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愚人

第二十五章 愚人

卻說那日果果從水缸里逃脫之後曾站在遠處回望過這個他熟悉的府邸,那是他長大的地方,在此之前虎澮不下一次的給他貼上了“小大人”的標籤,他因此每天都要對鏡撫摸,渴望着自己也能冒出和虎澮一樣的小鬍子——那是把“小”字去掉的標誌,他即將變成大人了,屆時有許多事等着他去做,首先他不要再喝米漿,因為大人不用喝;其次,他會得到一把劍,就像往日果大人腰間佩的那把一樣威武……

這些昔日的夢他都沒有忘記,只是他仰慕的哥哥、他唯一的夥伴竟捲入了謀殺他母親的隊伍當中,並且成功了。

而今,他的下巴上也長出了一把柔軟的山羊鬍子,沒有人告訴他怎樣變得堅硬,於是他只管那麼蓄着。

頂着殺母之仇,他還是鬼使神差的聽信了虎澮最後的叮嚀,穿越了整座木城,逃到了土城的叢林當中,度過了許多雙唇緊閉、耳根清凈的日子,直到兩個小男孩的意外闖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最便捷的方式填飽肚子,虎子遞過來的油餅里有一種家的味道,他早已忘記了油的滋味,只是日復日的水煮菜,那個油餅寂寞的沉到他枝葉繁茂的胃中,他的五臟六腑興許都嚇壞了,他當即這樣想。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長出了一身碩健的肌肉,這與他每日花銷的大多數時間有關,他的胃已經習慣了隨意打發,全情回饋。他每日三分之二的時間都花在鑽研那本手抄本上,這是果一寬留給他的東西,他也許知之甚少,但我們都知道這本真氣秘籍的來歷:早在火翎國時就從相國於紊鍾手裏通過忠祺最終到了果一寬那裏,這是一個謄抄版本,是誰抄的我們不得而知,但對一個揠苗助長、胸懷大志的人來說,內容往往大過過程本身。

兩個男孩再三確認這種隱身術不是“神仙”果果的手筆之後,一路尾隨小跑的陸長生進城,一方面是有了秋里失蹤的前車之鑒憂心陸長生也陷入蹊蹺,二則也迫切想要驗證一番,究竟是陸長生看不見他們還是所有人皆看不見他們。

一直把男孩送回了家,看他躡手躡腳進去了,三人這才暫且鬆懈下來,打破了一路的沉默,他們退回到城外山腳下,並排躺在天幕之下,青草拂面,葛根與虎子躺着的地方青草很快瘋長起來,執拗的抵着二人的腰背,幾乎要將兩個小傢伙升騰起來。

而此時躺在中間的果果隨着兩側豎起的兩堵草牆獲得了一種莫名的安全,彷彿是一隻井底蛙,孤獨卻獨享一片天空。

還在睡夢當中,葛根就聽見了兩個熟悉的聲音越走越近,他從男人的身上爬過去搖醒了虎子。

“母親。”虎子坐起來,直愣愣盯着那個熟悉的身影,呢喃道。女人的眼眶深陷下去,聚集着烏黑的淤血,眼白蠟黃,形容枯槁,只剩一張皮緊緊的貼在骨骼上。不過是不足半月的時間。虎子一下動容起來,朝着女人撲過去,果果與葛根也不加阻攔。

他抱住女人,女人怔了一會兒,整塊臉蹙作了一團,她的眼淚都流幹了:“我的兒啊……”

果果和葛根交換了一下眼神。

“別嚎了虎子娘,抓緊找娃娃要緊,要嚎也得大聲點兒,好讓娃聽見。”說著,旁邊的女人抬起一隻手放在唇邊收攏聲音大喊了一句:“虎子……秋里……葛根……”她是秋里的娘。

“不,我的兒,他在這兒。”

虎子又把母親摟得更緊了一點,秋里娘退後了兩步,此刻她心裏只有兩個念頭,要麼是虎子死了,要麼是虎子娘瘋了。

葛根見情況不對,立即上前把虎子生拉硬拽下來,一路往草叢裏拖,虎子還是嚎啕着。

“母親看得見我,看得見我!”

“你這樣你會害了她的,虎子,你冷靜一點。”葛根訓斥道。

“虎子娘,你大概是累了,我先送你回去吧。”在虎子娘努力的開合眼睛的當口,秋里娘終於試探的說。

虎子娘點了點頭,也沒再執拗,她深知愚人的代價。

幾年前城中就出現了這樣一個愚人,他素來與他人沒什麼兩樣,性格非但不孤僻,反而比一般人要活躍,得到了比普通人更多的友誼與溫情。但有一日,那人鬼使神差的像是被按下了某個詭秘的電源開關——突然發作,一時間弄得草木皆兵、滿城風雨。

土人先天便具有孕育萬物的本能,癲狂將這種本能發揮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世間萬物都為這種瘋狂利用、發酵,長出邪惡的爪牙,以至災難橫飛。

在第一批土人被泥土捏就過後,有性繁衍便應運而生,虎子這一輩便是第一批有性繁衍的後代。

那日適逢虎子剛剛出生,那愚人不是別人,正是虎子娘的親弟弟,他突然像中了邪一樣衝進姐姐的產房,推開被抱過來的嬰兒,徑直走向姐夫,手起刀落,將姐夫當場閹割。周圍的人都嚇的四下逃竄,只剩因為難產而昏迷的姐姐與倒在床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姐夫,怒火燒紅了他的眼睛,他從產房內出來,所觸之草木蔓延瘋長,所踏之土地接二連三長出一個個與他一模一樣之人。皆像他一般手執斧頭,滿目凶光。

說來也怪,土城就在當日迎來了一批前所未有的嬰兒潮,虎子、葛根、秋里、陸長生以及踏青隊伍中的每一個小孩都生於同一天,無獨有偶,每一個孩子的父親,都在千千萬萬個愚人的斧下遭受了與虎子爹同樣的命運。

後來,不單是這些父親,就連那些尚未成家的男子也未逃過一劫,等到人們最終控制住了愚人,亦或者更準確的說是愚人自己繳械跪倒在懸崖邊紋絲不動,人們從背後抱住他,不費吹灰之力將他捆起來,草木恢復了原本的樣子,那土地里長出的千千萬萬個兇手也回歸土地。

愚人被送上了絞刑架,從頭到腳每一寸皮膚都被族長命人播下了種子,密集的種子間形成了一種激烈的競爭關係,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它們會為了生存變本加厲的汲取土壤的養分,一點點的蠶食愚人的生命。

然而當一切落定,忽而一陣寒風,海嘯般的巨浪從天而降,這當然是水卿的手筆,因為在另一頭火翎如同一個火球正俯衝向木城的土地,稍有差池木城將會有燎原之災,水卿用盡了全力,自然海浪也波及到土城,傾盆巨浪澆灌在愚人身上,一時間,所有的種子在他的身體上如蝗蟲一般胡吃海塞起來,愚人一瞬間就被吸幹了,從他身上抽出了千萬條形態各異的枝丫,頃刻間開花結果;又因為失去依附頃刻間垂下腦袋被風吹散,飄向各處,愚人就這樣無所遁形的人間蒸發了。

虎子的父親因為失血過多而斃命,當然也有活下來的人,譬如族長。一夜之間,土城所有的男子亡的亡,活着的都成為了第三性別者。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愚人放過了所有的嬰孩,而正因為這種難解,他不被稱為兇手,而被稱為瘋子。

這件事背着土辛成為了土城人盡皆知但緘口不語的秘密。大約也是男人們忖度商議后的結果,因為一旦土辛動起了那隻捏泥人的手,土城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丟失了身份、被劃分為第三性別,而只要維持現狀,那麼女人還是女人,孩子還是孩子,男人就還是男人。

自那以後,虎子娘一度被孤立、刁難,日子過的十分艱難,因為人們總是不由自主的擔心她的體內也流着和愚人一樣的禍血,與此同時,這場前所未有的非自然死亡事件,讓瘋癲成為了全城上下最為忌憚的一宗罪,一旦有人被扣上瘋癲的帽子,定然活不過第二天早上,一個自由、文明的國度,從此被套上了艱巨的枷鎖,刑罰開始秘密的滋生,並愈演愈烈。

但孩子們的世界卻全然不同,虎子還是交到了貼心的朋友,還是懷抱夢想。兒童的心好像生來就無邊寬廣,是經歷讓一顆心慢慢變小,讓一個無畏的靈魂逐漸縮成一團。

“你們口中的仙人是在哪兒遇到的?”佐證了自己的透明性之後,果果沉着的對着兩個暗自較勁的男孩發問道。

“我們帶你去!”葛根抓住了這根眼下最有望的救命稻草擲地有聲的回答。

這一次,虎子卻沒有接話。

太陽已經開始散發熱量,接近午間了,三個只能彼此相見相聞的人大搖大擺的走在土城的街道上,他們大可大聲的說話,肆意的穿梭,但他們沒有享受這種隱形可能帶來的樂趣,只是各自懷揣心事,緘默的排成一行,照例是葛根打頭,果果壓軸,彼此間隔着很大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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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騖八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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