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塵埃落定(下·中)
林忠家的往榮國府去時黛玉正收拾籠屜呢,一院子的人都看顧着手裏的事兒,轉得跟陀螺似的——壓根停不下來。
“我早說不該這時候來,你們幾個偏不肯,說我懶怠,要出來散散才是正理兒。現如今你們自己瞧,我可有說錯。”賈玖帶着探春惜春幾個往這邊來,道。
惜春落在幾位姐姐之後,神色平淡,並不在意她們的對話。
探春先是看了眼尋常不大愛出來的惜春,心下疑惑。又瞥了眼身旁硬是要跟來的寶玉,欲言又止。這是位祖宗,最近也不知怎的了,越發愛使性子了。若是一個不順意,定要生事。
果不其然,賈玖這話也不知是說得語氣過於平淡顯得她有些不在意,還是話語聽着像是責怪他們幾個多事,立時便惹了寶玉的脾性來。
“二姐姐這話說的叫人寒心,難不成咱們去找林妹妹便是添亂去的?難道不能是幫忙去的不成?”一身大紅色鴻雁高飛的箭袖叫他在一眾淡色服飾當中格外顯眼,寶玉微抬着頭,腳下生風,唯恐後頭人跟上。
路邊偶爾路過洒掃的婆子停下行禮,也不見他如何,只留下涼涼一句:“我瞧着林妹妹也不是那般嫌我的人。”
聞言,襲人歉意一笑,忙忙加快了自己的步子,匆匆跟上前頭人的步伐:“二爺,二爺你慢些走,林姑娘又不會跑了,你急個什麼。這路雖有婆子整日打掃,可難免有遺漏不當心處,仔細嗑了絆了去……”
許是不願再聽她的話,本就走得極快的人腳步邁得愈發大,襲人得要快走兩步方才跟得上寶玉的一步。
“寶玉這是誰惹着他了?可是我的話說得不妥?往常倒也不見得他有這般氣性。”賈玖皺眉,原本無心之語,只怕聽者有心,現在倒是真仔細回想方才自己的話可否真得不妥當。
探春看着前頭走得飛快的寶玉,和追得有些辛苦的襲人,笑道:“這幾日老爺時常在府中,或看書,或與清客說話,每每都得了信兒往他耳朵里傳。聽了好些日子了,怕是早不耐煩了。偏生還有人上趕着,這不,一頭撞上去了。”
菊青色緞面大氅出毛極好,絨絨的一圈圍着白皙的脖子,一點兒風也進不來。
賈玖攏了攏袖子裏的暖手筒,默默嘆氣,看着眼前的白霧成型又消散,這才開口:“要我說這也沒甚不好的,男兒嘛,讀書立身方是正道。先前家學那事兒鬧得可是有些不成樣子,連我這在後院的都聽見了聲響。也就二老爺那頭瞞的好,一點兒風聲不見。”
前頭上了台階,過了長廊,再轉個彎兒,往前走個幾步就到了黛玉現如今住的院子。
打量着寶玉該是要過長廊了,探春這才放下心來多說了幾句:“老祖宗總說家和萬事興,那不過就是件小事。沒的為了不值當的人,叫寶玉在老爺跟前受罪。不過幾兩銀子的事兒,學裏的太爺也是瞧老祖宗的態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鬧起來何必呢。便叫人瞞下了,又賞了李貴幾個慣常跟着二哥哥的人碎銀子。如此一來,哪個還敢嚼舌頭。”
“也罷了,橫豎是他的事兒,與咱們不相干的。免得生嫌隙,倒不好了。”賈玖本無意多說,不過就是提起一句,見好就收。
後頭幾個女孩兒家說閑話,前頭寶玉三步並作兩步,不過片刻便穿過長廊,拐了彎兒,進了黛玉院子裏。
“誒!寶二爺。姑娘還在裏頭呢,您且等奴通報了再進……誒!您怎麼自個兒就進了呢!”底下小女使見狀,連忙放下手裏的活計,跟上去攔着。
寶玉自由來去慣了,自不在乎通報不通報的。左右從前他找林妹妹也能進去,再饒上一遭通報,費事兒着呢。
“你這丫頭怎麼這麼沒有眼力見兒呢,平常也不見有誰攔着我不叫我進去。你好端端的多事作甚。”
襲人緩下步子,一邊跟着寶玉往裏走,一邊暗自打量。
以往來這兒,不是寶玉自己獨身前來,便是晴雯麝月跟着,她倒是少踏足這處院落。一則,於她而言,自是寶姑娘更重要些,再往下也是史大姑娘,林姑娘且靠後放放也無妨。
二則,林姑娘這處的規矩也忒大。來來回回說話做事都不方便,她難得一回來尋紫鵑說話,還得先去見過梁媽媽。她也跟着主子們見過不少貴婦人家,再沒這樣的道理。
今見一個三等小女使也敢上前攔着寶玉,襲人自然不會放縱,叫寶玉吃了虧。這便轉身溫柔笑着攔下那小女使:“妹妹不必着急,我們二爺也不是什麼登徒子似的人兒,林姑娘與二爺是表姊妹,不過見一面罷了,不是大事兒。”
就是因為這表親關係,多大的人了,一個男兒家總想着往姑娘家屋裏去,若不是知道有親眷關係,可不是得叫粱媽媽亂棍子打出去,還能好聲好氣叫我在這裏說話?
小女使忍不住腹誹,面上依舊是一片笑意:“我自是知道的,只是主子吩咐了,不好……”
“放屁!”不待人說完,寶玉便快速打斷,“林妹妹最是知道我的了,我哪回來是要通報的了。你可不要拿着雞毛當令箭,快收回這話,倘或叫人聽見了報到你家姑娘跟前就不好了。罷了,橫豎也不是大事,可莫要耽誤了我與林妹妹說話。”
那可真是多虧我們幾個腳程快,回回都得趕在你前頭先進去回話。不然梁媽媽那藤條板子是吃素的不成。小丫頭垂眸,心裏止不住的嘟囔。眼見着人就要過去,趕忙上前幾步跟着,好歹沒有亂闖。
“寶二爺。”
正僵持着,姜蕁從裏頭揭了松綠厚綢門帘出來,屈膝行了一禮,說道:“寶二爺,姑娘請您進去說話。”
小丫頭出聲時蔓渠正在外間收拾黛玉常用的器具,一早便聽見了動靜報給了黛玉知曉。
為方便收拾,黛玉脫了外罩的藍靛色錦緞絨毛外裳,挽了衣袖正理着書卷呢。聞言忙放下袖子:“這時節跑來作甚?”
葶苧取了外裳過來服侍她穿上,白珉在黛玉身後為她梳理有些散亂的髮髻。
“除了寶玉,後頭可還有人?”
蔓渠搖頭,見狀,黛玉禁不住蹙眉,她這裏忙忙亂亂的不好待客,亦不好攔着人不讓進。在這榮國府她也不過客居,寶玉是主人家,前頭攔了後頭便有許多是非生出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來寶玉不過就是來坐坐,過會兒便走,見見也無妨。
“罷了,來者是客。姜蕁不是得空了,讓她領着去堂屋等等。”
姜蕁這便領了出來帶人。
“你瞧瞧,這不是不必通報。”寶玉面上儘是得意之色,抬頭背手,慢慢悠悠往屋裏去。後頭的襲人也提了粉色梅花裙擺亦步亦趨跟着也進去了。
等門帘重又放下,姜蕁拿着黛玉方才給她的石榴形狀荷包下了台階柔聲道:“不必着急。他雖與咱們家無關,但好歹是這府上的主子,老太太的眼珠子,不好得罪太過。”
“姜蕁姐姐你聽聽那個襲人的話,說的那叫一個難聽。怎麼,仗着有親戚關係便能隨意進出姑娘的屋子么?咱們大爺也不見得能隨意見到大姑娘。他倒好,凈整這麼容易傳閑話的事兒。”小女使怨念得很,只是年紀小,尚不懂如何收斂情緒罷了。這是小事,回頭放在管事媽媽手底下好生練練,年紀上去了,經的事兒多了,自然而然便會了。
念頭在腦袋裏轉了一回,絲毫不耽擱姜蕁說話:“姑娘都明白的,梁媽媽在呢。這是姑娘給的,年關了,拿去買零嘴兒罷,也是辛苦這麼來來回回的走。”
荷包上頭的繡花瞧着很是精細,一看便知道這是姑娘屋子裏頭出來的,哪怕是平日裏賞人用的,也是極好的。
小女使不在意裏頭是銀子還是別的,有多少,倒是更愛上頭的花樣,愛不釋手的:“姜蕁姐姐這荷包好生漂亮!是姑娘屋裏哪位姐姐的活計?”
“白珉姐姐雖然主管姑娘的飯食,只是能在姑娘身邊作一等女使的女紅自然也是很拿得出手的。”姜蕁笑道,“好啦,將自己手裏的活計做好罷。姑娘可不養閑人。”
“諾,我這就去。”
瞧着小姑娘將荷包小心翼翼收好,高高興興回去做事,她看得也忍俊不禁,嘴角高高揚起。正待轉身回去,耳朵卻靈。
“聽聞林家姐姐的嫁妝這幾日陸陸續續從揚州運往都中來了。”
那是這邊府里三姑娘的聲音。
姜蕁抿唇,凝神仔細分辨對話雙方的身份。
賈玖似是輕笑了一聲:“你從哪裏聽來的消息,我怎麼不知,連嫂子也不曾提起。要說這也是常事,姑母與姑夫皆在揚州回不來,可婚期是定了,哪裏是能輕易更改的,送來也不意外就是了。”
姜蕁明晰了對話的意思,圓潤的杏眼微微眯起,轉頭看向院門處。待見了那一角青色,便收斂了神態,快步上前迎着:“見過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寶二爺才進去不久,姑娘讓奴來迎一迎幾位姑娘。院子裏忙亂,當心腳下。”
聽到這話,探春方才注意到院子裏的景象。僕婦不多,籠屜卻不少。一個接着一個按序小心擺放,瞧那身形,怕是不輕。
“這不是想約林姐姐一道去瞧小侄子嘛,倒是不曾想到姐姐這裏竟忙着收拾這些了。”探春見着姜蕁,一身豆綠色杭綢短襖,外頭罩了件深綠色出毛掐牙背心,底下搭着墨綠色綉銀白菊紋路長裙。
梳了髮髻的發上插着三兩支藤木刻細紋嵌白玉鑲金珠木釵,不常在黛玉身邊見到,卻也是一等女使。
賈玖一聽便知道這不過是託辭,她們是與寶玉前後腳不錯,可即便寶玉快她們兩個好些,告知了黛玉後頭還有訪客,女使丫鬟也不會特意來外頭候着。想必是剛送寶玉進去便聽見外頭的動靜了,索性等一等了。
這邊想着,腳下卻不停。賈玖朝她一笑,說道:“這天着實冷,若不是他們幾個拉我來,可得在屋子裏待上好一天。我那小侄兒成日家吃了喝,喝了睡,抱久了墜手。我今兒便躲了個懶兒沒去,哪成想還是叫她們拖了出來。”m.
進了院子裏惜春方才開口:“二姐姐分明想睡懶覺,怕叫嬤嬤說教這才拉了小侄兒出來擋槍。下回得看準了時辰過去,抓現行去。”
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似的,與方才在外頭沉默寡言幾乎不開口的判若兩人。
賈玖笑着看了惜春一眼,挪動步子往前走,接話道:“你可不該在正主跟前說出來,這叫我知道了往後可就有了應對之策。你可就抓不着我了。”
“只要有心、用心,想抓什麼抓不着。二姐姐且等着,看我抓得着抓不着。”彷彿解開了封口令的惜春活潑愛笑,腳步輕快,跟在賈玖身後不緊不慢地跟着。晃晃腦袋,也不在意有沒有人瞧見。
探春驚訝地瞥過去一眼,視線掃過惜春倏地落到了姜蕁身上。見人正轉身不知道吩咐甚,一回身便迅速收回了視線。
也不是怕,就是莫名地覺着對這院子的眾人有些發怵。
“四妹妹怎的不去找林三妹妹說話?我還以為你來便是找林三妹妹玩兒的。”不好讓話題冷下去,探春便又開了口續了語句。
惜春極快地皺皺眉,而後又鬆開。面上倒是一直帶着笑:“是要去找樂暖姐姐玩兒的,只是總得見過林姐姐才好過去啊。”
這幾日住這兒的兩位表姑娘都在忙着收拾行囊,預備林家來人好回去。惜春自是知道的,也不好過來尋人說話,生怕耽擱了林樂暖的事兒。今日若不是寶玉找了探春,探春又拖了賈玖作陪,她大抵是不會來的。
姜蕁聽了一路只不說話,及至門口,彎腰揭了松綠色湖綢厚門帘,迎幾人進去。
“姑娘,這邊二姑娘、三姑娘並四姑娘來了。”
葶苧率先聽見聲兒,她正端了胡桃木茶盤過去奉茶,乍一聽見通報聲忍不住皺眉。今兒是甚個日子,一個個兒的都過來說話。只是從小學的禮儀規矩將她皺起的眉毛迅速撫平,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來,踏着從容的步子往裏走。
管誰來了,橫豎她家姑娘都能應對。
蔓渠放下挽起的湖綠色纏枝紋杭綢衣袖,從藕荷色的紗帳幔後頭轉出來行禮:“見過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寶二爺已經在裏頭落座了。外頭涼,快些進來暖一暖。”
即便是忙亂,黛玉屋子的丫鬟婆子依舊是有條不紊地做着自己手裏的活計。外頭歸整得歸整,裏頭伺候主子的照舊伺候主子。
二等女使喬木領着三等女使雨雁在後頭廂房裏整理登記物件兒,蘼蕪帶着小雁在小茶房裏收拾,紫鵑則帶着雀雁去林樂暖處幫着收拾東西去了,一時過不來。在聽見院子裏姜蕁提高了聲音說話,白珉便已然反應極快地轉身出去換人過來了。
倒也不是說信不過除一等女使以外的女使丫鬟,不叫人碰裏屋的東西。只是林家有規矩,每等女使有每等女使的職責,主子的近身貼身之物必得由貼身女使親自收拾,日後若有錯落便能準確找着人問。
院子裏頭的人自有事忙,裏屋的事也自有主子或是一等女使管。如今幾位姑娘爺們兒一道造訪,倒是一下子有些始料未及。除開四個一等女使,二等女使也僅有苣蘭一個並三等女使兩個。
苣蘭見狀,忙下去準備茶水,另告知三姑娘。蔓渠領着餘下兩個三等女使並姜蕁上前幫忙,換手爐的換手爐,脫斗篷鶴氅的脫斗篷鶴氅。一時間門口竟有些擁擠。
“我還想着這般寒冷的天氣你們該是待在屋子裏暖和的,倒是算錯了你們幾個是愛玩兒的性子。這可是我的不是,忙忙亂亂的,沒的怠慢了你們。”
黛玉忙笑着迎出來,拉着最小的惜春的手進去:“樂暖那小丫頭可樂得烘着大暖爐,賴在炕床上打盹。這幾日愈發懶怠了,連大字也較以往少了好些。問起來又是困又是冷的尋了好些借口出來打發我,四妹妹待會兒可得幫我看看她。叫她瞧瞧四妹妹都不曾懈怠,她倒是先來了……”
話還未完,寶玉率先搶着開口:“大冷的天,合該歇着。林妹妹盯得可緊,沒事兒叫林三妹妹練這麼些大字作什麼。沒的凍了手。”
此話一出,探春的臉色霎時白了些許。賈玖抬頭與黛玉對視一眼,微微一笑,接過北琴遞來新添了炭的手爐跟着往裏走。
“可見是寶兄弟成日家在學堂里叫先生佈置功課練字練得不耐煩了,盼着全天下都不練大字才好。”
惜春笑得更是大聲:“二姐姐不知道,二哥哥這是自己懶惰,生怕連樂暖姐姐也比他勤快,叫老祖宗知道了那可沒臉呢。”
“四姑娘說的這是什麼話,二爺沒事也愛看書寫字的,哪就這般輕易懶惰了。”探春慢了一拍沒接上話,倒叫襲人趕着話口說了。
賈玖端茶盞的動作一頓,撩起眼皮瞧了立在寶玉身後的襲人一眼,抿了口茶,笑笑沒說話。
三等女使回雁端了幾碟子蜜餞點心過來,雪雁捧了茶來,白珉依次端出去遞至三位姑娘手中。
一時間竟無人說話,襲人這才覺着自個兒失言造次了,忙閉口不言。
“果然還是林姐姐這裏的女使貼心,回回來回回都能喝着蜜水。”惜春嘴裏甜津津的,眼睛都眯成了縫,又喝了口方才放下,“襲人姐姐好一段時候沒跟着寶二哥哥出來了,尋常都是晴雯麝月跟着來。可是寶哥哥屋子裏有事忙。”
惜春遞了台階,探春礙於王夫人的緣故不知該不該開口,索性低頭賞玩手裏的杯盞。襲人才失言,更不好開口,只好笑笑過去了。
黛玉轉着腕子上的翡翠配紅碧璽珠串,將此間諸人神色盡收眼底,聽着外頭動靜想來林樂暖還得有些時候過來。便開口道:“我常見二表哥屋裏的晴雯,襲人姐姐管着二表哥屋裏一攤子事兒呢自然忙。不過入了冬,不出來也好。”
“可不是,我那小侄兒直想睡覺,回回去回回睡了不搭理我。可憨實了。”賈玖一聽便會意,自然轉了話口,“你是個會躲懶兒的,借口一句收拾窩在這小院兒里不出來,還得我們尋你來。”
總算是找了切入口的探春忙不迭接話:“林姐姐這話兒一放,可了不得。若不是親見了,可不信這話。我們幾個入院來,滿院子的箱籠,僕從來往不絕。知道林姐姐忙着搬家的便罷,不知道的還以為姐姐這是忙着點嫁妝呢哈哈哈。”
黛玉聞言,只跟着幾個姊妹一道笑。寶玉卻像是觸着了甚,抬頭看去,這一看便像是失了魂魄似的。
雪肌玉膚的閨閣少女穿着一身靛藍色錦緞鑲絨毛對襟外裳,裏頭是黃褐色立領中衣,底下是灰色湖綾百褶裙。
梳了單螺髻的發上只簡單地戴了一支纏絲變形赤金鑲珠鳳簪,搭配鎏金穿花戲珠步搖,再用玉飾略加點綴。
那一對兒白玉杏花耳墜襯得她肌膚愈加嫩滑細膩,看得他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可惜,不能。
氣質出塵、貌似天仙的美人兒嘴角含笑,正襟危坐,眼角帶着的笑意讓那一彎罥煙眉愈發動人,且那紅木鏤雕福祿壽圍欄羅漢床邊的檀香木高腳几上插着白梅的汝窯天青色美人瓶伴在她身邊,遠看去仿若是侍女畫中的絕美一景。
“妹妹這般才情美貌,便是沒有那滿院子琳琅滿目的嫁妝只怕也有人求娶。”
話音剛落,剎那間,一室寂靜。
寶玉尚未意識到自己說了如何驚煞人的話,只顧着看那美人圖景。眼睛直愣愣地,動也不動。
黛玉渾身冰冷,眼裏的神色越發寒。女兒家的身名清白重要之極,此言論不過寥寥幾字便能毀得她不得翻身。
便是不去看,亦能注意到那道如此熾熱不可忽視的目光。卻也是這道目光,叫她渾身發寒,胃裏翻湧,若非尚有客人在場,不好失態,她怎麼也得將今日飯食嘔個乾淨!
“寶玉!大冬日的你喝酒作甚,都說糊塗話了。仔細叫老爺聽見,呵斥你不用功讀書,只顧着貪圖享樂。”賈玖心道不好,忘了這容易壞事兒的少爺公子,忙高聲斥道。
如此一呵,好似醍醐灌頂一般,當即喝醒了寶玉:“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林妹妹這般貌美,又有那般才情,不論家世……”
“寶玉!”賈玖立時再度呵斷,不用多想也知道這後頭的話定然也是與先前那句意思一般無二,不必多言。
兩次高聲出言,寶玉自然明白賈玖之意,臉頰通紅,似有諸多言語表達卻叫死死壓制於胸腔內不得抒發。轉頭便見冷下臉來的黛玉,心下着急。
如此一來,竟是又僵持住了。
“林三姑娘到了。”
外頭紫鵑通稟一聲,跟着林樂暖進屋來。
林樂暖在外頭便注意到了裏頭的動靜,回頭瞥了眼跟在自己身後不過半步的紫鵑。人低垂着眼眸,看不出具體神情,卻也能覺察那一身的緊繃。
淡淡一笑,說道:“難得沒在紫鵑姐姐面上看不見笑意。過年了,很該喜氣洋洋的啊,你說對吧,紫娟姐姐。”
“是,林三姑娘說得很是。”紫鵑揚起嘴角,牽出一抹笑來,只依舊不曾抬頭。
杏紅色挑線裙擺掩蓋下的繡花鞋前前後後快速變化,林樂暖撲到黛玉身邊,抬起稚嫩紅撲撲的臉蛋,忽視滿室古怪氛圍,小手握上黛玉手中的掐絲琺琅手爐:“姐姐快給我暖暖,才短短几步路便吃了好些風進肚子裏,凍煞人了。”
活潑的語調將黛玉從壓將不住的怒意里拉扯出來,目之所及皆是林樂暖的笑容。
“這才多遠的腳程就喊着冷了,回了家我瞧你在阿姐跟前要喊上幾回。”說著將那一雙小手握進自己手裏,臉上方才有了些笑意。
林樂暖大眼睛骨碌一轉,揚起大大的一張笑臉來:“長姐才不會凍着我呢,米媽媽跟海棠幾個動輒要將我裹成個圓滾滾的球,風吹不進雨打不着的,暖着呢。”
黛玉抬眸看了眼已經站到葶苧身邊去的紫鵑,這個丫頭本事外祖母身邊的二等丫鬟,卻特特被找了派過來她身邊侍候。幸而她身邊四個一等女使的位置都滿了,輕易不好換,這才一直按在二等上頭沒動。倒是苦了自己的幾個三等女使,原本說好要升的雪雁硬生生叫壓住了。只好回去再說。
這般想着,斂去眼底的情緒,道:“這大暖爐燒着碳火呢,可冷不着你,且安心坐着罷。惜春妹妹來了好些時候了,你怎的才來,叫人白等了這許久。”
被拉着坐到黛玉身側的林樂暖笑意盈盈地看向底下的惜春,見人使了眼色,會意說道:“海棠那丫頭拿着我練的大字不知要放匣子裏還是燒了好,來來回回折騰了幾趟方叫得了空回頭來的米媽媽按住。惜春妹妹與我最好了,才不會與我計較這些虛功夫。”
屋子裏自林樂暖進來便緩了下去,賈玖也不再開口,只垂眸喝茶。探春也覺話不妥,與林樂暖又不如惜春親厚,眼觀鼻鼻觀心的笑笑。寶玉倒是幾次想解釋,礙於林樂暖打岔兒,幾度找不着話口。
林樂暖才不在乎寶玉如何,只賴在黛玉身邊一個勁兒地同惜春說笑。
“姑娘,外頭都收拾妥當了。”蘼蕪同喬木一道從外頭進來回話,“等忠嫂子來咱們便能走了。”
黛玉點點頭:“讓人好生看着,我算着時辰從府里到這裏來,左不過一個時辰,快了。葶苧,你帶着蔓渠白珉姜蕁將裏屋的都仔細妥當收好,莫要落下。”
苣蘭她們幾個都回來了,即便兩位管事媽媽不在亦能妥當處理,葶苧也便不再耽擱。領着人自去收拾東西,以免林忠家的來了,人要走了,東西尚且零零散散不曾收拾好。
才安分一會子的寶玉又跳了起來:“妹妹今日便要走了么?!怎不多留些日子,過了年再走也無妨啊。外頭天寒地凍的,當心身子才是。”
“二表哥此言差矣,我阿姐還在家裏等我與三妹回去呢。在外祖家過年成何體統。”黛玉攏着懷裏的林樂暖,神情淡淡的,不欲多說。
那頭蘼蕪等人並不知曉先前發生何事,只低頭垂首安靜候着,將紫鵑往寶玉那頭推了推,離黛玉遠一些。
“若是我先前衝撞了妹妹,我在這裏給妹妹賠不是。妹妹且聽我好生說話,幾位姊妹都在呢,說說笑笑豈不好?這般着急作甚。”寶玉急忙忙起身作揖道歉,只管勸黛玉留下。
林樂暖又看向惜春,只見她急急搖頭,便知前頭那陣寂靜又是這位表哥招惹出來的。神色也便不好了,回回來回回都要說些不成體統的話,還自認為自個兒有理。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聽聽從他口中所出的那些言語,想想他做出的舉動。咦!還是莫要再來擾她姐姐了罷。別說長姐了,她也瞧不上。
黛玉本不欲再說些什麼,叫人難堪。這人倒好,批着那張皮子在她跟前倒是講起禮儀來了。
“寶二表哥倒也不必如此,我不過就是一個表姑娘,來外祖府上客居的罷了。過年了,自然是要回家團聚的。如此若還是賴在府上,我成個什麼了。先前所言,我只當是寶二表哥的玩笑話,二姐姐說過了那便是過了,莫要再提及。”
這府里的明爭暗鬥比她所想還要厲害,原本不過就是小住一段時日,吃穿用度也自理,不與之相干什麼。這人倒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往這裏來,如此不顧他人意願只顧自己舒坦的……哼,她早不耐煩了。
探春忍了這許久也不見賈玖再開口說些什麼,她倒也不大願意起這個頭,只是王夫人是她嫡母,她不過是個庶出。此事若是叫襲人傳過去,只怕不出幾日便是她遭殃了。
無奈之下,她只好扯了扯人袖子,起身開口道:“寶玉赤子之心,說話多憑本心,擾了林姐姐清凈是我們的不是。我瞧着林姐姐這裏也很是忙亂,咱們這便回去了。”
“哎不是!我話還沒說完呢,你扯我作什麼。可是我哪裏說錯了不曾,我覺着這也不是甚大事啊,你們一個二個的這般着急……”
寶玉叫拉扯着出去了,紫鵑也趁亂被襲人拉着外頭說話,賈玖這才收拾自己神遊的思緒,抬眸看向黛玉,笑道:“我還想着要找個甚借口好,如此一來倒是給了我們機會。”
黛玉見狀便明白這是有話說,怪不得惜春今日一直坐在這裏不曾離開找林樂暖說話。
林樂暖抬頭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賈玖並惜春,起身也告辭:“我屋裏還有東西尚未完全收拾好,米媽媽還等着我回去呢。阿姐我這便回去了。”
“蘼蕪,你跟着過去。海棠那群小丫頭可忙不過來。”
“諾。”
賈玖抬了抬下顎,示意惜春自己開口。
“我身邊的畫屏,偶然間聽見她哥哥說的。東府里的那位請了馮紫英府上的一位大夫來瞧病,說是若過了春有起色那便是要好,若不能,那便是不能了。”
黛玉聞言一愣,詫異地看去。這四妹妹最不愛與那邊有牽扯,平常也只悶在自己屋子裏甚少與她們幾個有交流。她還是因着林樂暖的緣故,多些接觸。
“四妹妹此話何意?”
這回倒是輪到惜春詫異抬眸看她,不過轉瞬便明白黛玉的意思:“能早些離了便離了,那些事像是自個兒長了腳似的總往我耳朵里吹。我不耐煩了,早完事兒早清凈。”說完便垂下頭不再開口,面上皆是厭惡的神色。
賈玖輕嘆一聲,東府這幾年確是越來越不像樣了。鬧出多少事來,還來求他們大房幫忙料理尾巴。
“我哥嫂也是不管了的,太太與老爺說定了也不摻和那些個糟污,多半都是二太太那頭出面。這回來找你說這事兒,是得了老太太的風聲。”
探春下了大力氣才拉着寶玉出院子來:“二哥哥,我說你也不瞧瞧那林姐姐的臉色,自顧自說的高興。你有這功夫還不如去尋寶姐姐,梨香院可不比這裏自在?”
“你如何知道我的心!罷了罷了,你也不懂我同你說這些作甚。”寶玉卻是鐵了心不回頭。
襲人抓着紫鵑說了一會子話,見寶玉抬腳快步離開,她扯了嗓子也的不着回應,只好匆匆告別紫鵑急急忙忙追過去。
侍墨見了這副情狀,扶着探春在後頭慢慢走,說道:“姑娘何必夾在中間,兩頭不討好兩頭受氣。寶二爺是個什麼性子姑娘再清楚不過了,一個不好只怕姑娘也會惹了一身腥,吃力不討好,何苦呢?”
“你是不知道這裏頭的事兒,太太不與林家交好自然也不願我與林家交好。有些東西咱們得徐徐圖之,操之過急了,會適得其反。”
“二姐姐此話當真!”黛玉訝然過後隨之而來的便是平靜,似乎她內心早已接受人性如此,“若是如此,咱們也不好插手了。”
“姑娘,林忠家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