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命里有時終須有
果如林樂曦所想,過得春分,賈璉的嫡長子也過了百日。百日宴雖不十分盛大,卻也很是隆重。作為榮國府的嫡長房嫡長孫,身份地位便是作用都與眾不同,雖是稚兒,但也馬虎不得,自然也以往不同。
名字是賈璉請教了三位舅父,擇了個“茂”字,取茁壯成長之意。
庄宿阮看着賈玖抱孩子,笑道:“難得你有耐心一直抱着,這孩子一天天的長,我都快抱不動了。除了你二哥,也就只有奶娘能一直抱着。”
復安院的夾道里種了一小截竹子,鬱鬱蔥蔥的,風吹過,發出沙沙沙的聲響。竹林叢緊靠着庄宿阮屋子後頭的抱廈,影子落在窗紗上,影影綽綽。
豆大的雨珠子不要錢似的往下砸,出了好大的動靜。
賈玖輕撫着小侄子的背,哄着他睡覺。聞言,笑道:“他可是我親侄子,我稀罕着呢。”
庄宿阮翻着各家的禮單,到林家的時候手一頓:“這回的禮單仍是林家大姑娘擬的?”
宜詩手裏拿着的正是記錄所有賀禮物品的簿冊,見問,翻了翻記錄林家的那頁,點頭道:“回奶奶的話,是林大姑娘準備的。這兩年的對外交際俱是林大姑娘在做,即便有表姑娘的關係在,林大姑娘與府里的關係也談不上十分熱絡。”
賈玖對於她們主僕之間的對話有些不解,抱着孩子轉過身來同她們講:“林姐姐是個明白人,有些事兒她比很多人都清楚利害。”
“果然是未來的十八殿下正妃。”庄宿阮微微一笑,纖細的手指在禮單上點了點,“我記得二月里是林家二姑娘的生辰。”
賈玖點頭:“二月十二,花神節。”
“花神的誕辰啊,這是個好日子。”庄宿阮有些意外,這日子怪特別,“比二房那位生在大年初一的娘娘可不知好多少。”
說起元春的生辰,賈玖敏感地感覺到了什麼,皺眉問道:“突然提及元嬪,是老太太又送了什麼入宮去?”
聞言,宜詩與一邊的染畫對視一眼,同時噤聲。是庄宿阮開的口:“林家這幾年送來的東西,我娘家的年禮除開單獨給我的,還有些別的人家。大部分都是我娘家與林家的,排的上名號的,全送過去了。”
全!全送入宮了!
“為何不同老太太說明?便是不宜撕破臉,可也不能如此縱容啊。萬一之後變本加厲,到的那時可要如何?”賈玖修好的柳葉眉皺得死緊,語氣雖有收斂,可依舊能聽得出其中的不滿。
庄宿阮笑笑,將林家的禮單收好,又翻開下一本禮單:“我們能說甚,便是你,也不能。何況那是後宮,進去了難道還能再出來不成?現在不說,不過賭的是一個以後。”
“林姐姐嫁給十八殿下的以後?”
若是這個,賈玖倒是明白了。皇室媳婦,婚嫁大禮后需得入宮拜見,元春如今雖只是嬪位,可若是得人庇護,林樂曦極有可能去拜見。這一旦拜見了,便得入元春的寢宮,若是有她眼熟的物件,一眼便能發現。
如此一來,遲早捂不住。即便無法捅出來,可後宮多的是手段。別的不好說,丟臉訓斥倒是逃不過。
“嫂嫂深謀遠慮,妹妹服氣。”賈玖想通了倒是不再愁眉苦臉,微笑着說道。
雁書倒了茶來,說話道:“二爺打發了人回來,說是今兒要留在舅老爺府中商議事宜,得吃了晚飯回來,讓奶奶不必等他。”
“可是為著省親?”庄宿阮倒是略有些了解,聞言便道,“爺打發了哪個回來。”
“來旺。”雁書笑着報了個名字出來,又道,“為著甚倒是沒說,不過省親這事兒倒是有些風聲傳出來。宮裏的夏內侍出來,奴遠遠的瞧見了,想是已經見過老太太了。”
來旺是賈璉身邊的長隨,辦事可靠,只他家婆娘略有些啰嗦。平日裏來回跑腿的大都是他身邊的小廝昭兒興兒,今日遣了長隨回來,怕是連兩個小廝都叫去幫着做事兒了。
賈玖原本舒坦開去的柳葉眉復又蹙起,將懷中幼兒交託給乳娘,看着人帶過去哄睡。略理了理衣襟,坐到庄宿阮對面去:“好端端的夏內侍跑出來作甚?年前宮裏不是才有人出來說話,今兒怎的又來?”
“這些原是心照不宣的規矩,”庄宿阮仍翻着各色禮單,笑着解釋道,“如今你年紀也到了,是該知道這些了。宮裏的那些個內侍們最會看人下菜碟,哪些個是真有權勢,哪些個值得巴結,又有哪些個只不過是外頭瞧着好看裏頭卻是壞的,咱們半信半疑,人家眼睛可尖着呢。他們尋着各式各樣的名頭來討要錢財,而咱們卻得為著那所謂的權勢,便是再難再不願也得給的心甘情願。免得叫人家看出來了,回頭在貴人跟前說三道四,倒帶累了我們自個兒。”
羅漢榻擺在窗檯下,春日午後的陽光叫陰雲遮蓋的嚴絲合縫,一點子光亮也透不出來。黑沉沉的伴隨着鏗鏘作響的雨聲,壓得人心裏沉甸甸的。
染畫推開了窗隔,院子裏涼沁沁的風有一陣沒一陣的往裏頭吹。害怕那昏沉的天兒叫看壞了主子們的眼睛,還特意點上了蠟燭來。
賈玖是個聰明的,自然明白她嫂子話里的意思。指腹抵着蓋碗的茶蓋子,拇指輕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紋,眼帘低垂,長卷的睫毛遮掩住了眼底的光亮。
“年前,我去見林妹妹,不妨聽見了些消息。”
庄宿阮翻禮單的素手一頓,緩緩抬眸看去,低聲說:“若消息是從林大姑娘口中來的,那麼,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了。”
“有些事兒,咱們小的不知道。可一旦知道了,平步青雲路,指日可待。”賈玖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
那並不是個值得暗自慶幸的好消息,他們這樣的人家早已是不破釜沉舟不好再更上一層樓的。有些時候的急功近利,反而會是一柄刃向己的快刀。
庄宿阮雖不知其中內情細節,但大抵猜的着是為著宮中的那位元嬪才有的關節助力。
“你既在此時告訴與我知道,那想必會與省親一事有些干係。”
“按着家中長輩的想頭,此次省親若是元嬪娘娘亦在系列,或是光宗耀祖、光耀門楣的非常喜事。”賈玖放開手中的蓋碗去,接過司棋送來的綉籮,穿了針捻了線,低頭垂眸琢磨女紅去了。
庄宿阮見一個眼生丫頭子,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穿的是嫩粉直身繡花鳥的春衫,外罩了件嫣紅色掐牙背心,底下煙黃羅長裙。梳着丫鬟頭的發上還戴了些簡單的米珠花,只斜插了跟迎春花樣的銀長簪。高挑的身段,姣好的顏色,疊手低頭,端的是好模樣。
“這女使先前難得見你帶出來。原跟在你身邊的綉桔規矩還是沒學好不成?這麼些時候了再學不好,也難留在內院裏頭了。”庄宿阮一一看完禮單,將幾個跟着賈玖過來的女使俱都溜了一眼兒,方笑道。
司棋聽見二奶奶點她,看了眼她家姑娘,見賈玖並不言語,便上前跪地嗑了頭,問了請安禮,方才直起身來回話:“司棋見過二奶奶。”
“規矩倒是學得還成。你是哪家的,誰派的,會些甚都細細說來。”從前跟在賈玖身邊的,俱是先頭大太太張遙身邊的老人,很是可靠。可正是因此,年紀也到了該配人了。有人走自有人來,新的女使丫頭子也該慢慢跟着上來了。
邢夫人礙着自己是繼室,不好伸手前頭太太留下的姑娘的房裏事,怕有口舌。故此也不過是淡淡的,庄宿阮是嫡親長嫂,倒是能管。只上頭又有個老太太看着,綉桔便是先前賈母給的,探春惜春身邊都有一兩個。她若是開口說些甚做些甚,叫那起子有心人聽見了看見了,不知有多少故事出來,因此也只好自己暗暗的教導。叫賈玖自己會了,那自然是萬事大吉了。
“回奶奶的話,奴的母親是太太身邊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女兒,也是老太太上房裏秦顯家的嫂子。”司棋挺直着背脊,略偏了些視線看庄宿阮,不好直視的,聲音卻清晰,“如今是桑榆姐姐帶着。”
庄宿阮笑着點點頭,家裏誰是誰的誰,與老太太二太太有甚干係都不妨礙的,只要你自個兒衷心,明白自己是跟誰的,也不刻意隱瞞,這些都能斟酌。
想畢,又道:“既跟了姑娘,那便好生侍候。別瞧着你們姑娘素日裏不大愛說話又極少為難底下人,人說泥人還有三分性子呢。若是生了旁的心思叫我知道了,也不必你姑娘如何,立時叫了人來拖你出去。”
聽了這話,司棋忙不迭又嗑了頭朗聲答應:“奴定一心一意侍候姑娘,不叫姑娘與奶奶費一點心。”
賈玖這才微笑着開口說話:“嫂子是再知道我不過的,我身邊得用是人不過這麼些,日後還得嫂子幫我掌眼才是。”
“咱們是一家子,說這些作什麼,沒的生分了。”庄宿阮淡淡一笑。
在復安院裏又說了一會子話,後用了晚膳方才回了自己的悅馨閣。賈璉也緊跟着踏入了復安院。先去瞧了兒子賈茂玩了一會子手指,方才進正屋來。
“可還有別的點心沒有,快那點子過來叫我墊墊肚子。我今兒陪着三位舅父忙了一整日,連飯也是囫圇吃的,可餓壞了我了。”
一襲淺色衣衫的庄宿阮忙從炕上下來,上前替他脫去外頭衣裳,自有女使去那點心來:“哪能教你吃那些個下剩的,咱們小廚房裏一向都有備着的。且略等等,她們給你端上來。”
換了尋常衣裳的賈璉倒像是脫去了枷鎖一般,渾身只覺着舒坦。伸手伸了個懶腰,順勢就將庄宿阮攬進自個兒懷裏,懶懶道:“還是家裏頭好,娘子孩子熱炕頭等着我。大舅二舅倒也罷了,唯獨三舅最可惡。明知道我着急回來瞧你們娘倆,非拽着我在那二門口說些有的沒的。一會兒說他功夫清閑,一會子又說三舅母對他噓寒問暖,叫我聽得甚是羨慕。這不就急急忙忙趕回來了。”
端了點心進來的女使瞧見她主子爺奶奶兩個摟在一處,紅了臉頰不好意思地低頭出去了,還順手掩嚴實了屋門。
叫她這一來,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庄宿阮也跟着不好意思了,嬌嗔他幾句:“瞧你,像是如何的了一般,叫人瞧笑話了不是。”
“這屋子是我的屋子,娘子是我的娘子。我在自家屋裏抱我娘子何處不對了?你且說來我聽聽。若是說的不好,我今兒叫你知道知道怎樣才算是不好意思。”賈璉也不在意,只看着懷裏的美嬌娘。方才嗔他那一眼,眼裏像是帶了波兒似的,叫他心裏湧起浪來。
也顧不得什麼點心茶水了,只抱着人往炕上倒。庄宿阮也不十分推拒,只略做了做樣子也就隨他去了。
等事情辦完,早已是掌燈時分。
“三位舅舅今日找你幫手,可還是為了省親一事。”庄宿阮換上了寢衣,倚靠在賈璉身上。渾身軟綿綿、熱乎乎的,懶怠動彈。
賈璉餓了那些時候,又挨到這會子,早已飢腸轆轆。熱水就着點心,吃了有兩盤左右小點心。那玉珍糕特意做的小小一塊,一口一個,很是盡興。
“可不是為了這個,天家後宮嬪御不少,最近還添了好些個美人貴人的,禮部的連帶着翰林院的那些湊在一處一股腦兒的翻卷宗,那叫一個人仰馬翻。我還算是佔了便宜,不然可沒這份兒累受。”
“是是是,夫君辛苦了,奴家這就好好伺候伺候夫君。”庄宿阮刻意掐着嗓子,嬌滴滴的模樣蹭他。
一時間屋子裏又換了聲兒。
而回了悅馨閣的賈玖,卻又有許多事待處理。她想着扶桑已有了人家,這會子早已放了出去回家備嫁。桑榆的年紀又在如今四個一等女使裏頭最長,過得不久也得放出去配人。只好往底下幾個二等裏頭新尋摸好的來,細細教導了,才好放心往自己身邊放。
“趙嬤嬤來回說綉桔這小丫頭規矩已學好了,問姑娘要安排去幾等,她好跟林之孝家的說話新安排小丫頭子過來。”東隅服侍賈玖脫衣卸釵環,說起白日裏的事來。
賈玖瞧着鏡子裏拆了髮髻散了發,正通頭呢。西築端了水盆來為她擰帕擦臉,南笙挑了點子膏子用手化開往賈玖手上抹。
“明兒讓趙嬤嬤帶了來我瞧,若是得用,便仍就跟在我身邊侍候,若是不得用,讓她自尋出路去罷。”
“諾。”東隅應了一聲兒,往錦被裏塞了個湯婆子,又扶着賈玖往架子床上安寢,放了天青色帳簾幔,仔細掩好了口子不叫風進去,這才拿了燈往外頭去。
本以為就該這麼過去了,誰料到半夜裏雲板叩了四聲,外頭婆子們提了燈籠來報喪:“東府里小蓉大奶奶沒了。”
此一句,便叫原本安睡的賈玖從夢中驚醒,出了一頭的冷汗。
收了鬧騰正待安寢的賈璉庄宿阮倆人倒趕上了空子,沒睡呢。
“這時候出了事兒,”庄宿阮正要爬起來,卻叫賈璉按住了,“我去瞧瞧兒子。”
賈璉給她掖了掖被子,和緩道:“我知道,我將他抱來同咱們一道睡。他小人家眼睛乾淨,身上也乾淨,別招惹上什麼才好。”
聽得他說這話,庄宿阮心裏也吊了起來,忙忙地拍他催他快去。及至孩子抱了來,賈璉才笑道:“這小子,睡得可熟。我去抱他時,還吃了他一拳奶拳頭。”
“這可說的什麼。”庄宿阮見了孩子,倒不理賈璉了。自抱了孩子輕聲拍哄,又放到自個兒身邊看着。
賈璉也跟着躺進來,看著兒子白嫩的臉頰低聲道:“這事兒不知要如何了解呢,那裏頭水可混,你明兒過去時可得當心些。”
庄宿阮也在府里待了這麼些日子了,該看明白的早明白了:“放心罷,我心裏明白的。”
再說悅馨閣里,東隅聽見了響動,忙批衣點燈往裏屋去。昏黃的燭光隔着燈罩子照亮了帳簾幔裏頭的一景兒,正見賈玖睜着眼睛細細喘着氣兒。外頭又兀的吹來一陣風,吹得院子裏頭的樹木沙沙作響,怪唬人得很。
忙放下燈,鉤起帳簾幔,坐在床沿邊,取了錦帕仔細擦拭賈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兒,輕聲道:“姑娘這是叫驚唬着了不是,大半夜的外頭又落了雨,風大得很,細密地吹,可不得叫唬着。”
一時間府里好些地方都傳了動靜來,叫人聽得最清楚的還是上房裏頭的。便是悅馨閣,也有不少人起來。
西築南笙等幾個從自己的屋子裏匆匆忙忙穿了衣裳,趿了鞋子,隨意攏了攏頭髮,點了燈急匆匆往賈玖跟前去。
“二奶奶那邊來了人,說不妨礙的,叫姑娘寬心,且安睡。”司棋見了庄宿阮院子裏來的人,進來回話。
西築點頭又道:“外頭那是寶二爺,老太太勸了但沒狠勸,放他去東府了。旁的院子裏並不見怎樣的動靜,兩位太太屋子裏倒是有婆子嬤嬤出去打聽。”
賈玖吁了一口氣兒,點點頭:“既如此,便差人盯着些。不好落了人太多的。”
東隅捂熱了手探進衣袖裏仔細探了探,呀了聲,道:“連身上都冒了汗了,快打水來,給姑娘換寢衣。如今夜冷,不好叫着涼染了風寒。”
“諾。”
人正要答應着去,卻又聽得賈玖叫住:“大半夜裏又鬧這些作什麼,原人不知道的這一來也知道了。這事兒與咱們雖不如何相干,卻也不必有這般動靜。外頭還落着雨珠兒呢,來來回回的叫人聽見了說閑話,何必多此一舉。只燒了熱水來擦擦就好。”
東隅卻不贊成:“姑娘也太多心了些,想那麼些作甚。姑娘是嫡親姑娘,身份又不與那些相同的。便是使喚了人過去起爐燒炭的,那也是姑娘的事兒,與那起子人有個甚干係。若是換成了寶二爺這黑天白日的要水,人無話可說,那換了姑娘如何就使不得了。同樣的嫡出,姑娘尚是長房的,哪裏就不如那頭的了。”
南笙見了,沒聲兒的嘆息,自轉身出去往茶房裏頭去。若不叫驚動人,也就茶房裏茶爐子上還有未滅的碳火。原就單安排了人看火爐子,以免姑娘夜裏渴了要茶吃沒溫燙的。壺裏的水雖不大多,只若是擦身,倒也盡夠了。
“好生燒的滾滾的水,倒盆裏頭去才往裏屋去。”南笙親自跟在一旁看着燒水,怕小丫頭偷懶兒不盡心,耽誤了姑娘安睡。
北琴開了衣櫥,重新拿了套全新的寢衣來。放了帘子,燒了熏爐,寢衣架在上頭來暖着。西築又開了箱子翻了套素服來,用熨斗熨了,架在架子上,防着明日穿時衣裳上頭有褶皺。
一時南笙親自端了水盆來,幾個大丫頭一個不落地留在裏頭服侍。
“那頭詳情如何尚且不知,只咱們府里上頭幾位主子奶奶們俱都甚是安穩,不見一點兒動靜。”司棋仗着她母親是秦顯家的嫂子,那秦顯家的又在賈母院子裏做活兒,打探了些消息來。
賈玖換完了寢衣,又往架子床上躺。東隅拿了幾個枕頭來供她靠着,省的腰后空了不舒坦。又只用銅鉤勾起那半邊帳簾幔,道:“還有什麼,將話都說清楚些,莫叫姑娘聽了前因問後果。”
“先是那幾個婆子來報喪,最先得信兒的自是老太太的上房。寶二爺着急忙慌地過東府去,老太太先說‘才咽氣的人,那裏不幹凈,二則夜裏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二爺只不肯依,老太太也只好放了他去,過後也並不多說甚,跟去的人倒是不少。”司棋將自己所聽之事一一道來。
南笙又倒了盞熱水來,奉到賈玖跟前,見她接了來暖手,並不喝。也便立在床尾處,等着吩咐。餘下人都叫回去歇着了,也不是大事,沒的攪得那麼些人俱都不能好生歇息。
“二位太太處倒是都好打聽,太太聽見了只問一句是否需得立時更衣過去,聞得不必便睡去了。二太太那裏,別的不好打聽,倒是瞧着周瑞家的出去一趟,回來又進二太太屋裏說了好一會子話方家去。”
賈玖聞言,點點頭,放下手裏的杯盞道:“我知道了。這會子夜深了,你且回去歇着罷,不然明兒可起不來。”
“諾。”司棋也知道利害,並不多言也不多問,答應了一聲兒便行禮自去了。
東隅見了,笑道:“桑榆姐姐教導的極好,很是知道些規矩了。姑娘日後可不必擔憂身邊缺得力人服侍了。”
“你如今也說這些了,有你們幾個在,那些個小的怎的不學好。”賈玖自帶着笑說話,又看了眼床尾安靜立着的南笙,想起方才的北琴西築之流,很是滿意,不自覺點着頭,“從扶桑算起,到的你與桑榆兩個,哪個不是有能為的。便是瞧如今的南北西三個,也都明白的。”
“奴還是扶桑姐姐手把手帶出來的呢,跟在先太太身邊幾年了,才能跟在姑娘身前兒服侍。”東隅說起往事,總有些傷感,又怕勾起賈玖的傷心事,忙忙地收斂了,“以後她們幾個還得跟着姑娘出門子,若不好生教導了,豈不叫姑爺家裏瞧不起姑娘了。”
“好好兒的怎又說起出門子了。”賈玖不大好意思的,臉上緋紅,推了把東隅,垂頭道。
東隅見狀,知是她不好意思了。回頭對南笙道:“你也回去歇着,只怕明兒輕易空閑不得。不好面色不好看的,叫外頭人見了說姑娘的不好。”
“諾。”南笙見賈玖亦無話,也明白明兒白日裏得去那邊府里,事兒多着呢。屈膝答應了一聲,轉身往她們幾個女使休息的屋子裏去。
榮國府里幾位姑娘,唯有探春是庶出,王夫人又不大待見趙姨娘,底下人看眼色也不如何重視這位三姑娘。故,幾位養在賈母跟前的姑娘們獨探春是兩個一等女使,賈玖並惜春俱是四個一等女使侍候着。
賈玖又單開了院子住,地方雖不大,卻也容得下這麼些人。前頭下人住的排房裏頭,四個一等女使兩個住一間,二等女使四個住一間,兩個教養嬤嬤輪流住一間,看守主子姑娘。
賈玖身邊原跟着的趙嬤嬤分去照看孕期間的庄宿阮了,因此兩個教養嬤嬤空了一個缺兒,那一個這幾日告了假家去了,也不在。這才叫幾個女使丫頭子在白事時候頂了上來,幸而東隅桑榆兩個先前跟着張遙歷練過幾樁紅白事,有些經驗,倒也沒甚妨礙的。
這會子同南笙住一間兒的,是北琴。
見她回來了,北琴忙起身:“你怎的回來了?姑娘處不必聽吩咐么。”
“嗐,東隅姐姐守着呢,我在與不在都一樣的。”南笙脫了衣衫,往被子裏藏,“這春雨一下,本就冷的天兒愈發凍骨頭了。我才走了這幾步路,竟也冷得這樣。明兒可得多穿幾件才是。”
北琴也不點燈,就這麼攏着被子與她說話:“說起來,咱們幾個一等里也就尚還留在姑娘跟前兒的東隅姐姐與桑榆姐姐兩個有應對這紅白事的經驗。咱們倆明兒只怕得多留些心,我瞧着桑榆姐姐過得些日子也要出去了。”
“啊!桑榆姐姐這般快也要放出去了么?”南笙驚了一聲,道。
北琴點了頭,忽的又想起這黑天兒的南笙也瞧不見,便出聲道:“可不是這話。我前兒不是蒙姑娘惦念,跟着田媽媽往張家去看我爹娘去了。”
田媽媽便是管賈赦外院諸事的田貴家的娘,是跟着張遙陪嫁來的四個陪房之一。另三個,一個是趙嬤嬤一家子,一個是辛媽媽家倆口子,如今正管着張遙留給賈玖的嫁妝鋪子,還有一個是晁赴家的,管的張遙的陪嫁莊子,她的媳婦兒晁綈家的便是賈玖身邊那一位教養嬤嬤了。
原先張遙神思力竭,一時不妨,讓人鑽了空子了。賈玖原先的乳娘好吃懶做、德行有虧,入此的人本是再難進嫡小姐身邊的,偏那時進賈玖身邊侍候了。后張遙去了,這乳娘也便不再多掩飾,叫扶桑捏了把柄,拿了現行兒,回了舅太太們,現開發了。
如此一來,這才讓賈母並王夫人又有了話說。還是扶桑想了法子,從他家裏人入手,抓了好些東西出來,又嚷出後頭老太太二太太的名兒來,這倒又是有了現成的名兒了。
“我說這是哪個給的膽兒。連姑娘身邊的乳娘都能教唆的這樣行事兒,虧的這時候叫拿住了,若這會子沒拿住放縱了,以後鬧將出來,要說姑娘支使的不成。”金氏一身素服,卻坐得端莊非常,連眼神也不給底下跪着的人一個,只看着上頭坐的賈母,便是王夫人也沒賺得她一個好臉色來。
賈母聽見了,朝王夫人那兒狠狠剜了一眼只不好叫那邊三個張家媳婦看見。
若是沒叫捏着後頭人的把柄也就罷了,偏那丫頭子這般厲害,順藤摸瓜地揪住了尾巴,托賴不得,只好陪笑:“舅家大太太說的這是甚話,底下人辦差了事兒如何能與主子相干。迎春丫頭又這般小,那裏就能知道她乳娘做了那般錯事。”
金氏冷笑了一聲,說道:“老封君好口才,好一個底下人辦差了事兒與主子不相干。我倒是要好好問上一問了,這底下人是誰的底下人,與主子不相干又是哪個主子。老封君將話說清楚才好,不然日後一個不妨,舊事重提,倒帶累了我們這清清白白的女兒家。那可朝誰哭去呢。”
這話說的直白,只差將王夫人與乳娘的關係大剌剌地攤在青天白日下了。
如今人手裏拿捏了把柄,這悶虧若是不咬牙應下,只怕日後叫大房的人留下挾持,那反不好。賈母再看王夫人,見人手裏轉着佛珠串子低聲念佛,只當不知,此事與她無干。賈母心下不滿,卻也不好推人出來,賈政這會子在工部做事兒,張家在禮部有人,若是藉此參他一本,那賈政今年的考績只怕得降了。
故此,少不得她捏了鼻子認了,不過就是個犯錯的下人,便是報給了她知道她估計也只是呵斥幾句或是換人來使喚。今既張家鬧出來,要個理兒,是看着賈玖年紀太小,賈璉又不能時常照管他妹子,又怕賈母並王夫人或是日後續娶的太太不上心,要個安心的保障罷了。
這會子平息了這事兒,給了張家一個交代,大家清凈。
經此一事,賈玖身邊的乳娘一家子都叫賈母發賣了,換了張家信得過的晁綈家的過來照顧,一道頂了教養嬤嬤的缺兒。
“在家裏便聽見我娘說,桑榆姐姐的爹娘已看中了人,如今只等着好日子說定了才好過來同姑娘說,放她家去備嫁。”
北琴、南笙、西築三個俱都是張家三位舅母一人挑了一個出來,送過來與賈玖使的,唯恐在賈璉成親前叫榮國府帶壞了她家的小姑娘。
原本是想着連帶着家裏親眷的身契一併送來,還是賈玖說自己年紀小,怕叫人鑽了空子生事兒,故此只收了她們仨兒的身契。以後賈玖出嫁帶人去夫家,且看人夠不夠使喚,再斟酌着給她送家人。
聽了北琴的話,南笙也只得嘆息:“那三位姐姐年紀先後都要到了,前後腳出去了,之後可得看咱們的本事了。”
“正是這話呢。”北琴應了一聲,便各自睡了。想着好好養足了精神,只等明兒跟着東隅桑榆兩個行事,累積了經驗日後也能有個應對。
這兩個丫頭如何想,賈玖自不知曉。她在屋裏同東隅說了那麼會子話,便扛不住困意,復又躺下睡去了。
東隅見狀,伸手起身放下帳子,拿了燈也回了自己的床鋪休息。這前後一鬧,便去了好些時候,如今再睡只怕誤了明兒一早的時辰,只得合了眼暗自養神,不敢深睡。
次日一早,東隅幾個早早醒了梳洗收拾了,打水奉茶的進來服侍賈玖起身。
“我還想着昨兒夜裏這一叫喊,唬了你一下可萬萬別睡不好去了。”庄宿阮一早也起來換了素服,並不如何裝飾,服侍了賈璉梳洗了用了早飯先行過東府去。自己慢慢踱步過來見賈玖。
賈玖剛洗了臉,正梳頭呢。見了她嫂子來,忙讓西築倒茶:“嫂子來的早,我這卻才梳洗。早膳尚不得,只好勞嫂子先喝一口茶罷。”
因要往東府去,桑榆也過來侍候,正將昨兒理出來的素服取下來用湯婆子熏暖,聽了這話笑道:“早膳不得,點心卻是有。莫說奶奶了,便是姑娘,今兒也得用些點心去。這一場下來,別的先不說,同府里有來往的那些人家必有太太奶奶的過來弔唁,奶奶同姑娘難道不交際說話了不成?”
庄宿阮笑着喝茶,也不說話。東隅專心梳頭,接話的是雁書:“奶奶也是這麼說的,別的且不論,那些個女眷們自然得該由府裏頭女眷們接待。如今珍大奶奶報了胃病,那裏頭可不就空了出來。這一趟不知要鬧到多早晚呢。”
聽到尤氏報了病,賈玖才開口:“珍大嫂子好好兒的如何又病了?前兒我見她,瞧着還好呢。”
庄宿阮放了杯盞,跟來的宜詩手裏提着食盒,見她家奶奶放了杯盞,這才開了蓋兒拿了裏頭的碟子出來。
原是庄宿阮早準備了點心了。
“前兒是前兒,如今是如今。前兒瞧着還好,如今便病了。也並不是甚少見的事兒。”庄宿阮說道,看着過來的西築吩咐道,“你去給阿玖準備甜湯來,若是不及,甜茶也不妨。熱騰騰的端過來,讓她就這點心將就用上一些。今兒去這一趟,只怕不只是弔唁或是如何。”
賈玖聽的最後一句,又聯繫前頭尤氏病了一事,便有些明白過來:“難不成那邊兒再沒人接手了不成?尚不至於此啊。”
“咱們不是那邊兒的人,不知曉亦是常理。你今日跟着我過去那邊,只磕頭道惱,旁的再不用多說多做,若有必做必說的,你且瞧着我。之後如何自有兩位太太料理,她們兩位再不能的也有老太太在,很不必我們出頭。”庄宿阮見她收拾好了,起身穿衣,少不得多說幾句,生怕哪裏照顧不到。
賈玖這年紀,這身份,若是在別府里早該接觸管家之事,只這府裏頭一層主子們並不在意,連帶着她這兒也不好開頭。幸而賈玖是長房的,又有張家的人在,背地裏看着教着學着,時候長了,自然也就會了。
話畢,西築端了滾滾的茶來:“姑娘不大愛吃甜的,一等的紅茶且將就用一用。”
等庄宿阮帶着賈玖去邢夫人房裏請了安,跟着邢夫人又去賈母上房。一行人坐車浩浩湯湯往寧國府去。
尤氏病了,她們也不好不聞不問的。弔唁過了,便由庄宿阮帶着去見尤氏。
只見尤氏臉上慘白的,眼睛卻有神,額頭戴了深色鑲碧玉的抹額。與她們說了幾句便借口睏乏,倒在床上,闔目睡去了。外頭也瞧不出來到底如何。
賈玖出了門,走得遠了些,方才悄聲道:“我怎麼瞧着這不大像抱恙,倒像是……”
話音未落,便叫庄宿阮一把抓住了手,正常說笑:“你大嫂子養身子呢,咱們別在這裏擾她,前頭你林姐姐林妹妹就要到了,咱們快些去。可別晚了才是。”
見人出了院子往前頭去,綺羅才回來回話:“太太,璉二奶奶與二姑娘都往前頭去了,趕着見林家兩位姑娘去。”
聽見這話,尤氏這才睜了眼,叫人扶着起來歪在靠枕上,不以為意地笑上兩聲,說道:“那姑嫂兩個俱都聰明的,知道如何做事。”
這時若是有來人瞧,便能發現尤氏說話中氣十足,眼睛炯炯有神,這並不是病了模樣,卻是裝病。
“太太這一躲,只怕老爺面上不大好過。裏頭無人,那些個女眷來了,太太也不能結交。”綺羅覺得甚是惋惜。
尤氏並不在意:“不好過便不好過了,他教我不過時怎不想着我不好過。如今反倒要叫我想着他,何苦來呢。”
“可畢竟有些湊巧,西邊兒那位二太太也要過來,不知會否還得親自來一趟。”綺羅半是試探半是提醒,說了這一句。
聞言,尤氏翻了她一眼,嗤笑道:“昨兒問了那好些個話,若不是我及時描補,那周瑞家的一個不防頭,且看她如何同老爺圓話。”
說起這個,綺羅想起昨夜的情景,也很是不滿:“那周瑞家的平常瞧着也還算機靈,昨夜怎的就這般冒冒失失的。也不管老爺在不在,只揪着太太說話。問這問那的,險些叫老爺回頭來說話。”
尤氏可不怕他,手肘在靠枕上來回挪動,找了個極舒服的位置靠着,長出一口氣,心裏很是舒服:“那又與我什麼相干,問起來我自有話說。對了,那東西你可料理妥當了?”
“太太放心,早就料理妥當了。便是那紙包,我也沒留下。何況那位是自己尋的短見,不及太太出手,自食惡果罷了。”綺羅跟着說道。
昨晚消息來的匆忙,尤氏也不及有準備。倒是秦可卿自己,若要真細論其中景況,瑞珠並寶珠只怕還知道的清楚些。
“叫人盯好了那兩個丫頭子,該說的不該說的,心裏也該有些數。”
綺羅含笑答應:“太太放心,我叫可靠人看着呢。再不會走漏一點兒風聲的,旁人如何,那也不過是猜想,再當不得真。”
叫尤氏主僕兩個提起的瑞珠,卻是在天香樓守靈。想起昨夜的悲壯,竟從心裏頭覺出些唇寒齒亡的意思來。
“寶珠,昨兒你可瞧見了?”瑞珠藉著那燒紙的便利,悄聲問道。
身邊的寶珠聽了,禁不住渾身一顫:“姐姐,我,我什麼也不知道的。”
那忍不住的顫慄,瑞珠離她這樣近,如何感覺不出來。只緊緊攥着那隻手,聲音又低又冷:“那些事兒你不知,昨兒你也不在。往後你且要離了這裏,安生過日子。千萬記住!”
寶珠聽了,本就有些僵的身子愈發僵冷了。
原本她確是不知道的,奈何上天不願叫她一直這般懵懂天真。先尤氏問她那簪子由來,聽見了奶奶的名兒那般情狀,剛開始還不覺如何,過後越想越是覺得奇怪,她心裏總有猜疑。
好好兒的問了簪子,不歸還,又那般光景。其中定然有緣故。
“姐姐覺着奇怪不奇怪。”寶珠當時便同瑞珠細細說了,笑問她可覺着好笑。
卻忽見瑞珠變了臉色,猛的拽住她的衣袖問她:“太太哪裏得來的簪子?聽了你的話又說了些甚?”
寶珠覺着奇怪,卻不會駁瑞珠,她一向以瑞珠為首的。今見問,也便答了:“哪裏來的簪子我也不知,我過去時那簪子便已在太太手中了。至於有無別的話,這卻是沒有。”
瑞珠心驚膽戰,待要說些什麼敲打她,可仔細觀她神色,確是不知內情的。也不好說些甚,只怕寶珠她就察覺了什麼,只好拉了她道:“這事兒怕是巧合,以後也莫要再提了。奶奶如今病着,神思倦怠,莫要叫她多想了。”仟韆仦哾
聽得這些,寶珠卻越發覺得奇怪。這太太叫她去問,奶奶方才已知道了啊。過後瑞珠又這般說……
如此一想,便叫她心裏有了影兒。原不如何的,叫這一出攪得,也就如何了。橫向膽邊生,她還非想着看看了。這一來,她便藉著要收拾妝奩過去見她奶奶。走得半路,卻猛然見她家奶奶隨意披了衣裳,頭髮也不梳,就這般出了屋子往後頭天香樓里去。
寶珠也不出聲,只跟着她往後頭走。看着她要作甚,若是需要,便好上前搭把手的。
這一路慢慢走的,秦可卿經了風,攏了攏散了大半的襟口,隨意理了理頭髮,便提裙上了樓梯,進了其中一間屋子。
沒的一會兒,門又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