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路漫漫終回故土,夜茫茫再見太陽
來時容易退時難。
歷觀各代,在不得不退的時候,就是悲劇開始的時間。
惡劣的氣候,泥濘難行的遼澤,再加上失敗時士氣的低沉,天時、地利、人和,三樣都不沾邊,想不崩潰都困難。
李世民在慎重考慮這個問題。
退,已經沒有任何選擇,必退,遲退不如早退。
李世民殺伐果決,他立即下令班師,但李世民是個非常謹慎,並且是知兵的人,雖退不亂,讓這次撤退沒有變成潰逃。
他非常有層次,有秩序地完成撤退的部署,以儘力爭取唐軍損失的最小化。
李世民先是將蓋牟城和遼東,白岩城,總計七萬人口,全部遷往內地。
然後,他在安市城下躍馬揚威。
在經歷了幾個月艱苦卓絕的守城戰,付出了無數鮮活的生命,並且安市城命懸一線,卻終於轉危為安之後,安市人早就熄滅對李世民不敬之意。
這個世界,只尊重強者。
安市人不敢再象以前一樣肆意侮辱謾罵,害怕再度引發李世民的雷霆之怒,安市城主特地登上城樓,向李世民拜謝。
為了迷惑或是麻痹安市守軍,李世民展示出了天可汗的尊嚴和威嚴。
他當著兩軍的面,讚揚了安市城主堅守城池的決心,賜給他一百匹絹帛,以嘉獎他盡忠於君王的貞心。
戲演完了,接下來該做的事情,絕對不能少。
為了應付可能的追擊,李世民命令李世績和李道宗率領四萬精銳,作為殿後。
可能是唐朝的彪悍戰力,讓高句麗人膽戰心驚,或者他們也已經精疲力盡,再沒有更多的實力去追擊李世民,更大的可能是,他們害怕這是李世民引蛇出洞的計謀。
唐軍此次退兵,竟然沒有受到高句麗的追擊,這和當年楊廣在高句麗的慘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當年隋朝薩水之敗,基本是全軍盡墨,不堪回首。
雖然沒有人禍,但遼東的天災,並非浪得虛名。
惡劣的天氣,依然讓李世民的軍隊吃盡苦頭。
遼澤展示了他成為真正的沼澤時,讓人望而生畏的泥濘,李世民來時僅用兩天就通過了兩百里遼澤,但此次退兵時,五百里路,竟然走了二十來天。
這是一段痛苦而不堪回首的旅程。
道路泥濘,行軍成了一種艱巨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為了激勵士氣,李世民親自負薪於馬鞍之上,投於路上的淺水坑窪之處。
當碰到水深之處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棄輜重,將馬車推入以填平。
這真是一段魔鬼的旅程。
更要命的是,他們碰上了大雪,如果說泥沼只是阻礙了行軍的速度,那遼東地區,寒冷的大雪,則直接奪人性命。
秋衣根本不耐嚴寒。
為了盡量減少人員的減耗,唐軍在沿路點燃樹木,樹枝以取暖。
但過於寒冷的天氣,讓很多身上沾上水氣的士兵們,再也無法見到中原的太陽。
李世民此次班師,除了在安市城銳氣盡失,再難進取,不得不退已外,還有很重要的一個原因,那就是大唐的北境,烽火又起。
薛延陀開始作妖。
如果說東北的高句麗,是需要一戰,那漠北薛延陀對唐朝的壓力,就是心腹之患,高句麗蓋蘇文也準確地把握了這一點。
他趁着薛延陀珍珠可汗(夷男)已逝的機會,開展了極高明的外交,那也是中原王朝一直信奉的遠交近攻,離強合弱八字真言。
薛延陀續任的多彌可汗,在蓋蘇文許以厚利的蠱惑下,悍然發兵進攻原東突厥休養生息的河套地區。
這是不可不正面解決的威脅。
薛延陀將為他這將衝動的出兵,付出不可承受的代價。
貞觀十九年,九月十八,李世民正式班師。
九月二十,李世民到遼東城。
九月二十一,渡過遼河。
十月十一,到達營州。
此次征伐高句麗,終於告一段落了。
在營州,李世民將收集的陣亡將士遺體,集中於柳城東南,親自寫了祭文,淚灑長空,以祭奠戰死他鄉的英靈。
然後,厚恤厚禮賜給陣亡等有功將士,這在當時,一人戰死,全家光榮,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烈士的父母有很多人壓抑心中的悲痛說:“吾兒死而天子哭之,死何所恨!”
但李世民心中始終怏怏不樂。
雖然斬首了高句麗四萬多人,也帶回了七萬多高句麗人,遷入中原大地。
但唐軍此次隨行的馬匹,折損程度達到了驚人的十之七八,可謂損失慘重。
最重要的是,唐軍雖然攻克了遼河以東十座城市,並且設置了州縣,但這是建立在沙上的大廈,虛浮無根。
當唐軍撤走之時,所有遼河以東的土地和城市,又全部被高句麗重新佔領。
以此而言,此次征伐,戰略上讓高句麗屈服的目的沒達到;在戰術上對遼東的控制也歸於失敗;即使在具體的戰鬥上,也很難說有完全的成功。
李世民心中大悔,他對左右侍臣說:“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
李世民想起了他的那個老夥計,也想起了自己曾經命人,推倒了他墳前由李世民親自撰寫的墓碑。
李世民和魏徵兩個人的交惡,源於李承乾的被廢。
魏徵是貞觀之風的重要組成部分,已成為一種類似圖騰的存在,似乎永遠都不會倒。
事實上,魏徵確實是善始善終,成就了千載之下,君臣相知相遇的美好。
在魏徵逝世之時,李世民有感於魏徵之諫,曾經親臨魏宅,揮淚送別魏徵的靈柩。
但世間之事,器滿則溢,月滿則虧。
太子李承乾被廢后,牽連出了侯君集,還有太子原左庶子杜正倫,非常不巧,這兩人都是魏徵向李世民重點推薦,可為宰相的大才。
李世民帝王之心術一起,非常懷疑魏徵可能有朋黨之嫌。
如果說朋黨之罪或許有,因為正人有正人之黨,邪惡也一樣會有臭味相投之人,只要是人,就難免有兩三好友,也難免有交友不慎之嫌。
但另外一件事,就真正觸犯了李世民的逆鱗。
那就是魏徵貞觀之諫,也可能只是沽名釣譽的行為。
魏徵和禇遂良有很好的私交,當時褚遂良負責撰寫李世民起居注,那是記錄皇帝一言一行的純真實的文本記錄。
而歷朝歷代,有一個傳統,為了保證起居注的真實性,皇帝本人不看自己的起居注。
但李世民一直心存遺憾。
他三番五次都想親自看看自己的起居注寫成什麼樣子,畢竟六月初四,殺兄屠弟,是實打實地背負了這個罪名。
李世民倒也不遮掩,他對當時負責監修國史的房玄齡提出自己的疑問說:“前世史官所記,皆不令人主見之,何也?”
房玄齡知道該來的,總會來的,就老老實實回答道:“史官不虛美,不隱惡,若人主見這必怒,故不敢獻也。”
李世民見房玄齡不上道,不肯主動將起居注給自己看,就只好乾脆挑明了。
他直接說道:“朕之為心,異於前世……欲自觀國史,知前日之惡,為後來之戒。”
這句話,這種事,房玄齡實在不好接口。
但皇帝發話,總需有人回話。
諫議大夫朱子奢無奈只能接口,但他也表示明確的反對說:“陛下獨覽起居,於事無失,若以此法傳之子孫,臣竊恐曾(孫)遠(孫)之後,或非上智,飾非護短,史官必不免於刑誅。”
但李世民要做的事情,又有誰真正可以阻止?
大臣們無法違逆李世民的意志,但也不能直接用寫好的起居注給李世民觀看。
於是,他們採取了一個折衷的辦法。
房玄齡和許敬宗等人,臨時重新編纂修錄高祖李淵和李世民的實錄,然後,呈上定稿。
李世民翻到最在意的六月初四的事件,看到語焉不詳,雲遮霧罩,就直接指示說:“周公誅管、蔡以安周,季友鴆叔牙以存魯,朕之所為,亦類是耳,史官何諱焉!”
這就意味着,其實李世民一朝的某些,最直接的第一手的原始資料,可能都是經過加工修改,帶有傾向性的二手資料了。
因而,即使是信史的可信度,也需要在史海中發燭幽微。
當然,傳統上也早就有春秋筆法,大義微言,為尊者諱,都是必然之理。
但李世民一生文治武功,實在已是歷史級別的頂流,加上其虛懷納諫,成一朝之風,以此而論,又比前代明王,勝出不可以道里計了。
李世民非常重名,因而,他本質和本心上,對於僅僅求名而諫的人,有着天然的抵觸。
魏徵死後,李世民知道了一些魏徵的黑歷史。
魏徵曾經把自己前後所進獻的諫言,分門別類,詳加整理以後,交給了負責起居注的褚遂良。
這表明,魏徵可能不是表面上那麼忠心,至少,遠遠不是表面上那麼私心無缺。
他聯想到魏徵所學,本就是成名發家,孜孜以進的縱橫家之說,再聯繫魏徵平日所為,大有求名邀譽之嫌。
李世民心如明鏡,再聯想起自己無數次被魏徵懟得俯首無言,慚愧萬分的狼狽模樣,心中大感不是滋味。
或者自己真的被魏徵賣了。
自己成就魏徵萬世英名,他卻背着自己沽名釣譽,營營苟苟。
魏徵實在對不起自己待他國士之情,李世民無法壓抑自己的怒火,他做出了一個失去理智的行動。
當年魏徵墓前之碑,是李世民所手書,現在君臣已生嫌隙,李世民命人將墓碑推倒,並且,他還取消了魏徵兒子和自己女兒衡山公主的婚事。
現在李世民在遼東受挫,他終於記起了那個可以讓自己正衣冠,知古今,明得失的鐵骨錚錚的諫臣魏徵。
或者魏徵也同自己一樣,也重名愛名惜名,但人非聖賢,孰能完美?
“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
人有千般好,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世民心中大動,趕快發出一道非常特別的詔書。
他要見一見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