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人間有白事
少年躺在地上如同一隻死狗，睜着灰白的瞳孔，渾身被雨水泡的浮腫，新衣裳沾滿了泥污，滿是贓漬。
前幾日陰雨不斷，第七日，太陽起了個大早。
少年在藥鋪門口一動不動，不吃不喝，聽着屋內的哭喊聲，來往弔唁的人踏破門檻。
有人衝著少年吐痰，罵他是喪門星，剋死自己一家不夠，還要剋死對他好的人。
有人拿着臭雞蛋扔在少年臉上。
人們從少年身上跨過，腳印留在了少年的衣裳上。
幾個漢子嘈雜的聲音響起：“哥幾個等會抬的時候賣點力。”
少年猛然站起身來，逕自要走進藥鋪，旁邊幾個漢子嚇了一跳。
崔豐正立在門口，上前一步擋在陸離面前，用手去推陸離，少年幾日未進食，身體上已然疲憊至極，一推便倒。
少年爬起來還要往裏走，那幾個漢子已經將棺材抬出，嗩吶聲響，只見少年噗通跪倒在棺材面前，重重的磕下，一個接着一個。
幾個漢子面面相覷，崔豐不耐煩的上前去拉着陸離的衣領，想將陸離拽到一旁，少年跪在原地紋絲不動，手死死的抓着棺材一角。
棺材抬起后，入土之前不許落地，這是規矩。
幾個大漢分身乏術，沖崔豐搖了搖頭。
崔豐幾日未曾進食，夜夜守靈，眼淚哭幹了，嗓子哭啞了，看着面前的罪魁禍首胸中的忿恨一下子全部宣洩而出，怒罵道：“快滾，我爺爺不需要你為他送殯。”
對十四五的少年來說，一邊失去了自己最親的人，另一邊是昔日好友，老天狠心把少年的心撕碎再撕碎，碎的像滿地的鹽粒，再碾成粉末。
這天送崔老頭的人擠滿了藥鋪門口，縣裏的人們都受過崔老頭的惠澤，哪有不來的道理。
幾個青年看不下去，二話不說上前拖着陸離的衣領，用力扣開少年抓的死死的手，扔垃圾一樣扔到一旁。
少年依舊一聲不吭起身，送殯的隊伍已經走出去老遠。
少年用牙齒撕下一截白色內襯，系在頭上，默默跟在隊伍後方，眼睛看不見道路上的坎坷，跌倒后又站起來，如此反覆。
舊傷未愈再添新傷，外傷可愈，心疾難醫。
頭裏是吹嗩吶的，哭喪的，中間是幾個漢子抬着棺材，撒紙錢的，扔白紙的，尾巴是哭喪的，後面跟着長長一溜，最末尾處還隔了好大一段距離，陸離遠遠跟着。
嗩吶聲音低沉哀悼，婉轉嗚咽，好不難聽，近些時日嗩吶的聲音聽的讓人耳朵起了繭子，任由旁人難過，那吹嗩吶、辦白事、賣壽衣的人嘴角都咧到耳根子去了。
人間悲喜不相通。
少年面無表情的跟着隊伍，一隻手反覆捻着那枚碎掉的銅錢，鋒利的邊緣劃破指尖，血粘在內襯上如梅花綻放一般。
晌午時分，算命先生掐着手，從前面搖頭晃腦走來走去，隨便點了個位置示意人們此地落坑。
不一會兒便刨好了，幾個漢子將棺材下放好，擦了把臉。
正欲將土埋上，那對面迎面來了一架馬車，身後跟着兩匹高頭大馬，俊美非凡，車門前雕飾這兩顆獅頭，華蓋秀美精緻，四面絲綢圍繞，鑲金嵌寶得窗牖用一簾金絲的縐紗遮擋，二人翻身下馬，立於馬車之前，車夫將銀票墊在地上，下來一個幼童身着華服，手捧暖玉，像瓷娃娃一般，踩着銀票一步步走向前。
那二人跟在身後寸步不離。
那幼童指了指崔老頭的棺槨，
奶聲奶氣道：“把這個扔到一旁，將我的狸貓葬在這裏。”
二人立即動手，幾百斤重的棺槨讓二人一隻手便輕鬆抬起，順勢便往一旁扔去。
崔豐雙眼佈滿血絲，猛的撲到那人身上，一口便死死咬在那人手腕處。
那人吃痛，鬆開了手，卸了力棺槨一半又掉回坑中，那人揪着崔豐的頭髮往樹上撞去，崔豐只覺腦中暈眩。
另一人向後使勁一拽，棺槨竟被一人拉出來，漫天的塵土，讓人看不清，人群散作一片，離得遠遠的。
華服幼童猖狂的笑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打死他。”
二人得令，將崔豐打的奄奄一息。
崔豐用力從喉嚨內吐出一口血痰，吐向幼童，不屑道：“有本事你他媽打死小爺，人模狗樣的畜生。”
瓷娃娃的臉陰沉了下來：“你是第一個這麼罵我們濮州白氏的。”對着二人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聽到涯州，眾人噤若寒蟬，再次退後。
二人拔出劍鞘里的劍，置於少年的脖子上。
少年看着被丟在一旁的棺槨，喃喃道：“爺爺，孫子沒辦法孝敬您了，孫子來找您了。”
少年緩緩閉上雙眼。
世道不公，好人苟延殘喘苟活於世，壞人延年益壽作威作福。
只聽得耳邊有個聲音冰冷刺骨，“住手。”
二人回頭，一個瞎子，一把匕首頂在幼童脖子上，刺出了鮮血。
二人未察覺此人何時挾持的世子，霎時間冷汗直冒，主子出事，他們逃到天涯海角也難逃一死，將手中的劍丟落。
一人開口道：“此人換我家主子如何。”
瞎子平靜開口道：“先把那人給我，將棺槨重新埋好。”
匕首又扎的深了些，疼的幼童哇哇叫喊道：“兩個廢物，回去就讓爺爺處死你們。”
二人只好放人，將棺槨放置好，陸離示意崔豐先走。
崔豐幾乎說不出話來，“用不着你來救我，你一個破瞎子能做什麼。”
陸離死死攥着匕首，喊道：“趕快離開這裏啊，滾啊崔豐！”
陸離聽到崔豐的腳步越走越遠，鬆了口氣，挾持着幼童朝着相反的方向一步步退去。
少年默默從心底念道：“崔豐，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弟弟，你是我僅存的親人了，好好活下去。”
“不用惦念我，算是我報恩吧，你不欠我的。“
走了好遠，聽不到人群聲，任何聲音時，少年將匕首狠狠刺在幼童脖子上，血濺了一臉，幼童掙扎的扭動着身體。
少年扔下幼童，瘋狂朝前跑去。
二人大罵一聲該死，一人快步上前抱起幼童去救治，另一人死死追着陸離。
陸離跑着跑着笑了起來，發自內心的。
壯士一去不歸兮，便一去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