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躺在座位上看窗外流逝的風景,嘴裏的口香糖餘味已盡,但又一時找不到吐的地方,於是我用舌頭和上顎將口香糖擀成一根細長的麵條,慢慢吐出嘴外,再“哧溜”一下吸進去,如此往複,幻想自己是一條吐着信子的蛇。
窗外不大不小地下着雨,整個世界顯得清寂而灰暗,不過車廂內卻顯得溫暖而舒適。覆著一層薄薄水汽的車窗上縱橫交織着難看的眼淚道,如冰裂瓷表面的裂紋一般。我用手指在上面擦出一塊地方,——即便是隨意地擦,也要擦出一個工整的圓來。——窗外雨濕的萬物瞬間變得清晰起來。透過這面方窗之內的小圓窗,我和世界似乎又有了聯繫。我彷彿身處一艘正在漂流的渡輪中,透過船艙的小窗,面帶微笑,靜靜地看着外面的濛濛細雨,無際汪洋。
雨天乘車,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種享受。臨窗而坐,調整座位至最舒適的弧度,放空自己,望向窗外,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於是漫長而枯燥的旅途也漸漸變得有趣起來。
我沒有嚼口香糖的習慣。上車前我去站內的便利店以雙倍於外面的價格買了一瓶礦泉水,店主剛好沒零錢,我便順手拿了一包檸檬味綠箭,剝開一片塞嘴裏后便習慣性地將包裝紙扔到垃圾桶里了。於是當下,我便成為了一條吐着信子的蛇。
人在獨處時最容易想東想西,回憶此時便成為了最好的調劑。那些零亂無序的,或模糊或清晰的回憶片段,先是如初雪般星星點點地飄落,進而便如同廣場上的鴿子一般群起而飛,覆滿記憶的天空。
忽然間,有幀畫面讓我內心一顫,我趕緊按下“暫停”鍵,將其定格——一張明媚的笑臉在我面前晃了一下:“看,就這樣!”她將口香糖在嘴裏大嚼了幾下,腮幫子誇張地鼓來鼓去,臉上帶着魔術師般神秘而得意的笑。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如同一隻從洞口向外探頭的小鼴鼠。然而結果卻讓我大跌眼鏡——最終從她嘴裏吐出來的只是一根細長的“麵條”而已。她隨即“哧溜”一下把這根麵條又吸了進去,再吐出來,反覆幾次之後一本正經地說:“我像不像一條吐着信子的蛇?”“蛇”音還沒有落地,她便“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終於忍不住了。
時隔多年,我還是會不斷地想起她,無論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每當想起她時,我的心中總是會流淌着一股綿綿的心酸和傷感。我不斷地回憶起和她經歷過的每一件事情,由這些事情再聯想起別的人和事,進而串聯成一部長長的青春電影。這部電影裏的故事就像是我多年前的一場旅行。那些在旅行中結識的同伴,彷彿仍伴我左右。那些平凡而珍貴的往事,反而在時間的打磨下歷久彌新。有時候我會暗自詫異,分開之後我居然在自發地模仿着她。這種模仿或是一種表情,一種語調,抑或是一個簡單的動作,比如我眼下正在重複的她以前為我表演的吞吐口香糖,彷彿模仿她的習慣成了我正在養成的一種習慣。
然而那個時候,我是不可能承認自己會沾染她的任何習慣的。那個時候我是那麼地反感她,排斥她,躲避他,甚至害怕她,因為她是那麼直白,那麼熱烈,那麼張揚,那麼瘋狂,以至於我一聽到她的聲音便如同孫大聖聽見唐僧念緊箍咒般頭疼欲裂。
回憶如同絕了堤的河流,開了頭便一發不可收拾,如同這窗外的雨,鋪天蓋地,彷彿永無休止,整個世界因此都變得憂傷起來。我裹着外套半躺在座椅上靜靜地觀看着正在我腦海中放映的我自己的專屬電影。隨着情節的推進,那些熟悉的面孔一個個閃亮登場,如同花園中的鮮花隨節氣次第綻放。看着這些人和事,我好似站在山巔瞭望大海般縱觀這場青春盛宴,不禁清晰地明白:我所沾染的習慣,又豈止她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