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隔天放學回家，聽母親講：鄰居李老頭在半路上撿到一條蛇，本想拿去換錢，偏偏蛇肚子上有一傷口，蛇販子不要。於是李老頭把蛇皮剮了，在村口點燃一堆穀草，將蛇肉串在黃荊棍上烤熟，與小孩子們分來吃了。

“蛇是我殺的。”孫天雷面帶驕色，老實告訴母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你也太調皮了。”信佛的母親長嘆一聲：“菩薩說，蛇的報復心最強了，你不該呀，將來要遭報應。”母親的一番說辭讓他后怕，這蛇也真邪了，竟能認得路，追了一里多路。

在孫天雷童年的夢裏，除了貪玩和調皮搗蛋之外，當然還有吃。因為窮，父母給予的，只能是粗茶淡飯，很多時候，過生日才能吃上雞蛋，逢年過節才能吃上肉，平時很難見到油腥。秋收打穀之後，前半年有大米吃，一日三餐半干半稀，還得摻點紅苕。後半年只能是紅苕、雜糧和野菜當主食，勉勉強強拉扯過來。

在這樣的苦日子裏，最盼望的，自然是能敞開肚子吃一回肉。這個夢想，在五歲半的時候，當真實現了。正是挖紅苕的季節，父母一早起來就要上坡勞動，煮早飯的任務便落到小天雷頭上。農村燒柴的土灶，不像城裏的碳元爐、煤氣灶那麼省事，需要隨時添柴草、掏柴灰、拉風箱，煮好一頓飯，對五歲半的小天雷來說並不輕鬆，但在那時候，也是沒辦法。

一九七六年的那天早上，母親把食材裝進兩口大銻鍋，架到柴火灶上，叫醒小天雷起床煮飯。煮着煮着，突然嗅到了燉肉的香氣，饞得他一蹦而起，揭開鍋蓋一看，就見湯里漂着三砣肥肥的豬肉，足有兩斤肉。那熱氣騰騰的肉蒸氣，讓他徹底迷失了。於是用筷子把最大的一砣肉撈上來，從鹽罐里沾了一些鹽，滋滋有味的偷吃起來。

“早飯煮熟沒有？”正偷吃的時候，父親敞衣扎袖、打着赤腳、喘着粗氣，挑着一擔沉沉的紅苕回來，站在堂屋裏，一邊拿毛巾擦汗一邊大聲問。“煮好了”。小天雷害怕偷吃的事情敗露，趕快把嘴巴一抹，把沒吃完的肉扔進了漆黑的豬圈裏，以毀滅證據。

吃早飯的時間到了，母親到廚房來收拾，發現鍋里少了一砣肉，就問他：“肉呢？”“我不知道。”怕父母責罵，小天雷堅決不承認。父親很納悶，粗聲吼道：“好端端的肉，不可能長翅膀飛了！”小天雷低着頭，許久不吱聲。母親嘆口氣，把父親拉出廚房，說：“算了，莫問了。”

偷吃肉的事，父母果然沒有再問，更沒有責打。但他的肚子不爭氣，因為硬生生偷吃了半生不熟的一斤肥肉，第二天就開始拉稀，上吐下瀉，以致生了一場病，父母着急忙慌的，背着他去看醫生，又打針又吃藥，幾天幾夜才見好。

懂事以後，孫天雷便主動向父母承認肉是他偷吃的。父母淡淡一笑說：“早曉得啦，肉當然是你偷吃的，吃了就吃了唄”。孫天雷好奇地問父母，那時候那麼窮，哪來的肉呢？父親說，那是他響應計劃生育號召，去鄉政府做了男扎手術，特別供應了兩斤肉票，從食品站買回來補身體的。孫天雷又問，為什麼不責打我呢？母親嘆道，都是父母無能，讓孩子沒肉吃，想想都難過，怎麼會責罵你呢？聽了這話，孫天雷的眼眶不禁濕潤了。他發誓，長大以後，他要讓父母天天吃肉。

孫天雷的童年，就這樣窮窮酸酸、不光不彩的過來，唯一讓父母感到欣慰的，就是名列前茅的考試成績。直到有一天，父母把攢下的錢、新彈的棉絮以及住校吃的大米腌菜，

統統裝在一個碩大的竹背兜里，連同懵懵懂懂的孫天雷，一起送進了鄉中學。

上了初中的孫天雷，雖然記住了挨巴掌的教訓，沒有再去小偷小摸，但青春期的騷動，讓他染上了不良嗜好，成天和幾個調皮生混在一起，無論課上課下，總會旁若無人地講一些帶色的段子，惹得女生們花容失色、杏眼圓睜。很快，他就在班裏掛了號，儼然成了問題學生。原本和藹可親的班主任秦剛，瞧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時不時警告他兩句，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而孫天雷終究年少輕狂，把對他的警告當成了耳旁風。

在又一次講怪話被女生告發之後，怒不可遏的秦剛老師將他從教室里揪出來，徑直帶到辦公室，吼道：給老子跪倒！孫天雷被嚇住了，腦子裏立即想起“男兒膝下有黃金”的諺語來，猶豫着沒有下跪。秦剛老師是何等的英明神武，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腳尖已經踢在了他的小腿上，孫天雷立即感覺疼痛難忍，一時站立不住，便跪倒在地上了。

秦剛老師又發話了：給老子站起來！孫天雷手撐地面，艱難地伸直小腿，-想站起來。一隻神勇的腿又從他的身後襲擊過來，孫天雷撲通一聲，立即應聲倒地。就在暢快淋漓的體罰中，孫天雷久違的眼淚，終於如泉涌一般噴流下來。誰叫你哭了？不準哭！孫天雷終於怕了，只得按照指令，一會兒站起，一會兒下跪，心裏惶恐到了極點。等秦剛老師體罰累了，孫天雷便跪在那裏，再不敢動，也不敢哭，深怕一不小心，又會惹來新的發泄。

那天中午，孫天雷不能吃午飯，被罰站兩個小時。六月天，烈日當空，他又累又怕又餓，站在烈日下，虛汗淋漓，眼冒金星，還得承受過路同學的白眼，心裏那個沮喪，沒法說。

秦剛老師睡完午覺，站在樹蔭下，對烈日下的孫天雷再次狠狠地訓斥了一番，最後他說，孫天雷，我送你八個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成天跟幾個調皮生混在一起幹什麼？你想要變優秀，就得跟比你優秀的人一起混！你想讀出好成績就多交學友，想寫出好文章就多交筆友，為什麼要交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這些話，你能聽得進去不？

孫天雷這一回是真的怕了，他抹了一把有汗又有淚的臉，信誓旦旦地說，我一定改，保證今後決不再犯。恨鐵不成鋼的秦剛老師這才放過他，叫他回教室寫保證書，如果今後再犯，就打背包走人！

因為秦剛老師的“硬修理”，從那以後，孫天雷再不敢調皮搗蛋，他說到做到，沒有在中學校園裏再講一個黃段子，而且，初中畢業時，他以全級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區重點高中，讓班主任秦剛老師倍感驕傲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