馬力染給災區的衣料。這種不用技巧,就是染了藍。不是最適合給那些災民嗎?讓他們幹活,我給飯吃。”
那也行吧!除非賣到漢奸手裏,否則誰手裏都是損失,秦瑜也不跟他說了,在這個年代裏哪能事事周全?
“小乖乖,給外公親親。”
兩船糧食劃分,老宋認為還算公平合理,他滿意了,伸手捉住了囡囡的小手,用鬍子輕輕蹭了一下,偏偏他就是不被孩子待見,這不囡囡張嘴又要哭了,老傅只有這麼一個孫輩,疼得跟什麼似的,抱過去:“乖囡囡給爺爺親,不疼,不疼。”
小傢伙把手伸到爺爺嘴邊,給爺爺親。
氣得老宋翹鬍子,看向不爭氣的兒子:“好了,都拿好糧食了,你還待在這裏做什麼?跟我回家吃陽春麵去。”
但凡這個混賬東西爭氣點兒,也能讓他抱孫子孫女了吧?
老宋看着正在逗孩子的明玉,真想跟她好好說說,她就不替兒子着急?
朱明玉哪兒能不着急,可跟宋舒彥說兩句,兒子就說:“媽,沒有合適的,先等等!我保證結婚,行不行?”
他都這麼大一個人了,做媽的三年前沒能強按着他的頭結婚,現在也沒辦法做到。
如今朱明玉和阿芳兩個人在傅家吃飯,別說老宋家裏吃陽春麵了,傅家家裏也是非常簡單,一葷兩素,兩個素菜還是家裏後面田裏的菜。
雖然傅家不缺錢,在這樣的日子裏,從上到下都厲行節約。
此時報紙上都在各大報紙都在刊登今年江淮水災的情況,說是江淮水災,哪裏僅僅是江淮?從黃河到珠江都在泛濫,從四川到長江口,到處都是被淹的城鎮,從報章上得知,僅僅高郵一城就有萬人死於大水。
秦瑜從手提袋裏拿了一封信給傅嘉樹,傅嘉樹一看上面是德文:“我又不懂德文,喬希那兒好些了沒有?”
“更糟糕了,德意志銀行已經開始擠兌了。科恩工廠招聘三個崗位引來一千多個應聘者。”喬希因為聽了秦瑜的話,在一年錢已經把錢轉成黃金,轉入相對安全的英資銀行,但是這是一場席捲全球的大蕭條,德國和日本在這個時代依賴出口的國家,出口下降都超過了50%,失業率爆增。
記得上輩子一本書里說,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都像牲口一樣才能活下去。這不是說中國,而是包括歐美這樣的地方。
秦瑜跟傅嘉樹說:“其實伯伯說得對,國聯哪兒能給你援助?各國都一屁股爛賬呢!”
傅嘉樹被媳婦兒天天灌輸,他嘆:“只怕是東洋人趁你病要你命!”
這話不知道該說一語成讖,還是說該來的總要來,民國二十年九月十七日,晚報剛剛說國際聯合會動員會員國和非會員都對處於有史以來傷亡最為慘烈的水災當中的中國施以援手。
幾天後,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在報道九月十八日那天發生的“瀋陽事變”。讓國民震驚的是中國軍隊居然放棄了東三省,一時間學生湧上街頭,國民群情激奮。
興華、海東等廠門口掛上了白布所書“國難”、“國恥”的字樣。
在這種情緒之下,還需要面對一個現實,這場水災全國有五千多萬人受災,上海距離受災嚴重的蘇北很近,街頭到處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民。
秦瑜知道,此刻白銀流入有多快,兩年後抽離就有多兇猛,此刻擴產是飲鴆止渴,她應該跟着投機的資本一樣,去炒地皮炒房產,然後到潮水褪去的時候,拿着白銀去海外投資。
但是,在和家人還有宋家父子相商之後,宋舒彥第一個決定:“當之前沒賺到,也當自己看不清,繼續投下去。”
“銅錢銀子賺不完的,就這麼辦。”興華銀行這次沒有拉上達美,畢竟是明知是坑還要跳的事兒,可以坑自己,不能坑好友。老傅給海東再次放款,反正兩家本來就綁在一條船上。
老宋也沒能捨得讓侯老闆賣掉閘北的廠房,那裏有着一千多個蘇北來的工人。
秦瑜手裏的興華的地產,她只能更加小心地應對,希望能利用自己的先知,能……希望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