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家事國事天下事(下)
“大人......大人?”
屈身跪伏在父親身後的李儀之,低聲連喊了兩遍,李綱這才如夢方醒一般高呼頌詞領旨謝恩。
黃經臣緊繃著古銅色的枯皺老臉,沒等對方起身站穩便將黃絹制書塞到他手上,與此同時嘴裏不咸不淡地問道:“此次奉旨前往鎮江辦差,李樞密莫非有什麼顧慮不成?”
“黃都知何出此言?從庶官到從官,乃至位列都堂,不過旬月而已,皇恩如此浩蕩,我李某人縱然粉身碎骨,尚不能報之萬一,豈敢妄作他想?不過是深恐行事不果,有辱君上使命罷了。”
李綱這番話看似有些閃爍其詞,其實他方才伏地不起時真是這麼想的。
說白了,一是事大,二是兇險。
所謂事大,河東太原正被金國西路軍重兵圍困,一旦失守,虜寇肯定會捲土重來,外患尚未平靖,如果這個時候朝廷再起內訌,天下雖大亂不可,因此太上皇迴鑾一事堪比天大!
此前就有傳言說,以蔡攸為正使、宇文粹中為副使的恭謝行宮所,不僅止絕了東南遞角和兩浙勤王兵馬,還扣壓了所有輸送東京的運糧綱船,種種跡象表明太上皇很有可能會在鎮江復辟。
李綱之所以覺得此行兇險,一方面是伏闕上書者的問題,從他們要脅皇帝誅殺蠹國巨賊開始,雙方矛盾就已經激化了,李邦彥、王孝迪、趙野、蔡懋、李梲等人若是逃到鎮江在道君皇帝面前亂說一通,恐怕連迴旋的餘地都不會有了。
另一方面純粹是自己個人的問題,當初和吳敏一起力諫道君皇帝退位讓賢,本是出於公心,現在看來卻是禍根,得罪的不僅是道君皇帝本人,還有此前一直待自己不薄的新派權門大佬蔡攸,這次去鎮江無異於自投羅網,別說奉迎太上皇迴鑾了,若能全須全尾回到京城復命便是萬幸。
說了這麼多,其實就一個意思:壯士一去,風蕭水寒。
“李樞密勿用多慮!”
黃經臣眼見面前這位肩挑重擔的社稷之臣,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多少有些不忍心,於是笑着安慰他道:“官家知道此行困難重重,因此特意命咱家當面贈送你六字箴言。”
李綱先是一怔,旋即躬身作揖道:“李綱恭聽聖訓。”
“盡人事,聽天命。”黃經臣一字一頓說道。
“陛下聖明啊!”
那六字箴言就像六顆秤砣大的定心丸,一股腦兒塞進李綱的肚子裏,接下來他想不踏踏實實辦差都難了。
黃經臣重重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官家擔心會出什麼岔子,除了派遣禁衛班直一路護送之外,還特命新任尚書右丞宇文虛中擔任副使,從東京出發,到南都與我等會合后一道前往鎮江,這下李樞密該放寬心了吧?”
宇文虛中是恭謝行宮副使宇文粹中的親弟弟,由他相伴而行,既便在鎮江遇到什麼麻煩,宇文粹中應該會儘力照應的。
君父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如此體恤臣子,除了莫名感動,李綱還能說什麼呢。
他稍微平伏一下激動的心情,回頭衝著兒子說道:“愣着幹什麼?快去拿常例錢啊!”
位列都堂,除拜執政,這可是為官作宦者夢寐以求的大喜事,照例要給傳旨者支些跑腿費,李綱久在朝中履職,如何不懂京城官場中這個不成文的規矩?
李儀之捧着沉甸甸地十貫銅錢送到黃經臣面前,孰料人家連看都沒看一眼便斷然拒絕道:“李樞密的好意咱家心領了,不過是奉旨虛喝而已,豈敢胡亂收受錢財之物?”
莫非嫌少?按照以往慣例,十貫錢只多不少啊.....李綱正暗自揣測對方的心思,忽聽黃經臣大喝一聲道:“梁揆、左言、閭勍,你們都進來吧!”
轉瞬之間從外面大步走進來三個人,為首者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宦官,腰裏斜挎着一把鞘身鑲金嵌銀的短柄直刀,李綱是識貨之人,一看便知是隨行護駕的帶御器械一一不到三十歲便做到從六品的御前帶刀侍衛,想來不是什麼等閑之輩。
李綱猜測的沒錯,這人的確不一般,他就是黃經臣剛剛所說的梁揆,現任御前忠佐軍頭引見司勾當官,入宮沒多久便跟着另外一個與童貫齊名的巨璫大閹譚稹譚大帥在軍中歷練,十年打磨下來身手相當了得,連那些自恃為大內高手的禁衛親從官都不敢小覷。
跟在梁揆身後肩並肩往裏走的兩個壯歲力夫,全都身着軍中制式戎服,一個是殿前司御前左班指揮使左言,另一個是新任皇城司禁衛指揮使閭勍,他們二人和梁揆一樣,手裏都捧着袍服冠帶等衣飾之物。
黃經臣將他們三人一一引見給李綱,隨後才指着那些衣物笑道:“官家知道李樞密驟升執政,來不及回京置辦這些朝覲上皇的大臣禮服,特意命咱家準備妥當一併帶來......哎,你們父子還猶豫什麼呢,趕緊接過去吧?”
李綱偷眼瞄了一下,不僅有五梁進賢冠,方心曲領外袍,純白色羅衣中單,還有一條雙鉈玉銙犀牛角大革帶,以及一套幽光閃閃的金絲軟鎧。
賞賜朝覲禮服可以理解,贈送金絲軟鎧是何用意?莫非連皇帝都看出來此行兇多吉少嗎?
李綱送走黃經臣等人之後,隨手關上房門,一臉嚴肅地把李儀之拉到書案旁邊,自己則正襟危坐在圈椅上聲音沉鬱道:“大囝,你好生聽着,記住為父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
老爹搖身一變成為位極人臣的都堂大佬,李儀之本來激動得頭昏腦漲滿臉通紅,突然兜頭一瓢冷水澆下來,任誰都會有些懵圈,李儀之當然也不例外,他瞪着迷惑不解的眼神,望着好像要交待後事一樣的老爹,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
“這些是已經批閱過的,”李綱指着書案左側一堆碼放齊整的案牘文書說道,“你拿到種老那裏籤押之後,一一分發出去即可。”
李綱起身把攤開在桌面上的幾份案牘文書收攏在一起:“半個時辰之後就要啟程上路,這些我已經來不及批閱了,你拿到沈參議那裏,請他代為處置吧!”
一本正經的交待完公事,李綱換了一副稍微輕鬆點兒的口吻道:“大囝啊,為父走了之後,你就不要呆在這裏了,回京服侍你母親吧,她身體不好,囝囝們都還太小,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人可不成......”
李儀之像根木頭似的杵在原地,不管父親說什麼,他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李綱知道兒子需要時間消化自己剛剛對他說的話,是以並不着急,一邊以反常態絮叨個沒完,一邊脫下外衣,有點笨拙地把聖上恩賜的金絲軟鎧套在裏面。
聖上恩賜的袍服冠帶是禮衣,只在奉迎朝覲的正式場合才穿得着,先裝進包裹里備用。
李綱收拾停當之後,想了想,又把已經塞進包裹里的那根雙鉈玉銙革帶抽了出來。
按照朝廷規制,四品官員的標準禮服是穿紫衣佩金魚袋,戴五梁進賢冠,持象笏,系金帶。
自己從正五品的中大夫晉階為從四品的太中大夫,按規制應該系金帶,若系玉帶屬於是皇帝特許的高配規格,代表着臣子的榮耀,可這次鎮江之行生死未卜,似乎沒有必要擺那個譜了。
李綱一念及此,隨手將雙鉈玉帶和黃絹制書一同塞到兒子懷裏:“大囝,你把這兩樣御賜之物帶回家去,祭祀時擺於供案之上,藉此告慰祖宗在天之靈吧!”
李綱的父親李夔,活了七十多歲,戎馬倥傯數十載,混到死也不過是一路帥臣,李綱四十齣頭便做到了宰執大臣,不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更是光耀門楣,光宗耀祖!
和黃經臣約定好上路的時間眼看就要到了,李綱看看兒子,見他還是漲紅着臉,怎麼問都不吭聲,只好獨自挎起包裹,邁步朝着門口走去。
就在拉開房門的那一刻,身後突然傳來李儀之飽含哭腔的一聲呼喊:“大人!”
李綱腳下一滯,瞬間定在原地。
“您可要回來啊!”李儀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起來。
李綱眼圈一紅,暗道一聲傻孩子,隨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瀰漫起大霧,李綱走在面對面看不清人影的街道上,心中感慨萬千,從宣和七年十二月至今,不過兩三個月而已,一身之進退榮辱,天下之安危利害,紛然如此,豈非真夢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