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阿檀手腳冰冷,僵硬地立在那裏,無法邁步,雨水胡亂地拍打在她的臉上,她的腦海一片空白。
天空炸開一個驚雷。
士兵們倏然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那聲音甚至蓋過了雷聲,激烈而雜亂,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大聲嚎叫。
“瀚海可汗授首……贏了、贏了……”
阿檀隱約聽到他們在這樣叫喊着。
可是,秦玄策沒有回來,她的大將軍沒有回來。阿檀站在瓢潑大雨中,獃獃地看着人群在歡呼、在雀躍,她的心中只有一片茫然。
住在附近的百姓們聽到這喧嘩的動靜,紛紛打開家門,跑了出來,人們奔走相告,周圍開始熱鬧了起來,所有人都在叫着、喊着、笑着。
阿檀踉蹌地走了兩步,腳一軟,差點又要跌倒,幸而後面有人拉了她一把。
那兩個原先跟在她身後的玄甲軍士兵跑過來,扶起阿檀,他們帶着狂熱的神色,大聲喊道:“蘇娘子,你聽到了嗎?大將軍擊殺瀚海可汗,我們贏了,涼州有救了!”
他們為什麼那麼歡喜、那麼興奮?難道……
阿檀心裏一激靈,幾乎要跳了起來,她死死地攥住手心,屏住呼吸,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二爺……大將軍呢?他在哪?”
“武安侯率大軍來援,大將軍和侯爺匯合一處,大敗突厥人,如今追着這群胡寇往北邊去了。”年輕的士兵滿臉喜悅,眼睛都在發光,“大將軍贏了,我們家大將軍從來就沒輸過,他贏了!贏了!你聽到了嗎?
阿檀的身體搖晃了兩下,她像是被巨浪攜卷着,猛地拋上半空,又猛地又掉到實處,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噗通”坐到了地上。
孩童們在跳着尖叫、老人們相互攙扶着跪倒在地上、膜拜蒼天、婦人們笑着拍手,士兵們高舉着長戈和盾牌,發出高昂的吼聲,從近處到遠處,整個涼州城漸漸開始沸騰起來。
阿檀獃滯地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良久,突然“哇”的一聲,把臉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不顧儀態、一身泥濘,哭得渾身直打顫。
……
遠方的原野上,無數屍體堆積着,折斷的長戈斜插在地面,血被雨水沖刷淡了,只留下一點淡淡的慘白。
烏雲散開,雨停了,夏日的氣候總是那麼多變,慢慢地又從天空露出一抹斜陽,原來此時已經近了黃昏,落日煙華,絢爛而濃重,在城牆上印出近乎赤金色的影子。
秦玄策與傅成晏驅馬并行,從塵煙盡處歸來,身後是雄壯肅穆的軍隊,戰馬抖擻,旌旗凜冽,刀槍上血痕猶未乾涸。
涼州軍民傾城而出,跪於道旁相迎,俯首躬身,以致敬重之意。
嚴兆恭趕上前去,長拜作揖:“傅侯高義,救吾等於水火之中,涼州上下感恩戴德。”
傅成晏年逾四旬,長年的戎馬生涯,使得他看過去顯得格外嚴肅生硬,他面容端正,年輕時也是長安城中出了名的美男子,但如今眉間刻着滄桑的皺紋,氣勢威重,又非一般人所能及。
他聽得嚴兆恭如此說,反而不悅,哂然道:“驅除韃虜,護我山河,本為大周子民分內之責,嚴大人此語,置傅某於何地?秦玄策亦在此,汝等何不言謝,原來親疏遠近不同,傅某與汝等非同路人乎?”
傅成晏多年據守隴西,麾下兵強馬壯,儼然割據一方為王,神態之間帶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咄咄逼人。
傳言不虛,這位傅侯爺果然不好相與。嚴兆恭和後面的薛遲一起擦了擦汗,把嘴巴閉緊了。
秦玄策搖搖晃晃地下了馬,勉強站穩了,朝傅成晏抱拳,沉聲道:“傅侯義薄雲天,不計前嫌,慨然馳援,真英雄也,大恩不言謝,玄策銘記於心,日後定當回報。”
傅成晏冷哼了一聲,跳下馬來,將手中長.槍扔給身邊的親衛兵,捏了捏拳頭,倏然大步踏前,一拳狠狠地砸在秦玄策的胸口。
秦玄策噴出了一口血,“噔噔噔”倒退三步,差點跌倒,左右慌忙上前扶住。
他擺了擺手,自己又撐住了身體,示意左右退下。
眾人面面相覷,目中驚駭,但皆不敢上前。
傅成晏毫不客氣,揪住秦玄策,飽以老拳,扎紮實實地揍了他一頓,最後一下,更是直接把他砸在了地上。
秦玄策不吭聲,生生受下了,被打倒在地,也只是咬着牙,擦去嘴角邊的血,拔出劍,撐着地,顫抖着又站了起來,在傅明晏面前挺直了身體。
他經過一天的酣戰,滿身是傷,一隻手以一種不自然的姿勢扭曲着,血順着他的頭、他的臉滴下來,把眼睛都糊住了,他的眼中帶着赤紅的煞氣,斜陽將落,把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他身姿英挺、氣勢威武,立在城樓之下,原野之外,依舊如山如岳,不可撼動。
傅成晏接過隨從遞過的帕子,擦去手上的血跡,倨傲而冷淡地道:“吾生平只有一女,視若珍寶,可恨豎子無禮,欺吾不在京中,竟欺凌於她。今日這頓打,是吾為人父者替女兒做主出頭。”
說完這番話,他退後一步,亦朝秦玄策抱拳,肅容道:“五年前,汝父困於涼州,彼時吐蕃人兵臨城下,吾不能趕來相助,每每思及,深以為憾,今日之舉,不過略盡綿薄之意,以慰舊友在天之靈。汝,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年少有為,義勇雙全,不墜汝父之名,甚佳。”
秦玄策聽到傅成晏提及父親,心頭一熱,低下頭去:“玄策有愧,不敢當世伯謬讚。”
傅成晏點了點頭,又恢復了原先疏離的語氣:“兒女之怨已報,汝父之誼已償,自此兩不相欠。戰場兇險,朝局詭譎,日後,汝當慎之再慎,不可如往日輕狂。”
他是個乾脆利落的人,這番話說完,不再多做客套,拒絕了嚴兆恭邀請入城的提議,隨即上馬,指揮麾下兵馬調轉方向,打算離去。
身後處,涼州的軍民紛紛湧上來,圍住了秦玄策,他們大聲叫着秦玄策的名字,喊着、笑着,喧嘩歡騰。
在這一片吵雜聲中,傅成晏兀然聽到了一個嬌柔婉轉的聲音。
“二爺……”
傅成晏心頭巨震,脫口而出:“婉娘!”,驀然回頭望去。
人頭攢動,看過去黑壓壓的一群,完全不知道那個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再仔細聆聽時,已經捉摸不到了。
暮色四合,黃昏暗影,天低野闊,人在其中,連面目都顯得模糊起來,他們擠來擠去、混成一團,什麼也分辨不出來。
傅成晏騎在馬上,茫然四顧,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屬下見他臉色有異,上前問詢:“侯爺,可有何吩咐?”
傅成晏猛地驚醒過來,抹了一把臉,或許是這幾日他日夜兼程行軍,兼之今日一場惡戰,過於疲憊了,以至於產生了荒謬的幻覺,竟在此處聽到了亡妻的聲音。
但他的婉娘已經走了,十五年春夏,天人永隔,此生不能回首。
他心中悵然若失,搖了搖頭,不再停留,率部去了。
……
秦玄策推開了攙扶的屬下,推開了嚴兆恭,自己掙扎着向前走了兩步。
他在人群中看見了阿檀的面容,一閃而過,她頭髮凌亂,一頭一臉都是水,沾滿了泥濘,她本是個嬌滴滴的絕色美人,此刻卻像一隻小鳥在泥地里打了個滾兒,還被人碾了兩腳,一團糟。
這隻臟滿泥巴的小鳥在那裏使勁蹦着跳着,但是人太多了,她也太矮了,完全擠不進來。
秦玄策幾乎是沖了過去。
“大將軍,您慢些,小心您的傷。”旁邊的屬下驚呼着。
秦玄策踉蹌着,粗魯地撥開了圍在面前的人,怒喝道:“讓開!都給我退下!”
“大將軍,您慢些。”
“讓開!”
眾人紛紛避讓,人潮退去,唯有阿檀留在原地。
在暮色中,她抬起眼睛望着他,她一身狼狽,臉髒得都要看不清楚模樣了,而那一雙眼睛還是極美的,似天光明月,穿透了氤氳的暮色。
周遭的人群彷彿消失不見、所有的喧嘩彷彿盡數褪去,秦玄策只看到了她。
他張開雙臂,撲了過去,就那麼直直地將她擁入懷中。
“我回來了,阿檀……”他的聲音混合著喉嚨里的血沫,嘶啞的、含糊不清,貼在她的耳邊,惡狠狠地道,“有沒有忘記我?有沒有打算嫁給別人?”
眾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啦,看到大將軍抱着她。
羞死個人,阿檀嚇得僵住了,眼睛睜得圓圓的。
他抱得那麼緊,呼吸間都是他的味道,炙熱的松香氣息,帶着濃郁的血腥和汗味,霸道地籠罩了她。她的胸脯過於飽滿,太佔地方了,被勒得生疼,差點喘不過氣來。她又氣又急,手指頭在下面戳了他一下。
居然一戳就倒,秦玄策支撐不住身體,搖晃了一下,直挺挺地砸了下來,固執地保持着擁抱的姿勢,連帶着阿檀,一起摔在地上。
眾人一陣驚呼。
啊,大將軍本來就很重,穿着一身玄鐵鎧甲,更重了,這一下,把阿檀砸得眼睛直冒金星。
偏偏秦玄策還在問,喘着粗氣,快要暈厥,還咬牙切齒地問着:“有沒有忘記我?快說!”
這個男人,真的太重了。
阿檀……阿檀的胸被壓住了,無法呼吸,艱難地抽了兩口氣,眼睛一黑,直接暈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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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些日子,定州刺史劉重銘求見大將軍,被嚴兆恭拒了三次,又求了三次,終於挨到秦玄策可以下地走路的時候,在正堂大廳接見了他。
秦玄策還未完全恢復過來,臉色發青,右手臂用繃帶綁着,吊在脖子上,若尋常人這般,應是狼狽的模樣,但他大馬金刀地高坐堂上,靠着高背圈椅,看過去倨傲而凜冽,眉目間帶着銳利的煞氣,令人不敢逼視。
劉刺史和嚴兆恭不同,他是文舉出身,生性斯文儒雅,為人安分謹慎,雖然身為一方大員,但面對秦玄策卻有點戰戰兢兢。
“下官不能及時應援,有失職守,請大將軍降罪。”劉刺史深深拜下,不敢抬頭。
秦玄策冷冷地道:“劉刺史固守定州,安撫百姓,何罪之有?”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敢問魏王何在?”
劉刺史額頭上冒出了大汗,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身後站出來一個人,跪在堂下,深深拜倒:“小人乃魏王府參軍,殿下有愧於大將軍,不敢來見,特命小人來給大將軍請罪,殿下眼下親率十萬大軍攻打安北,要為大周收復失地,將功贖罪。”
嚴兆恭在下面聽着,呵呵笑了兩聲,陰陽怪氣地道:“嚯,突厥人敗了,魏王終於神氣起來了,武功蓋世、勇猛無雙哪,好,我們都等着看他收復安北,立下奇功。”
魏王府這位參軍早些日子和魏王同在涼州,深知嚴兆恭和魏王之間的過節,當下一聲不敢吭,把頭埋得更低了,心虛地道:“魏王原先思慮不周,十分後悔,得知涼州圍困,已然點兵遣將前來救援,不過遲了一步,未能出力,故而轉向揮戈安北,願為大將軍分憂。”
突厥大軍壓境、涼州有難之際,魏王把兵馬拉走,躲到定州,如今突厥人敗了,他卻出頭冒進,這行徑,別說嚴兆恭,就連劉刺史都替這位殿下覺得害臊。
但是情勢不由人,劉刺史也無奈,苦着臉道:“魏王殿下持天子手諭,下官不敢不從其號令,只擔心突厥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魏王此行恐有風險,下官思之再三,終覺不妥,還請大將軍示下。”
魏王府參軍對自家王爺有幾斤幾兩是知道的,他心裏也是這個意思,偷偷抬起頭,眼巴巴地望着秦玄策。
秦玄策與傅成晏合力殺退了突厥人,突厥殘部退回安北境內,那裏是阿史那摩經營多年的領域,能讓他們暫且得以喘息。
隴西那邊尚有吐蕃人虎視眈眈,傅成晏不敢久離,業已回守,而涼州這邊死傷慘重,幾乎沒有再戰之力,只能等待朝廷的援軍到來,再做計較。
故而,秦玄策只是淡淡地道:“我重傷未愈,不能出戰,魏王既有剛勇之氣,且讓他去吧。”
劉刺史和魏王府參軍一起傻了眼。
但秦玄策不欲多說,已經起身,他的目光掃過下首,威嚴而冷峻:“怎麼,爾等有何異議?”
目光如劍、氣勢如山,眾人齊齊躬身,諾諾而已,不敢有任何異議。
……
秦玄策回到房中,方才那種凜冽的氣勢就消退下去了,他用拳頭抵住嘴,咳了兩聲。
阿檀馬上過來扶住他,用細細軟軟的聲音道:“二爺有傷在身,就別亂走動,來,快坐下。”
秦玄策不動聲色地坐到榻上。
阿檀貼心地拿來一個雲錦緙絲引枕擺在他背後,讓他愜意地靠住了,還要溫柔地問道:“二爺哪裏不舒服,我給您揉一揉可好?”
秦玄策又咳了兩聲,拍了拍胸口,一臉肅容:“這裏有些悶。”
他在戰場上受了多處重傷,連胸口都貫穿一道巨大的切口,當時流的血把衣袍都染紅了,如今上面塗著厚厚藥膏,包着重重繃帶,他還能拍得“啪啪”響。
阿檀嚇了一跳,趕緊把他的手拉開,嬌嗔道:“輕點兒,來,我看看。”
她用手指在他胸膛上仔細摸索着:“還好,沒再出血了,大夫今兒早上還說,天氣熱,若差不多,就把繃帶解開,晾着透氣,我看不成,您粗手粗腳的,若是碰到或者蹭到,又要疼了。”
秦玄策當日從城外歸來,昏迷了一天一夜,阿檀把眼睛都哭腫了,那之後起,她就格外緊張,每天目不轉睛地盯着秦玄策,生怕他有絲毫閃失,時時噓寒問暖,溫柔曲意。
秦玄策嘴上不屑,斥她矯情作態,心裏卻着實受用。
比如這會兒,他下頜微抬,矜持地道:“啰嗦,一點不疼,就是有點悶着,你稍微摸兩下就好。”
大將軍叫摸,阿檀就摸,手指頭蹭過,輕輕的、慢慢的、就像一隻毛毛蟲爬在上面,悉悉索索,爬得秦玄策的心口痒痒的。
他突然覺得大夫說的是對的,這大熱天,十分煩人,得把繃帶解開,頂好把衣服也脫了,讓某個人認認真真地給他摸一摸、揉一揉、吹一吹。
這麼想着,癢得更厲害了。
他俯下身,低低地喚了一聲:“阿檀……”
“嗯?”阿檀抬起眼睛望着他,她的眼眸如春水,眉頭微微地顰着,顯得天真又嫵媚。
秦玄策湊過去,“啾”了一下。
“啊?”阿檀的臉“刷”地紅了,捂着臉頰,慌張地看了看左右,幸而房中沒有旁人,奴僕們都侍立在門外,竹簾低垂,擋住了視線。
她害羞地道,“青天大白日的,您正經點,小心讓人看了笑話。”
最不正經的人就是她了,妖妖嬈嬈,勾人答答,還好意思叫他正經些。
秦玄策不滿了,下頜抬得愈發高了一點:“那時候是誰死活拉着不讓我走?是誰對我投懷送抱?肯定不是你吧?讓我想想,到底是……”
阿檀羞得連耳朵都紅了,急急伸手捂住秦玄策的嘴:“我的爺,求您別說了,我錯了還不成嗎?”
秦玄策順勢用單手把阿檀摟到懷裏,上上下下胡亂親了一通,直到兩人個都氣喘吁吁的。
“二爺,這不成體統。”阿檀羞答答、淚汪汪。
她眼似桃花、腮若海棠、嘴唇被咬得紅艷艷的,像是櫻桃,飽滿而高聳的峰巒劇烈地起伏着,纖腰弱柳,依在秦玄策的掌中,像極了勾人的狐媚子。
秦玄策咬着她的小耳垂:“知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什麼嗎?”
阿檀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臉無辜,搖了搖頭。
“城外敵軍已退,身畔妖魅卻在,我要大戰三百回合,將你好好收拾一頓,看你日後還敢不敢那般輕狂!”他的聲線沙啞、語氣兇狠,活似餓了許久的狼。
阿檀只覺得“轟”的一聲,羞得整個人都要冒煙了,她捏着粉拳,捶了秦玄策一下:“別說了,我再也不搭理您了!”
那一拳捶在秦玄策的胸口上,好似小兔子蹬了一下。
秦玄策突然咳了起來。
阿檀趕緊縮回了手,惴惴不安起來:“二爺,您沒事吧?”
秦玄策輕輕搖頭,剛想說話,張開口,卻噴出一口暗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