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除夕這日,清晨的涼風依舊凜冽,寒霧渺渺,散於鬧市之中。
位於朱雀大街東南面的丹暉樓三樓最靠里的雅間內,崔巒掌心托腮,皺着眉,眸色困惑凝視着面前的棋盤。
他執起白子落下,半晌,見對面遲遲沒有下黑子,蹙眉一問:“瑾瀾,到你了。”
謝縛辭靠坐採光最好的位置,似不怕冷般,雕花窗敞開,風吹拂,撩起他墨紫色的寬大袖擺。
崔巒見他分神,只當還在為公事所煩,便道:“那些事一切都按計劃中進行,瑾瀾,你也莫要把自己逼得太緊,人偶爾也要放鬆放鬆,別說你現在才二十歲,我瞧你那心思悶得呀,一派老成,恐怕陛下都要喊你當爹了。”
“哪裏還有點年輕人的樣子?成天就知道品茶,下棋,政事,殺人,報仇——”
說到報仇二字,崔巒連忙捂住嘴,訕然一笑。
謝縛辭慵懶地抬眸掃他一眼:“孤一句話都還沒有說,你便長篇大論。”
崔巒放下手中的白子,執起一旁的酒盞,仰脖飲了一杯酒水,感嘆道:“人生在世,自然要快意,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男人嘛,那自然少不了風花雪月之事。”
謝縛辭自己斟了一杯熱茶,抿了一口,並沒有接崔巒這句話。
崔巒也習慣了他這古板的做派,忽而想到什麼,俊眉一挑:“上回在你東宮見到的那姑娘,哪兒來的?我在長安城長大,就從未見過如此美人。”
謝縛辭清晰地看到崔巒眼底的興趣盎然,那是男人對一個美貌女子產生的本能。
自己表哥是什麼德行,他多少清楚。
而如今這種眼神出現在阿璃身上,莫名令他不悅,從而更是浮起一種想要將阿璃珍藏起來,不要任何人看到她一根頭髮絲的念頭。
他沉默不語。
崔巒不死心,繼續追問。
罷了,總歸崔巒下回去東宮也會見到阿璃,省得他在阿璃面前又追問個沒完。
“蘇烈那個廢物送來的人。”
崔巒瞪大了眼,詫異道:“蘇烈?你怎麼還把他的人留下來了?不怕他使美人計?”
謝縛辭道:“查過身份了,不過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崔巒怎麼聽怎麼怪,問道:“重點是她的身份?重點是你怎麼會讓一個素未謀面,不知根底的女人留在東宮?”
按照謝縛辭的性子,實乃怪哉。
“從前我也叫你找幾個美人解解悶,你說什麼你的人生計劃必須一步一步來,沒有娶妻便不會納妾,更不會找別的女人。”
“這個姑娘,可就這樣打亂你的計劃,你還不殺了她?”
謝縛辭眸色一冷:“表哥,你管的太寬了。”
崔巒心裏微怵,吐了吐舌,道:“罷了,你是太子,想做什麼也沒人可以阻攔。”
這棋反正也下不下去了。
崔巒看了看天色,打量謝縛辭的臉色,道:“要不我把萱兒喊來?夜裏咱們也方便一同入宮赴宴。”
謝縛辭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緒:“隨你。”
**
姜沐璃得了太子的口諭順利出了皇宮,從昌陵侯府附近侯了一個時辰,總算等到蘇烈的馬車從侯府駛出。
今日佳節,繁鬧的朱雀大街車水馬龍,人流涌動,昌陵侯府馬車在一家酒樓門前停下,蘇烈落地下車。
姜沐璃從巷子口緩緩走出,面色舒緩鎮定,像是早已準備好了一切。
蘇烈見到她,雙目不禁瞪大。
“阿璃?”
他大步向前,遂左顧右盼,確定四下只有行路的路人後,匆忙將她拉進巷子裏。
“你還知道來找表哥?阿臻那小子是不是被你帶走了?!”蘇烈臉色極其難看,劈頭蓋臉一頓下來。
那小病鬼在他侯府里養的好好的,成天乖得不成樣,他還當那是個傻子,便沒有嚴加看管,未曾想竟能在侯府里消失不見!
他思來想去,只能猜到是姜沐璃把她弟弟帶走了。
姜沐璃神色冰冷,後退了幾步,拉開與蘇烈的距離:“在此之前,表哥首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選秀一事,是不是假的。”
今早她出東宮前無意問了一下潘勝,潘勝說他從未聽說近兩年天子要舉辦選秀。
當時知道自己被騙,她倒沒有太大的意外。
她從小在江州出生長大,從未涉足過長安城,對皇城的所有都不了解。
是以,當初表哥說什麼她都只能信,畢竟皇帝選秀這等大事,她也沒想到蘇烈會騙她。
然而現在回想起來,處處皆是漏洞。
蘇烈見她什麼都知道了,也沒有撒謊下去的必要,直言道:“的確是假的,但表哥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姜沐璃眉目凜然,看向蘇烈。
冷風拂過,她烏髮飄揚,神情似冰雪。
蘇烈下意識心驚,錯愕方才在表妹的臉上,竟恍惚看到了那太子殿下的神態。
“表哥老實告訴我,我母親當初在長安是否惹到了什麼人。”
她居住昌陵侯府的那段期間,私下有打聽過阿娘少女時期的事情。
據她所了解。
阿娘本是原昌陵侯夫人寧氏所出的嫡女,但寧氏即將生產之際途徑揚州,那時正逢匪徒動亂,寧氏便在一家山村老屋裏產下她阿娘。
陰差陽錯下,阿娘自幼遺落在外,直到及笄后才被昌陵侯府找回。
實際上,長安城裏鮮少有人知曉昌陵侯府有蘇嫣這個嫡小姐。
阿娘回了侯府,諸多下人對她流落在外十幾年的事也不大了解,對於她阿娘的事,現在侯府里的下人也知道的不多。
她所接收到的消息,皆是蘇烈想要讓她知曉的。
街道兩旁人來人往,攤販聲此起彼伏。
蘇烈左顧右盼,擔心有心人聽見,覺得不是適合說話的地,便拽着姜沐璃要上馬車。
與此同時,丹暉樓三樓臨窗處。
容色溫雅,身形俊逸,着墨紫色錦繡華服的男人蹙眉往巷子口掃了一眼。
風驟起,吹拂女子青葉色的裙裾飄飛,漾起靈秀的弧度,猶如散開的竹林水霧。
阿璃?
謝縛辭薄唇輕輕抿着這兩個字,隨後搖了搖頭。
一抹裙裾竟也能讓他想到那個小獃子。
可真是瘋了。
雅間門口傳來敲門聲。
崔巒站起身,高聲喊道:“來了,來了。”
門開,卻見崔萱神思飄飄然望着前方。
崔巒見她愣神,也順着方向看過去,隨即喜笑顏開,抬臂高呼:“三殿下?馮世子?溫大人?來來來,都來我這。”
崔巒性子爽朗豁達,是好熱鬧的性子,平日裏最愛結交好友。
倘若讓遠在邊陲,威嚴冷肅的崔將軍得知愛子這跳脫的性子,怕是又要抓起來好好敲打幾番。
長安城最繁華興旺的丹暉樓,一向是達官顯貴聚集之地。除夕之日,三皇子和安國公世子馮亦源及近兩年的朝堂後起之秀溫林松齊聚丹暉樓。
謝縛辭沉默寡言,崔巒除了陪他下棋便是品茶,實在悶極了,現在有幾個熟人聚在一起,倒也能湊個熱鬧。
三皇子謝度陽闊步行來,目光落在崔萱身上一息,頷首喚道:“崔姑娘。”
崔萱拈了一方淡粉手帕,微微福身行禮,嗓音溫柔:“見過三殿下。”
進了雅間,眾人見太子謝縛辭也在,便齊齊行禮。
謝縛辭靠坐在窗邊,身側熱茶沸騰,手執一枚黑子,淡淡掃了一眼,頷首。
太子殿下容色俊美,身形高大挺拔,氣質清冷間透着邪氣。熱氣氤氳升騰,如隔淡薄的渺渺雲霧,更襯得他通身影影綽綽,迷一般。
溫林松不禁多打量了他兩眼,直感覺到太子目光看來,這才垂眸錯開。
雅間茶香四溢,謝度陽走上前落座,歪頭笑道:“皇兄今日怎出了皇宮?也不叫上弟弟我一同。”
謝縛辭掀起眼帘看他一眼:“三弟可會下棋?”
謝度陽遺憾地搖頭,道:“弟弟我心思浮躁,玩不來這棋局。”
崔巒一聽,大笑一聲與他擊掌:“三殿下,看來咱們是同類人。”
二人接着歡聲高談。
謝縛辭頓覺耳朵吵着難受,眉心微擰,抬眼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溫林松身上。
“聽聞溫大人在大理寺任職一年,破了多宗奇案。寺卿張大人也時常在孤面前提起你,誇你博學多聞,能力超群,實乃當世英才。”
溫林松沒料到太子早就知道他,心裏緊張不已。
頓了片刻,又聽謝縛辭溫聲問:“不知溫大人可懂棋?”
溫林松放鬆手心,唇角銜着笑意,看向太子的眼神恭敬且真摯,回道:“回殿下,微臣平日閑暇之餘也靠下棋修身養性,稱不上是英才,但也略懂一二。”
謝縛辭頷首,請他入座。
這邊二人沉浸棋盤的世界。
那廂崔巒早已興奮不已,組織起行酒令。
見此,馮亦源抬手阻攔:“崔公子,令妹還在這兒,你也要玩行酒令?”
崔巒才反應過來,嗐了一聲,側首詢問妹妹的意見:“萱兒是一同加入還是在旁給哥哥打氣?”
崔萱嫣然淺笑,水靈靈的眸子似不經意順過謝度陽,柔聲道:“萱兒在一旁看着便好。”
崔巒大喜,着手就開始熱鬧起來。
這邊黑子白子廝殺了多個來回,場面焦灼,有來有回。
謝縛辭棋風凌厲,如他一般,面相介於溫雅與邪魅之間,尋常讓人捉摸不透,可一但認真起來,往往會採用最狠厲的手段大殺四方,輕鬆逼得對手潰不成軍。
溫林松較為溫和,起先還能有些來回,後期節節敗退。
最終黑子截殺,白子落敗。
溫林松放下白子,拱手認輸:“殿下用棋如神,步步穩當,微臣輸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風。”
謝縛辭白皙的手在棋盤上慢條斯理地收撿,棋子碰撞,發出輕微的泠泠聲。
半晌,他疏淡地看向溫林松:“溫大人可曾見過孤?”
溫林松回道:“微臣曾在大理寺有幸與殿下有過幾面之緣。”
“你知道孤問的不是此意。”他語氣平淡,眸中暗含冷意。
溫林松不禁佩服太子殿下的敏銳程度,心慌一陣,忙恭敬回道:“微臣本是揚州人士,去歲才調任長安城,除了在大理寺,便只有今日見過太子殿下。”
謝縛辭放下手中的黑子,淡聲道:“罷了,孤隨口問問。”
溫林松心裏稍緩。
謝縛辭站起身,玉帶束腰,勾勒挺拔身形,儀態如松如竹。
他抬眼掃了一圈,喊了聲“皋月。”
不多時,一道修長的黑影現身雅間。
謝縛辭問:“鄒平那邊傳來消息了嗎?”
皋月湊近太子耳側低語:“鄒大人正在東宮等殿下。”
謝縛辭頷首,長眸微眯,便轉身出了雅間。
待太子走後,溫林松靠在倚背,若有所思看着這局白子已慘敗的棋盤。
良久,他搖頭無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