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此時我站在肖勍家的陽台上，目光穿過爬在玻璃窗上的凌霄花枝，靜靜望着樓下不遠處緩緩東去的赤水河。赤水河發源於我家鄉後面的白山，一路南下穿過赤城，最終匯入黃河。赤水河河水泛紅，故名赤水，遠望如一條淡紅色的絲帶。我望着赤水河那近乎靜止的河面，連帶着覺得時間也停滯不前，周圍安靜得如同混沌初開的那一秒。我就在這無比靜寂的時間裏回想這一段發生的讓人應接不暇的荒唐事。
那天我在肖勍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驚亂的樣子。哪個領導作出了這樣一個改動？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改動？一切不都是在順利進行嗎？莫靜雅至始至終都表現良好，她誦念演講稿聲音鏗鏘悅耳，表情莊重靈動，我雖努力向她看齊不懈練習仍自愧弗如。即使在我心目中她已然很好，但她卻並不滿足於此，仍在拚命苦練，看得出來他對這次當校慶學生代表相當重視。認識莫靜雅到現在，我還從未從她眼神中看到過如此執着而又渴求的光焰，從某種程度上說，我能達到最後那樣好的訓練效果很大一部分得歸功於莫靜雅。我不斷告訴自己不能落後於她，即使是做綠葉，也要做一片最光鮮的綠葉，因為只有這樣的綠葉，才能配得上身旁的紅花，才能將這朵紅花襯托得更加嬌艷。校慶是全校師生和八方校友共同歡聚的時刻，但在我眼中這個時刻卻只屬於我和莫靜雅兩個人。
從我在沈思麗辦公室看見莫靜雅的那刻到最終訓練結束，莫靜雅一直處於一種自豪歡快的狀態之中。雖然我知道她的快樂並不是為我，但只要她能朝我微笑我便已經深感滿足，不去奢求更多。她並沒主動跟我解釋寒假不接我電話的原因，我也不想去追問。同她一起練習講演的幸福讓我暫時忘記了前段時間的各種煩惱和苦悶。不快樂的日子已經過去，何必舊事重提徒生煩惱呢？我只求這快樂的時光停止在這裏永不流逝。如果一生短得只能做一件事，我希望這件事是同莫靜雅一起在排練室練習演講，世界空曠得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安靜得只能聽見彼此的笑聲。
臨近校慶的時候，學校專門為女學生代表準備了一件紅色套裙，作為校慶那天的禮服。那件中式套裙上面綉了幾朵盛放的牡丹，金絲纏繞極盡華美。沈思麗將套裙拿給我和莫靜雅看，莫靜雅撫摸着上面的刺繡，開心得掩口而笑。我雖暗自認為莫靜雅還是穿白色的比較好看，但轉念一想說不定她穿上這件紅色套裙會煥發出一種別樣的氣質。我暗暗期待校慶那天早點到來，這樣我便可以看見她穿上這件衣服的樣子了。我等待着那天就像等待一個定時會解開的謎語一樣忐忑興奮不已。然而，那個我自認為準確無誤的謎底最終卻像炸彈一樣讓我驚嚇不已。這簡直是空中180度大轉彎，我差點被驚得原地摔倒。要不是肖勍及時把我拉到窗邊並在我耳邊低語“冷靜，大局為重”，我不知道會失口說出怎樣的話來。肖勍的話點醒了被氣得暈頭轉向的我。我透過玻璃窗望着廣場上那精心佈置的會場，瞬間清醒了過來。冷靜下來之後我有點后怕，慶幸自己沒說出什麼讓我後悔的話來。我感激地看了肖勍一眼，不僅感謝他錦上添花地給我送來了他自己最滿意的一套西服，更感謝他能在我衝動的時刻及時拉住了我的韁繩，讓我不至於墜入深崖。我低頭看着身上這件無比挺括的西服，又摸了一下裏面的白襯衫。幾分鐘前我還在暗贊這件白襯衫質地柔軟順滑，這時卻對它無比厭煩起來。
我極想換掉這件襯衫，因為我越看越覺得那個黑色星星暗扣像極了陰險的人心。
身穿紅色套裙的藍靈朝我走來。若是在另一種情境下看到她這身裝扮，我必會發自內心去稱讚她的美。他的確很適合紅色，紅色的套裙把她那化了妝的臉襯托得更加嬌美，美得勝過衣服上面的牡丹。然而那刻我卻覺得她的笑容是那樣虛偽，她那精心修飾的髮型和妝容不正暴露出她預謀已久嗎？連學校領導都在配合她上演這出現代版的“狸貓換太子”！那個下雨的中午她分明說她對做禮儀不感興趣。沒錯，她是對做禮儀不感興趣，因為她感興趣的是學生代表！她是不想做綠葉，因為她覬覦的是紅花！她是有多大的後台？商一鐸背景那樣厲害都只能當個禮儀，她呢，居然不費吹灰之力便一下子跳到學生代表的位置上了，鳩佔鵲巢搶了莫靜雅的位置！
莫靜雅在哪裏呢？我走在通往廣場中央那個大理石平台的路上，走在列隊整齊的同學們的目光中，用眼睛的餘光從學生中搜尋莫靜雅的身影。我既想找到她，又怕看到她，怕看到她那失望的表情，那表情會讓我心碎。我不知道在她眼裏我不作反抗同意跟藍靈搭檔算不算做對她的背叛，如果她真那麼想，我該怎麼辦？我不確定學生隊伍中有沒有莫靜雅，畢竟學生太多而我時間有限，但我確定禮儀中沒有她。我在從站在平台下的那一排禮儀中搜尋莫靜雅的過程中接觸到了商一鐸的目光。即使在這樣的場合，他仍毫不收斂地用眼神表達着對我的鄙視。在大理石台上面話筒前站定的那一刻，我聽見藍靈在我身旁小聲地鼓勵了一句“別緊張”。笑話！她竟然認為上台前我為了躲避商一鐸的惡視而微低了一下頭是因為緊張！
……
609寢室只有孟龍一個人。他也剛從外面回來，因為還沒來得及換掉身上的校服。他看見我抱着鋪蓋卷怒氣沖沖地闖進道他們寢室，驚得趕緊從窗戶右側下鋪上坐起，忙問我怎麼回事。我將鋪蓋隨手擱到門邊那個空着的上下鋪的上鋪，顧不得那個空床鋪的鋪板上是否有灰塵。我之所以選擇609寢室不僅是因為知道這個寢室里有空床鋪，更因為這個寢室的四個人老實而友善。或許搬去他們寢室的想法從我那次看到他們準備去聚餐時便萌生了。我幾乎沒作思考便抱着鋪蓋來到了609，然而當我對孟龍說我要搬到他們寢室來住這句話時，孟龍竟然為難了。他欲言又止，我簡短地說了原因后他仍不表態，只是勸我辦事別衝動，有矛盾好好解決。但我知道有已沒有退路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可況在我同孟龍說話的過程中，王明釗忽然端着我的臉盆走了進來，低着頭對我說是商一鐸讓給我送來的。那刻我胸中的熊熊烈火瞬間冷卻成深深的絕望，我徹底體會到了人心的絕情和冷酷。
大為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在609的生活居然格外艱辛，真是剛離虎穴，又入狼口。就像每個山頭都有一個匪首一樣，每個寢室也都有一個霸王。609的“霸王”便是那個看上去極為和氣的崔武。如果不跟他住一起，我實在想像不出這樣一個並不高大的胖子內心居然如此自私陰險。他的霸道不同於商一鐸，商一鐸凡事都明着來，他則完全使用陰招。他知道我沒跟他打招呼便私自搬進他們寢室后，表面上不動聲色，背地卻指桑罵槐。我在寢室外面聽到了他的罵聲，但一踏進寢室他立馬停止，顧左右而言他。這還不算，他還經常暗地給我使絆子。有次我回寢室發現自己的洗臉毛巾被揉成一團扔在架子邊，拿起來發現上面有很大一團污跡。我忍着怒氣問是誰幹的，孟龍他們支支吾吾不敢說出實情，崔武倒是大方承認了：“那是你的洗臉毛巾啊？不好意思啊，我看它掉在地上還以為是抹布呢，就順手擦了鞋子，要不我給你再買一條新的吧。”我咬着嘴唇看着他的臉，感覺這張油乎乎的臉是如此醜陋，那虛假的笑容又是如此噁心！我將毛巾就地一摔奪門而出，悲哀地想原來這個寢室那看似和諧的氛圍都是裝出來給別人看的。真是每個屋頂下都裝着不為人知的醜惡，壓迫無處不在。
我開始理解剛抱着鋪蓋進609寢室時孟龍臉上為何會有那般無奈的神情，那是一種長期隱忍的表情，因為隱忍他壓根不敢私自決定留下我。我甚至懷疑他每天沒日沒夜在操場上打乒乓球到底是出於痴迷，還是出於逃避，或許兩者兼而有之吧。然而出了寢室該去哪裏呢？此刻的我成了一個失去國土漂泊於世的猶太人。我如一片孤舟般在校園裏隨風飄蕩，直到在小花園一邊那個亭亭如蓋的合歡樹下看到了身穿米色風衣的肖勍……
“給。”肖勍左右手各拿着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走到窗前，將左手中的咖啡遞給了我。
“多謝。”我接過咖啡呷了一口。咖啡里加了牛奶，柔滑香醇。
“飛羽，你要是有點心事，必然會全寫在臉上，喜怒全形於色。”肖勍看着窗外笑道。
“是吧？”我有些泄氣，看着手中咖啡杯中那裊裊上升的絲縷熱氣說，“我也想改變，但做不到。”
“不用着急。成熟是需要一個過程的。花到開時自然開。”肖勍邊說邊輕手撫摸着窗戶上花枝間的那一朵喇叭形的橘黃色花朵。
“你為什麼要種凌霄花？”我將鼻子湊近一朵花，並沒聞到啥特殊的香氣。
“因為凌霄花象徵母愛。”肖勍輕聲道，聲音有點傷感，不過他隨即又露出了笑容，“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剛凝神窗外並不僅僅是在想寢室的煩心事吧？”
我低下頭點了點頭。
“人性的幽微遠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說得清的，磕磕碰碰在所難免。在你沒適應新的寢室環境之前，先住在我這裏吧。這裏離你學校也近，不會耽誤上課。”肖勍說完遞給了我一把鑰匙，我感動地接受了。
“還有，”肖勍拍着我的肩膀示意我坐到陽台上那個白色藤椅上，“下周我要陪我老闆去你家後邊的白山上散心，你想一起去嗎？去的話可以帶上你剛才心裏面所想的那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