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真實與記憶之間

34-真實與記憶之間

——關於地獄的記憶——

他和母親的衝突越來越激烈。

“為什麼,為什麼你成績這麼差?”

“我求求你了,看在我這麼累的份上,你能不能好好學習?”

“能不能別打架,你看你這樣!”

面對這些質問,他無法反駁。

每次他從暗河歸來,身上要麼滿是傷痕,要麼滿身血污。

他甚至有近乎一個月的時間都泡在龍爻訓練場,逃避着繆絲的目光和學業,他的成績也一落千丈。

只有在龍爻,他才能發自內心的歡笑,才能真正擁有短暫的快樂時光。

可這讓也他的母親越發憤怒,她的生活壓力越來越大,而對他的要求也越來越高,而作為差生的他成為了母親日常針對的目標。

“你能不能別逃課了,你是想變得和街邊的那些垃圾一樣嗎?”

有一天,他去學校收拾東西,被校長叫到了辦公室。

他的母親站在一旁,苦苦哀求:“求求你,教授,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他沉默地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盯着校長桌面上彈跳的玻璃珠和旁邊的磁懸浮地球模型發獃。

校長很憤怒,母親很無助,但都與他現在的心情沒有什麼關係。

他在想今晚的任務。

拿到十爻掛牌的他不顧老大的反對接了一單越級暗殺。

只要拿到那單傭金,他就能給繆絲買到那條漂亮的白裙。

兩人吵架的聲音如蒼蠅和蚊子之間的鬥嘴,爭論個不停。

拍桌子和二人不斷打斷對方說話聲,不絕於耳。

但,具體內容,他什麼也沒過腦子。

話語和音節左耳朵進,從右耳再出去的時候,變成一地彩虹糖,淹沒了周圍的一切。

最後校長終究是鬆了口,願意再觀察他一段日子。

電子掛歷上碩大的時間戳“2105年”閃爍,隨後跳出學校優秀生排行榜介紹。

電子燈光讓人心煩意亂。

榜單上第二個就是繆絲,他獃獃地盯着繆絲那張恬靜的臉。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甚至連爭吵都沒有。

李元認為,他們已經算分開了。

但,繆絲卻在日復一日的失落中,全身心投身於學業,成為唯一一個拿到全A的女生。

她受歡迎的程度不亞於明星,走到哪都閃閃發光。

而他手上已經沾滿了暗河的污泥和鮮血,他不可能再從那裏走出來,他越發覺得自己天生就屬於那裏。

繆絲的笑容近在咫尺,可他卻覺得陌生而遙遠。

他不由得懷疑,繆絲真的會接受他的禮物嗎?

她的生日快到了,4月15號。

“啪!”他的母親已經叫了他很久了,見他那發獃的樣子,他母親忍不住給他來了一耳光。

“教授叫你呢!好好表現啊!”

他的母親似乎十分生氣,瞠目欲裂,那瞪大的雙眼在他的眼裏異常嚇人,充滿紅色血絲。

他現在應該怎麼辦?

他望着母親憤怒的表情和校長那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心下瞭然,照着繆絲照片上的表情,模仿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說:

“謝謝教授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這還差不多……”

他的母親在一旁嘀咕着。

“哼,你好好回去補一下課,這期考試不過,你下學期就得去B班了,已經降到最低限度了,至少4門B-,C不超過3門,C+也可以,知道嗎?”

“好的,教授。”

他露出一尺白牙,但眼裏都是冷漠。

母親拎着他走出校長室的時候,他撞到了來送東西的繆絲。

繆絲望向他的眼神十分複雜。

“為什麼不打招呼?繆絲幫過你,你就這樣忽視她嗎?”

他的母親停下來,扯住李元的手腕,要求他和繆絲問好:“你怎麼回事?”

“你好。”

他朝着繆絲露出方才那樣的露齒笑,可他心裏這時卻難受極了,恨不得趕緊扭頭跑開。

看到他那樣子,繆絲顯然被嚇到,不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隨即,又忍不住流露出關心的表情,說:

“你最近怎麼沒來上學?發生了什麼嗎?”

“沒事。”他臉上還掛着一塵不變的笑容。

而他的母親見他那樣,也不再逼他,只是白他一眼,要求他跟自己回家。

嗯,對,他今天還得回去暗河,晚上那單子他務必要完成,哪怕對於他來說十分困難。

然後,他需要趕在15號之前,買下那條裙子……現在,他滿腦子都是送給繆絲的裙子。

他離開的時候,餘光還看到繆絲在身後望着他。

“15號我生日會,你來嗎?我向學校申請了一間教室。”繆絲在他身後喊着。

他愣在原地,按捺不住心中的衝動,回頭向繆絲說:

“來。”

夜晚很快就降臨了。

他的母親今天幫他解決了校長的責難,現在心裏一塊大石頭放下來,今夜睡了個好覺。

可他卻睡不着,而是一直睜着眼盯着天花板。

等到半夜,悄悄地溜出門,快速朝着暗河跑去。

他的目標住在暗河新開發的一條路線上,3號線,殲滅野火幫,發佈懸賞任務的人是博爾生物。

據博爾生物公開的懸賞資料,這些人偷走了博爾生物不少仿生器械進行倒賣。

雖然有了分子銅,但暗河還沒有監控系統,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膽的潛入那裏。

野火幫的大本營,所有人睡在都一個區域,說起來也並非什麼大型營地,他們只是佔領了一段地鐵空間,清理了一些廢墟,便在那安家。

他拿着兩把短刀,腰間別著一把手槍。

這是他現在為數不多能付得起的武器,這也是他的老大為何極力阻止他要接下這單子的原因。

但是,他還是偷偷地接下了。

這裏一共有32人。

輪班守門4個,內部分出三塊,野火幫的管理層睡在最裏面,一共6個人,其他都是嘍啰。

黑暗中的3號線廢墟中不斷發出令人燥熱涌動的聲響,是野火幫那些尚未沉睡的人們肆意散發著無處發泄的荷爾蒙,他們在黑暗中狂歡,絲毫沒有意料到危險的降臨。

空氣中散發著糜爛的味道,到處黏糊糊的,味道發咸。

明晃晃的刀口忽然出現在守衛身後,在瞌睡間,死神收割了他的性命。

無聲無息地抹掉了4個守衛的脖子,李元的行動十分迅猛,像夜間的鬼。

這是他長達一個月的訓練成果。

他的身體已經被開發到了極限。

年僅15歲的他,藉著強大的聽力一刀又一刀,向那些在黑夜中以原始本能進行狂歡的人砍去,粘稠的血液濺了他一身。

只要殺光他們,就能買到那條裙子。

殺光他們!

等到野火幫的老大發覺哪裏不對勁的時候,他已經提着老二的頭顱站在了那人面前,丟掉已經被他砍得卷刃的雙刀,掏出自己腰間的槍,在那人的怒嚎下結束了最後一人的生命。

裙子到手了。李元如惡鬼一般在黑夜中無聲地笑着。

第二天清晨。

當全身上下被血液染紅的李元回到營地的時候,撒旦一個踉蹌,驚得跌坐在地,大叫一聲。

“有鬼!”

撒旦這撕心裂肺的喊聲吵醒了營地里還在熟睡的眾人。

那時的龍爻已經非常壯大了,這動靜,竟然讓營地里上百號人都聚集過來,一臉震驚地看着二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你沒事吧?”

李元咧開白牙,拉撒旦起來,這一下更是給撒旦嚇得不輕。

其實他也不是沒有受傷,昨夜還是有幾個人反應過來了,和他纏鬥一番,但依舊被他憑藉著少年時期靈巧的身體和訓練出來的強大感官給迅速斬成刀下魂。

紅髮男人一臉嚴肅的站在了李元面前。

李元抬起頭,天真地望向他,輕聲說:

“老大,我任務完成了。”

男人沒有責備他,也沒有生氣,只是蹲下來將他抱進了自己的懷裏,輕輕用手掌摸着他的後腦勺,接着不斷輕聲說:

“沒事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在男人的懷裏靜默地站着。

這是他15年以來第一次感受來自長輩的擁抱,有溫度的擁抱。

——

海鷗的鳴啼聲和明媚的陽光,讓他覺得無比溫暖,天空與大海蔚藍如一,泛白的浪花在翻滾中拍上沙灘,離去時帶走了些許沙石,灘涂上的貝殼在海水的帶動下翻滾幾圈,在濕漉漉的沙子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結果出來了哦~!”

小果興沖沖地飛過來,衝到李元面前,在他眼前亂晃,將恍惚中以為自己坐在沙灘上看着大海的他拉回現實。

現在是上午9點。

小果在李元住所的門口等了好一陣,才等到他出門。

他昨天從吉祥站回來以後,實在是困得不行,到了家倒頭就睡,起來不得不洗了個澡,耽誤了一些時間。

現在,李元坐在孟菲斯的辦公室里,盯着那屏幕中的大海出神。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在2012的時候,他對自己那未知的過往如此忌憚。

當一個人有機會離開地獄的時候,他便不願再去回想自己在地獄裏經歷的一切。

不過,他現在覺得,也許身處地獄對於他這等人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比起那種沉悶的麻木,地獄裏至少還有痛苦,如果能夠感受到痛苦,那麼他也算還在活着。

至少還能感受到痛苦。

他淡淡地望着漂亮的海面,房間裏四處都是海浪輕柔的翻卷聲,一隻海鷗從藍天白雲間飛過,落在礁石上,擱着屏幕,扭頭望向李元,似乎在和他對視。

“來一杯嗎?”

提着咖啡杯,孟菲斯緩慢從柜子邊上踱步而來,他擺着頭輕輕地朝着杯子上的浮末吹起,將香味四散開來。

“不了。”

李元輕聲拒絕了孟菲斯,將視線從海浪上移開,他還沒從今早的記憶中緩過來。

“烏拉諾斯等會就到,今天幫你取第二次。”

趁那咖啡涼了些,孟菲斯將嘴遞到杯邊,痛飲一口,那浮末沾着他鬍子上到處都是,發黃的泡沫讓那灰白的鬍子像小丑一樣滑稽。

眼見他是喝了個痛快,放下杯子,舒服地靠在了椅子上,雙腳搭在桌面,想起了什麼,沖李元說:

“想起多少了。”

“04和05年的差不多都記起來了。”

“還挺快。”

孟菲斯轉着凳子,打量着李元那張看着就頹廢的面頰:“那女人你也想起來啦?”

“繆絲?”

“繆絲是誰,繆絲是誰?”

小果此時正站在李元的肩膀上轉圈圈,反覆吵鬧着,結果被李元一臉嫌棄地撣開。

“臭小子,你啊,就是為情所困。”

孟菲斯把腳放了下來,雙腿推着椅子來到桌前:“你那皮膚我們研究清楚啦,不要緊,是良性的進化,而且二階段的轉化后,你的皮膚強度會更高。”

“我一年後真會死嗎。”

“理論上來說,確實有這個可能,我們完全不知道你的皮膚,進化完成以後會變成什麼樣。”他賣了個關子,看着李元又垂下了自己的眼睛,然後笑得鬍子一顫一顫,“不過,他們那些研究對象,除了可能是因病變本身導致了死亡外,還可能是因為恐懼。”

“恐懼?”

“對,因為實驗本身而產生的恐懼。”

孟菲斯正經起來,在小果的幫助下擦了擦鬍子上的咖啡沫,接著說:

“在他們的研究里,那些樣本不斷被灌輸着他們會死的思想,那種焦慮和不安隨着皮膚不斷病變逐漸侵蝕了他們的內心,從而成為一個以為自己只能依賴宏川的實驗品。再加上宏川那幫人非人道的研究方法,不瘋了才有鬼了。”

“非人道的研究方法?”

“嗯,比如說讓患者站在玻璃器皿里,把患者腦科打開,接上電路信號,看看刺激紅斑會不會對患者造成什麼變化。”

孟菲斯隨後安慰他:“你別擔心,他們估計也發現了研究方法有問題,所以,現在對待你的方式還算溫和。”

溫和?

他想起了約翰瓊斯的話:“我們應該把他的腦子拆下來做實驗!”

這讓他一陣后怕,幸好他當時並沒有留下來,也沒有答應蓋亞的條件,但孟菲斯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他後勁發涼。

“除了分子納米神經元,我們在你的腦子裏還查到了另一種金屬材料,那種材料一般用來做晶片或者信號發射器,不過,你不用擔心,那種金屬材料被分子納米神經元同化了,大概是因為神經元的啟動能量不太夠,乾脆把那些材料同化分解,當成能量,這可能是那天我們看到你腦子裏的分子納米神經元某一段鏈式反應卡頓的主要原因。那個結構我們還原出來了,你想知道是什麼嗎?”

“什麼?”

“一種讀取記憶和視覺信號的晶片,也是小型信號發射器,有定位功能。”

孟菲斯肯定地說出了結論:“有人想要竊取你的記憶,讓我想想,你在上面幹什麼的來着?可控核聚變研究所器械管理室副主任,對吧?”

他再次回想起另一段夢境,當時他被丟出那層“黑霧”的時候,身上掛着“勞務工XXX”的標牌,而現在再仔細想想,那標牌上的標識赫然是研究所的標識。

“我不明白,面具,分子納米神經元,晶片,為什麼這麼多東西都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我何德何能?”

“面具?”孟菲斯卻是聽到了一個從未聽到的詞,但隨即立馬反應過來了,“我還以為你整容了呢,原來戴着博爾那老怪物的面具啊?你偷的?”

他偷的?

也不是沒有可能,李元開始懷疑自己,但他完全不記得,於是他輕輕地低着頭說:

“我不知道。”

“這就得聯繫聯繫博爾那幫人了,那老怪物當時可氣瘋了,這是他的大成之作。你小子到底幹了什麼好事,怎麼我和那老怪物的大成之作都被弄到了你身上。”

“我倒是想弄明白。”

忽然李元又想起了自己另一個還沒有搞明白的問題,問:

“桑,你說我真的回到過去了嗎?”

“人類是無法回到過去的。”

“為什麼?不是說,把自身加速到光速,就相當於能夠掌控時間回到過去了嗎?”

“這是影視劇里才能出現的情況,在邏輯上卻存在悖論。”

“悖論?”

“嗯,假設一個人確實能與光速相對靜止,但不意味着他能扭轉時間流逝的方向。”

“我明白了,加速到光速,是不是意味着這個人只是成為了光,但依舊會隨着時間流逝緩慢的老去,其實他還在前進,但相對於其他人來說,他前進得更快,老得更難了。”

“沒錯,所以,我猜測,也許你是去到了同一個日期但不同年代的平行時空。”

“平行時空?”

“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平行宇宙。據我們理論物理學家的研究,我們身處的時空,相當於一團浴缸里的泡泡,而整個宇宙,相當於是由不同泡泡擠在一起構成的。而且,我們的赤經組也證實了這個結論成立的可能性很高。”

“浴缸里的泡泡?”

“對,你從水面上捧起一把泡泡,就可以看到各個泡泡之間貼合在一起的樣子,每一個泡泡就代表着一個宇宙。說到這個,不得不提一嘴,宏川那些傢伙,不知道從哪裏掌握的穿越平行宇宙的方法,現在應該已經掠奪了五個宇宙的科技成果了,每一個被他掠奪過的世界要麼是環境承載能力徹底崩潰,要麼就是戰亂不斷,或者民不聊生,甚至有一個宇宙里的人類已經滅亡了。而我們世界的科技已經被掠奪了一遍了,我們現在保存的是僅剩的成果。所以,這是我們為什麼要躲起來的原因,我們沒有與之抗衡的能力。”

“五個宇宙的科技成果……”李元倍感震撼,“他們是怎麼做到的,這不可能!”

“據說是大一統那傢伙掌握了跳躍平行宇宙的能力。”

孟菲斯搖搖頭,看錶情,他也非常迷惑。

“穿越時空?”李元撓了撓頭,隨後問,“是像我回到2012年那樣嗎?”

“不,不一樣,你是回到了其他時空的過去,而他只能在同時空的當下,進行宇宙間的跳躍。用我們的話說,就是他的時間流逝始終保持着與熵增相同的方向,而你,則跨越了光錐,無視了因果律法則。換成好理解的話,就是,他只有橫向穿越空間的能力,而你是在縱向上進行了時間旅行。”

“難道我不是熵減了嗎?”

“不,因為,熵減目前對於人類來說是絕不可能的,對此,我還有另一個初步推論,但是需要更多的證據。”

孟菲斯低頭呢喃。

李元沒有說話,他只覺得這是天方夜譚:“這個大先生,他要這麼多個世界的科技做什麼?”

“你猜猜他為什麼叫‘大一統’?”

盯着呆若木雞的李元,孟菲斯抽起雪茄,悠然地吐出一口煙圈。

他的話如雷擊一般砸在李元的心上,他從未想過那樣宏觀的事情,甚至他現在越來越覺得以往他對任何事情的思考與想法相當的狹隘。

五個宇宙!

他從未去思考過那樣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也從未想過以人類的能力是不是真的能把所有宇宙的科技統一起來,合成最強人類宇宙。

可現在有人想了,不僅是想了,甚至還為之付諸行動。

先不論這樣的舉動是否會給當下生活中的普通人帶來巨大的災難,至少光是這一舉動,就讓他開始懷疑和思考自己人生的價值。

當他還深陷生活的泥沼的時候,有人已經奔向了星辰大海,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差距么?

此時,烏拉諾斯推開了門,帶着上次見過的幾個年輕人走了進來,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李元,他們似乎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主動配合的被試,表情上都有些許驚訝。

他們陸續走進來,開始準備儀器,孟菲斯開口了,對他說:

“這次幫你測一下波動強度,等會等你醒來以後再把機制告訴你。”

聽聞孟菲斯的話,李元點點頭。

他在藥效下沉沉睡去。

-

他飄到了深不見底的深淵。

那裏有最原始的暴怒、罪惡、貪婪、嫉妒等等一系列曾經支配着他行動的思維法則,他落入了地獄的擁抱,惡魔的烈焰正朝他湧來,把他十二年間構建的自我摧毀,讓他對自我的認知徹底瓦解。

有什麼東西正在融合。

過去的他、現在的他,以及,未知的他。

他周遭只有波動和死寂。

那樣荒蕪的黑色世界使他內心止不住地煩躁,無比煩躁,他彷彿在虛空中要抓住什麼,可那裏什麼都沒有,他什麼也感受不到。

除了他自己以外,世界只剩孤寂,除了他的意識以外,沒有任何迴響,沒有任何光明。

直到他看到那雙惡意的眼睛,在黑色死寂的時空中猛然睜開,從四面八方湧來,死死地盯着他,直勾勾地打量着他的內心,到處都是那雙眼睛。

他隨着波動飄蕩,但無處可去,他像在虛空中奔襲,但他無處可逃。

惡意的眼睛盯着他,惡狠狠地盯着他,不給他逃離的機會。

在黑暗裏的他沒有實體,他的意識和思維就這樣暴露在那惡意的雙眼之下,如同赤裸的嬰兒,被醫生打量的目光注視着。

與其逃離,不如與他直視!

他終於不再逃亡,他看着那雙惡意的眼,胸中洶湧的情緒在剎那間奔涌而出,他的憤怒,他的恨,他的不甘,他的悲傷,在他決定直視那惡意的一剎那四散開來,順着自己的波動散開。

那惡意消失了,世界還是黑色,被他的波動蕩滌后的世界裏又回歸了寧靜。

於是他的情緒重歸平靜,靜靜地躺在虛空裏。

“怎麼樣了?”

虛空裏有話語聲響起。

有人在說話。

“不太好,他現在看起來像個自閉症患者。”

另一個聲音響起。

“他怎麼這樣了?”

“誰知道呢,受打擊了吧?聽說送完貨以後是被一層的人丟出來的。”

“被排擠了?我看他帶着咱們單位的工作牌。”

“可能吧,現在看起來像是撞到腦子了。他還能不能幹啊,不能幹解僱了得了。”

“看看吧,今早上還好好的。”

“得得得,你就當大善人吧。他今天下午要是不能搬,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啊。”

“哎,行。”

“喂你醒醒,你沒事吧?”

那人告別了另一個人後,轉向他。

他在記憶里看到那人把他從恍惚中叫醒,分離地搖晃着他的肩膀。

他感到自己的嘴蠕動着,上下開合,發出了一句“沒事”。

接着他就在迷茫之中望向雙手,看着四周雪白的曲線世界,最後從牌子上認出了自己的身份。

“勞務工李元——可控核聚變研究所。”

他的雙眼前閃過了幾道像全息屏出了故障一般的藍光,隨後他大腦一陣生疼,接着他捂住腦袋蹲下去。

我是誰?我怎麼到這了?

“你沒事吧?喂?”

那人蹲下來,關切地望着他的臉:“要不要去看醫生?”

他在迷茫中抬起頭,旁邊堆放着一大堆貨物,似乎他需要把那一車貨物送到什麼地方。

接着,他在男人的詫異中站起身,抓着車的手柄獃滯地往前推,好像他的腦子裏冥冥中有個人在說話,要求他把這東西送到哪裏,要求他記住自己是個核電站廢料搬運工的身份。

於是,他對自己的認知自那一刻起開始重新構建了起來。

好,他是勞務工李元,現在,要把核電站廢料送到垃圾填埋場。

那是什麼?

他在推着廢料的時候,看到一個巨大的玻璃框,裏面似乎是什麼裝置,鐵殼做的,正在嗡鳴。

可就在他一邊推着廢料在弧形的長廊上行走的時候,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了裝置內部。

他嚇得停下腳步。

那個裝置是封死的,上面是駭人的電磁波動和點火裝置,四周封閉圍合,只有長廊這一面的玻璃能看到裏面的情況。

那模糊的人影忽然出現在了裝置內部,隨後在下一秒被裝置內的高壓電磁瞬間瓦解。

他懷疑自己眼睛出了問題。

於是他四下打探,周圍靜悄悄的,什麼人都沒有,只有流動的白色曲線空間陪他見證了這一幕。

“醒醒!”

他在獃滯中發現有人在他眼前揮手。

是他的母親。

他想起來了。

他今天需要去參加繆絲的生日宴會,他的母親幫他定了鬧鈴,現在,他需要起來洗漱一下。

今天是4月15號。

他昨天買回來了那條白色長裙,現在,那裙子乖乖地躺在漂亮的禮盒裏,躺在他的樁頭柜上。

教室里擠滿了人,電子太陽從外面照射進來,空間中充滿嘈雜的鬧聲,他們在打鬧。

桌面上擺滿了吃的,到處都是飄帶和裝飾品,這裏像一個夢幻的世界。

“繆絲,我的女神,我要把我的愛送給你,願你我友誼地久天長。”

在眾人的尖叫下,學生時代最受歡迎的男生赫默伸出自己的手,拉出了繆絲,隨後從身後拿出一個禮盒。

繆絲開心的接過禮盒,在大家的起鬨聲中把禮盒打開,那是一條裙子,赫然是與他手中的禮盒裏一模一樣的裙子。

她看起來開心極了,她雙手抓着裙子的領口,放在自己的肩前比劃,然後在空中轉了一個小圈,裙子隨着她的頭髮在空中划起漂亮的漣漪。

他立刻轉身藏到了門口的陰影之後,把表情藏在黑暗之中。

最後,他決定把禮盒放在地上,頭也不回的離開。

“你們看到李元了嗎?”

他聽到繆絲在身後的教室里大聲的詢問,於是腳步更快了一些,像逃跑一樣。

他不想面對。

逃避吧,逃避吧,逃去不需要面對這一切的暗河。

在繆絲抱着裙子走出教室,正查看她喜歡的那個男生有沒有來的時候,他已經躲到了樓梯上,他餘光看見繆絲撿起了地上的盒子,但沒有打開。

“怎麼了繆絲?”

英俊的赫默問她,同學們也跟了出來。

“沒什麼,不知道誰放在門口的,我想可能是給我的。”

“打開看看?”

“咦,是同一條裙子嗎?”

“看來有人和赫默一樣喜歡繆絲呀!”

“是誰呀?”

“有沒有署名呀?”

他在離開樓梯的時候,還能聽到教室里的人在空蕩蕩的走廊上議論紛紛。

——

“你怎麼哭了?”

他在恍惚間醒來,孟菲斯的鬍子出現在他的眼前。

“沒事。”

他雙手撐在椅子上,奮力甩頭,胸口還悶着。

輕柔地海浪又充斥着他的感官,這讓他胸中躁動的情緒寧靜了些許,烏拉諾斯等人已經離開了。

“這次也是100分子銅。”

孟菲斯嘻嘻一笑,手撐在桌上。

聽聞他的話,李元苦笑着從兜里掏出黑卡,對孟菲斯說:“我一次性付清吧。”

“嗯?”孟菲斯有些小小的震驚,“可以啊,你小子。小果,500個分子銅。”

“好嘞~”小果飛過來,在他的卡附近涼了一下,發出了“滴——”的一聲,又飛到李元的肩膀上,一邊跳一邊說,“500個分子銅到賬~!”

這次李元沒有再把它趕走,小果見狀,舒舒服服的在他的頸窩上轉了一圈,似乎是發現他不太開心,於是蹭他一下。

他默默地伸手拿回卡,心中那股情緒還沒完全消散。

“結論是什麼?”李元想起孟菲斯方才的話,抬起頭問,“關於波動。”

“簡言之,你皮膚上,那波動的運作方式來自夸克之間的彈性勢能,專業的人通常把這種彈性勢能運作的過程概括為‘強力’。你手上的紅色皮膚,現在是放大那個彈性勢能的擴展材料,每當你的健康皮膚向紅色皮膚進化,那彈性勢能就更強上一點。”

“而且,紅色皮膚質量要比健康皮膚大得多,同體積下密度更高。我們通過質能方程推算了一下,你每1cm的健康皮膚向紅色皮膚的過程中,增加質量所釋放的能量幾乎是百分百,但這是居然是一種非常寧靜的進化方式,所以那可和杜波他們初步歸因的結論很可能是正確的,只可惜過程和機制不對。”

“還有一個問題,關於你上次告訴我的結論。”

他把自己的右手突然放到了小果身邊,然後“噠”的一下,打出一個響指,嚇了小果一跳。

也嚇了孟菲斯一跳。

因為小果的成像在他的肩膀上明顯的發生偏移。

“再來一次!”

孟菲斯一下雙手拍在了桌上,然後瞪大雙眼,盯着他的手。

“噠。”

他又打了個響指。

“小果,空間波動數據收集到沒?”

孟菲斯朝着小果問,同時要求李元多打幾個響指。

“噠、噠、噠。”他手指上的皮膚開始發疼。

“好啦,收集到啦!”小果在李元的肩膀上跳了兩下。

“發給北天組的人分析,告訴他們今天下午開個會。”

孟菲斯直起了腰,走到了李元跟前:

“我忽然知道他們為什麼爭着搶着要研究你了。”

“嗯。”

他對此毫不關心,這個波動能保命就行,其他對於他來說不重要,但隨即想起什麼,說:

“對了,‘天鬼’能屏蔽引力波,它會繞開‘天鬼’。”

“什麼……也是,對!對對!這是自然,因為天鬼座是我們在反物質宇宙發現的,能屏蔽也是情理之中,”孟菲斯最開始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但馬上又釋然,他笑起來,對李元說,“我想想,也許我能幫你研究出一套強化能力的方法,到時候,你就可以更好的運用你的能力。”

聽到這話,李元想起上次自己被他的一杯咖啡坑掉1個分子銅的事情,同時,過往的片段又從腦中一閃而過。

隨即,李元臉上變幻莫測:“不會又要花掉我幾千個分子銅吧,老東西。”

“嗨,你這個臭小子,這就蹬鼻子上臉了是不是?”

“老東西。”

“臭小子。”

“老東西!”

“臭小子!”

小果看着鬥嘴的兩個人,在李元肩膀上轉了轉圈,似乎是在搖頭。

隨後李元聽到小果輕輕地嘆了口氣:

“哎,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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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元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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