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給糖就搗蛋
車斗翻騰,沖瘦馬壓去。
任憑馬兒嘶鳴,套繩依舊牢牢捆在它和車廂之間。
只能任由馬車的木板如天頂一般壓下來。重重拍在地上。
地面潮濕泥濘,無法站起,只能嚎叫。
馬車翻身,黃色發黑的車底朝向了天空,沾泥的老舊輪子快速旋轉着。
吱紐,吱紐。惱人的聲音不絕於耳。
這次,笑羊沒有消失。
眨眼的瞬間,本應在馬匹背上,被壓在車下的笑羊閃現在車頂。
站上頂點,俯視二人。
一隻羊蹄,溫柔地按住了吵鬧的車輪。
羊的笑容失去了那股邪惡狡黠,反倒是格外的驚喜。
像個看見禮物的孩子。
“你太讓我驚訝了,不列顛。”
笑羊好像在叫誰的名字,可卻緊盯着約翰。
“你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真是太有意思了。”
約翰停止了後退,抱着,並支撐着無力的瑪麗。
回頭路本來就不是約翰要走的道路。
他們被困在河床的中央,能讓他們脫離苦海的並不是後面的森林,而是笑羊背後的方向,平坦綠茵的平原。
可是現在,笑羊卻斬斷了這條生路,魔物橫在了兩個孩子和自由中間。
笑羊緩緩走下車底的斜坡,它的笑臉越發地像個人類。
似乎它已經對瑪麗失去了興趣,滿眼都是哥哥約翰。
饒有興趣地問。
“不列顛,你照過鏡子嗎?”
羊聲音溫柔,聽起來就像一個操着英國口音的紳士。
約翰不確定不列顛指的是誰,但是大致肯定——它在問我。
鏡子?約翰沒太注意······記事起,瑪麗已經被病魔折磨,沒有頭髮。
不管何時,家裏都不曾有鏡子,任何能反射出瑪麗病容的東西。
但是······約翰思索了一下,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是有的。
湖水的倒影,還有湯姆藥劑店墨色瓶子上的反光。
約翰肯定,自己是照過鏡子的。
微微皺眉,約翰產生一絲疑惑,它在和誰說話?鏡子?它到底想說什麼?
“啊!”
一聲尖叫打斷了思緒,瑪麗雙手抓着約翰胸前的衣服,強撐着自己不跪下去。
瑪麗站不了多久,這已經是她極限了。
“約翰,別忘了你答應我什麼!”
約翰從未惹過瑪麗生氣,也從沒有見過她的憤怒。
這聲怒吼,是約翰未曾聽過的。
“回答我!約翰。”
低頭看向瑪麗的怒顏,愣住了。
像個機械人一樣複述:“不和惡魔對話,保護瑪麗。”
話音一落,瑪麗向後倒去,失去了意識。
不知道是體力的透支,還是精神的緊繃已經讓瑪麗撐不下去。
瑪麗掛着滿頭的白汗,昏了過去。
本就抱着她的約翰,順勢攬住她的腰肢,瑪麗像個娃娃一樣睡去。
女孩實在是太輕,與其說像個娃娃,倒不如說像是個有着優美弧度的羽毛,倒在了男孩的胳膊里。
羊看着約翰身後的天空,嘆了口氣。
“看來談話結束了。”
約翰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它,半蹲在泥地上,拖着瑪麗。
“真可惜,不列顛,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
笑羊沒有再靠近,而是走在了泥地上,到達約翰同一高度,平視着約翰無光的雙眼。
有些過於冷靜,在瑪麗的憤怒之後,約翰顯得過於冷靜,像個機械。
“哦,你看看我,多麼失禮。”羊輕佻一笑,“我還沒自我介紹——李維安森,一隻虔誠的羔羊。”
約翰沒有搭話,只是看着它。
“事實上,我不是一個討人厭的東西。”羊聳聳肩,自顧自說:“世界的評價,總埋怨我降下的黑暗,卻無視我同樣給予了他們戰勝黑暗的力量。”
約翰沒有說話,繼續下蹲,壓低環抱腰肢的胳膊,把瑪麗放在地上。
任憑再怎麼輕盈,瑪麗還是一半陷進泥里,白色裙子沾染油光的黑污。
隨即轉手將油布一卷,收在腋下,自顧自往前走。
他並沒有衝著羊的方向前進,而是朝着笑羊身後,錯開羔羊,衝著身後的平原邁步。
笑羊挑一下眉,側眼看着一切。
“我可以理解成:你想用這個女孩換取自由嗎?”
約翰沒有回答。
羊並不天真,它有和人類一樣的情緒。
他不相信約翰能對瑪麗放手,這是絕不可能的,只要約翰還活着。
它深信不疑······也深知其中的原因。
約翰一定盤算着什麼,笑羊可以肯定。
但它並不在乎。
兩人交錯。
“如果我能治好她呢?”
約翰停了下來,睜大眼睛。
本來有什麼目的的約翰似乎動搖了。
羊湊過來,圍在腳邊。
“你要你一句話,她就能恢復如出生時那樣。只要一個承諾,一個小小的承諾。無足輕重,無關痛癢。”
約翰死死看着前方,可是羊的聲音卻好像越來越高貼着耳朵;越來越輕,變成絲絲耳語。
“她就能站起來,去生活,愛她的人生······即使只靠她自己,也能漫步在我身後的平原。”
最後的單詞——平原,空曠悠長。
僅是一秒鐘的話語,卻好像被無限拉長。甚至超越了思想和空間,變成了拉出靈魂的魚鉤。
“只需要你的一句話,不列顛······你的一句話。”
約翰抿了抿乾裂的嘴唇,喉嚨里終於發出了聲音。
“只有一件事······”
羊的笑臉完全敞開,為約翰的開口感到極大的喜悅。
這就是李維安森最想得到的——和約翰單獨對話的機會。
“不列顛,你終於開竅了。”羊的眼睛閃爍金色,“你終於開竅了。”
約翰咽了口吐沫。
“有一件事······”
約翰轉過臉。
羊也有一瞬間震驚。
——那不是一張動搖的臉,而卻像雕塑一樣堅定,出奇的冷靜。
“我的名字,約翰·西西弗斯,牢牢記住。”
一瞬間,約翰一個后跳,腋下的油布赫然展開。
約翰一甩手,拉起一扇飄揚的“白牆”,隔開了李維安森。
可這僅僅只是一塊布。
一秒過後,油布落地,約翰還是會出現在羊的面前一覽無餘。
但是約翰已經在盤算。
沒錯!約翰心裏暗叫,有一個規則,束縛着這個東西。
那種感覺沒錯。即使,表面上一直被控制的都是我們。不論是瑪麗還是喬,看起來我們是被束縛玩耍的一方。
不是這樣的!有一個看不見的枷鎖正懸在那隻羊羔的頭上······
有機會!約翰肯定,我有機會拯救瑪麗。
就在白布飄揚之際,約翰連連後退,退回瑪麗身邊。
瑪麗最後的怒火像一劑強心針,約翰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
白布早已被油污和酒漬沾染,使得中心的部分變成了白糖一般的半透明狀。
透過半透明的部分,和後面的陽光,能夠清楚地看見羔羊模糊的影子。
就像一面毛玻璃······
可是,任誰也不想注視,注視那個東西!
白布後面的影子,扭曲,舞動,已經沒有綿羊的輪廓。
羊的身子依然站在原地,而它的腦袋卻在蜿蜒向上。
舞動着,扭曲着。伸長的脖子靈活卻又粗壯,像一隻活生生的蟒蛇。
那羊頭就在脖子的頂端,藉著布子后的陽光,能看見它肆無忌憚的笑臉。
裂開的嘴裏,在光影下,似乎變成了萬千個利齒。
粗暴地塞滿它的口腔,毫無規律,細小無比。
而這一切只發生在白布飄揚幾秒鐘,約翰看見的也只是白布後面,透明部分的虛影。
高聳的脖子完全可以讓它那恐怖的腦袋從布的頂端探出頭來,可是它沒有。
人性是李維安森永恆的課題——它太了解了——如何培養人類的恐懼。
它的頭顱慢慢貼上白布,白布蓋在了上面,使得喬的油布沒有掉到地上。
笑羊嚎叫,嘴周圍的布料被咆哮撕開,露出羔羊可怕的長吻。
張開的嘴中擠滿銀色發亮,如針山一樣的牙齒。
油布終於給予了李維安森那怪物輪廓,他的身形被白布勾勒。
儼然是一個詭異而極高的生物,魔物。
它狂笑着,扭動着身體,布也像裙擺一樣擺動。
突然,血腥味傳來,身邊好像血霧環繞。
眼前的太陽,恍惚間也變成一片血紅。
“你無法知道我何時會來。”
在它癲狂的笑聲中,依稀能辨認一句唱詩。
“就像你不知道你何時會死。”
聲音猶如海嘯,亦如萬千信徒的合唱。
沒有人見過這樣的生物,也沒有人可以在這樣的“東西”下保持理智。
如果那塊白布落下,裏面的東西一定能讓任何人驚嚇到甘願去死。
······
但不包括約翰。
約翰的眼睛壓根就沒有停留怪物身上一秒,他在找一個東西。
有東西消失了。
一個一直存在的東西,也是剛才李維安森創造的東西。
在它怪物化的過程中,那些東西消失了。
——那三隻撐爆喬的羔羊。
就像來時路上,漫山遍野的羊羔一樣。
在不經意間,不見了。
兩個規則,約翰暗道,這個惡魔被兩條規則束縛着。
雖然想剋制,但還是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真是無趣。”
李維安森一愣,它的眼睛沒有露出來,還在白布之下。-
靠着薄布注視着約翰。
下一秒,本來站在瑪麗身邊的約翰消失了。
緊接着,是一陣骨頭擠壓的聲音,一份重量加在了它脖子上。
“知道萬聖節嗎?”
羊剛想抬頭,卻被約翰的手死死壓住。
就是一瞬間的起跳,一躍跳到了李維安森的脖子上。
此刻它的頭,就像一顆被按在身下的籃球。
“一個愚蠢的節日,一個人類魔鬼相通的節日。”約翰緩緩地說。
羔羊咽了口吐沫,它想擺動,可是約翰的另一隻手已經摸上了它的下巴,抱住了它整個腦袋。
“小孩會扮成鬼的樣子,有些會戴上尖牙,有的會畫成骷髏。”
約翰笑着說:“有的會蓋上白布,假裝幽靈。”
羊不再笑,反倒是金屬一樣牙齒在碰撞,發出的聲音叮叮噹噹。
“不是很可愛嗎?以為披上一件衣服就能化身厲鬼,恫嚇所有人。”
緊接着,羊的視線旋轉了一百八十度,骨頭碎裂的聲音在它腦中爆響。
約翰跳下脖子,站在地上,油布攥在手裏,像包裹一樣包着什麼。
很快,布里圓滾滾的東西逐漸滲出血液,染紅了整個口袋,粘上了約翰攥着它的右手,血液透過染血的紅布滴在地上。
羊的身體倒下去,剩下的部分在接觸地面的一瞬間消失了,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約翰把血袋子提起來,拉倒臉前,裏面的東西還在弱弱地呼吸着。
約翰輕聲。
“不給糖就搗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