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30
鹽先生看着女術士漸漸消失在集市中,難以察覺地嘆了口氣,他舔了舔自己本應是嘴唇的位置,走回房間,反手關上大門。
“她走了!”他衝著那些吊床大喊,一個人影慢慢從唐琇之前撞到的吊床上坐起身,黑髮垂落到腰際,這是個身形瘦弱卻充滿力量感的女人,和唐琇差不多高,穿着麻布襯衣和塞進長靴里的馬褲,帶着遮住上半張臉的空白紙面具,只露出一個尖而小巧的下巴。
“我按照您說的問了問題,她不是之前那個——”鹽先生正要往下說,戴面具的女人伸手在空中做了一個打斷的動作。
鹽先生咽了口唾沫:“總之,我把她的傷口藏了起來,應該不會再有人發現了,我兌現了我的承諾,現在到您了……”
女人偏了偏腦袋,打出一串手語。
“對不起,三十女士,”鹽露出了少有的為難的笑容,“這個我做不到,您知道,我只是個平日裏給花花草草看看病的巫醫,怎麼可能弄到神殿和騎士團的通行證呢……”
被稱為“三十”的女人點了點頭,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街道上還是那麼熱鬧,一個身上掛滿符咒的老嫗正在向路過的人推銷自己的好貨,之前那個賣花草茶的男子正在往一大桶茶水裏放乾燥的茉莉花,街道兩邊的高樓擋住了大部分天空,就算是夏日的晴天,巫醫們一樣可以在自己喜愛的陰影中活動。
三十買了一杯泡在烈酒里的金綠色甲蟲,坐在街邊的一條長椅上慢慢喝了起來,一個手挎草藥籃的男孩怯生生地走了過來,很明顯是認識這個戴着面具的女人,三十也沖他微微點了點頭,像是得到了同意一般,男孩小心地坐在了椅子的另一邊。
“謝謝您,”男孩盯着自己的腳面,“姐姐今天已經好起來了,我們不會再試圖去……試圖去連結魔網了……”
三十又喝了一口烈酒,泡了酒的甲蟲被牙齒碾碎,發出不那麼清脆的聲響。
“姐姐讓我帶給您這個,”男孩把那一籃草藥放在兩個人中間,“我和姐姐只是普通人,不是巫醫,沒辦法給您真正的祝福,但是我們還是希望您能,能幸福平安。”
三十將裝着甲蟲和烈酒的杯子放在椅子上,她站起身,似乎在猶豫着什麼,過了很久她沒有選擇手語,而是直接開口說道:“是誰教導你們連結魔網的?”
男孩被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對方會開口說話,更沒想到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如同一百年未曾上油的鉸鏈;因為他不懂手語,之前的交流全是自己懂手語的姐姐來完成,男孩本以為把草藥放下后就可以離開,但還是戰戰兢兢地回答了對方。
“一個戴了一隻眼鏡,金色頭髮的男人。”男孩小聲回答,他偷偷抬起頭,卻看到了對方頸部有一道環繞一圈的疤痕,如同斬首之後再重新縫上。
三十仰頭喝乾了杯子裏的酒,她把剩下的甲蟲倒在手上,想了想還是把它們塞進了褲子口袋,她默默地望着驚惶逃離的男孩,最終還是帶走了那籃草藥。
三十從後方拍了拍靠在路牌上的裸露女人的肩膀,對方媚眼如絲地回過頭,看到來者的面具后那嫵媚立刻轉變成了一種委屈。
“原來是你呀,”女人嘟起嘴,焦糖色的身體小幅度扭動了一下,身上露出了更多金粉繪製同心圓花紋,“我還以為她改主意了呢……”
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個將目光放在路牌附近,就好像路牌根本不存在一樣,
三十透過面具凝視着裸露的女人,右手放在脖子上,緩緩做了一個割喉的動作。
“哎呀,好嘛,”女人換了個姿勢靠在路牌上,露出淺淺的笑容“我不打她的主意了嘛——你這次來又是想問去哪的路呀?”
三十打出一串手語,女人看完后笑得更開了:“你知道的,問路是要收費的哦。”
三十沒有猶豫,她扯着對方脖子上懸挂的珠鏈,強迫女人向自己低頭,女人閉上眼睛,像是在細細品味這個粗暴且沒有任何技術可言的吻。
“很遺憾,”這個吻結束之後,女人舔了舔嘴角,“只是一個吻的話是不夠的……”
她拾起三十骨節分明的左手,親吻那些滿是裂口的手指:“你已經太久不使用魔法了,必須給我一點別的東西才行呀。”
最終,三十還是慢慢拔出了綁在小腿上的匕首,她對準自己左手的小拇指一刀割下,手指沒有任何阻礙地脫離了手掌,就像滾燙的刀切開黃油一樣順滑,那斷裂的創面呈現一種琉璃般的質感,過了很久,濃稠的瑩藍色液體才緩緩滲出來。
“你還真是大方。”女人接過那截手指,愛不釋手地握在胸口把玩,空閑的那隻手指向一個方向,三十看着對方手指的方向,微微愣住了。
“作為贈品,我再給你一個忠告吧,”女人眼中帶笑地看着戴面具的三十,“你的小女孩去了紅娘娘的花園,我悄悄給她指了路,不然就憑她拙劣的計劃,現在已經坐在神殿的地牢喝茶了。”
三十猛地回頭,正要說什麼,卻被女人用一根手指抵住了嘴唇。
“我的忠告就是,”女人湊近她耳邊,呼吸間帶着檀木和鵝梨的味道,“你不是她,如果你不想死在這座日漸腐爛的城市——那就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去那片花園。”
另一條街上,剛剛送了一籃草藥給三十的小男孩購買了四條麵包和一小瓶毛酸漿果果醬,他感覺天越來越冷,姐姐的身體還沒有恢復,為了家裏那些被精心照料的草藥,他必須儘快趕回去點起壁爐。
不到萬不得已,人是不需要壁爐的。小男孩想起姐姐的話,他只穿了一雙草編的涼鞋,十個腳趾被凍得發紫,但是草藥需要壁爐,因為在冬月採收的夏日草藥能賣出更好的價錢,姐姐告訴他,有了這筆錢,他就可以去教會學校念書,將來也許可以離開河間林地,搬到上游區去居住。
小男孩衝進家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家裏是溫暖的,他甚至能聞到珍貴的、木材燃燒的氣味,姐姐半靠在床頭,垂下來的那隻手蒼白如紙,在她的前方,一個長發如同融金身影正彎着腰,似乎在說著什麼親密無間的話。
“你也回來了?”那個擁有融金般長發的男人慢悠悠地轉過身,眼窩處的單片眼鏡閃過一片白光,“不用擔心壁爐的事,-無論是植物們還是你的姐姐——都再也不會感到寒冷了。”
男孩警惕地看着這個面容俊美,似乎永遠在微笑的男人,正是他告訴了姐姐連結魔網的方法,讓姐姐不斷地尖叫和嘔吐,直到再也沒有其他東西可以被吐出來時,就吐出了藍色的血。
“別擔心,”男人微微彎下腰,讓小男孩可以正視自己,“你的姐姐已經完全康復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像神殿的聖歌一樣悠揚,但小男孩還是不自覺感到恐懼,男人側過身子,小男孩這才得以看到姐姐的臉——那是一張平靜而滿足的臉,但是原本應當是眼睛的位置只有兩個燒焦的,深不見底的血洞。
毛酸漿果果醬的瓶子摔在地上,滾了兩圈不見了。“——!”小男孩衝到了床邊,他感覺自己想要尖叫,嗓子卻好像被什麼堵死了一樣無法發出聲音,姐姐在他的觸碰下倒下了,體內發出了像燃燒過的枯枝破碎一樣的聲響,沒有血,姐姐的屍體只是倒在那張兩個人曾經一起度過無數個寒夜的床上,倒在自己親手縫製的被套和枕頭上,倒在難得燃起壁爐的家中。
“小孩子怎麼可以看這些呢。”
聖歌般的嗓音從男孩的身後響起,他感覺一雙修長、細膩、溫暖的手蒙住了他的眼睛,這個孩子最後看見的是家裏那一盆盆曾經被精心照料的植物,它們再不復自己出門時的青綠和挺拔,而是絕望地站在屬於自己的那個陶盆中被燒地發白。
它們沒有腿,所以它們跑不掉。
男孩感到自己正在從內部被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