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城
金人們背着各自的行囊在城門口彳亍着,撲面而來的是他們聞所未聞的城市景象:在忠祺的畫筆之下,這是一個更加智能化的城市:在住宅區,每人有一幢形狀各異的二層小樓,最上層是一個玻璃花房,玻璃的頂部是可以電動開合的,既可遮風避雨,更能無阻擋的享受日光。
一層的小院裏有白色的柵欄隔斷,除卻一個長方的湛藍泳池外,還有一個從大龜的故土投射而來的天然溫泉,儘管那裏已然被一望無際的大海吞沒,但那些大自然的造物,諸如戈壁、溫泉、溶洞、峽谷,被光照保存下來,流淌在時空的縫隙中,像海市蜃樓一般投映到這座嶄新的城市來,在青龍的力量之下,成為了此在的真實,他就像一個拼貼畫師,把一切的美用裁紙刀剪切下來,粘貼在他願望所致的地方。
動物不再是交通工具,它們被安置在無人打擾的叢林裏,被割裂成一個巨大的孤島,四周被一望無際的海水包裹,當然有船,人們也可以在海面上徜徉這個自然的動物園,但它就像曾經的淚珠村,無人可踏入一步,因為四周都被單向度的屏障所隔,他們在自己的園地里有自己想保護的對象,與同伴攜手並進抑或黯然神傷,緩慢生長,進化成更好的物種,適應紛爭的叢林法則。
城市裏可見的動物,只在天空——那些自由飛翔的鳥兒,沒有武器,武器也不被創造,這一規則被植入金人的基因里,這一次,他不考驗人性,不施加德教,因為他深知在一切二元對立的範疇里,總有人會走向反面。
有風,海風,整座城市倚靠風力發電,從太陽獲得能量,吃素。
有白天,有黑夜,每到夜晚,有五光十色的霓虹。城市的中心,也是知識的中心,它就像是青龍的腦子一樣,他把他抄下來,這一切,對金人的一生來說,夠用了,他們已享有這個世界已然被突破的知識範疇,當然,除了那些太迅速的交際方式,這是青龍的溫柔,欲速則不達,是太快的交際在異化人性,讓人變得赤裸,而永遠不知滿足,所以,如果你有一顆想求知的心,就親自到圖書館來吧;你想見一個人,就親自去看他、給他寫信,你要深思熟慮的寫,因為你所寫下的東西,要經得住時間的考驗,經得住到他手裏的那一天還能代表你現在的心情。而接下來的歷史,則可以任憑他們自己親自創造。
當然,也有城主,這天,便是她上任的第一天。
城民當中,自然有人對她是不陌生的,她在講演台上發表講話的同時,有一個肥圓的小胖子在人群中直愣愣的看着這個已然忘卻他的人,心中回放着不久前與忠祺的對話,一邊克制自己,一邊激動的盈起淚來,他一側的肩膀上坐着一個光頭的小子,只在中間的地方留了一撮烏黑的亮發,用紅繩子規整的綁着,眨巴着天真的眼睛望着台上這位光彩照人的女性,他與她有着一樣的鼻子和嘴唇,眼睛卻另是一番樣貌。
這次講演的主要內容便是她即將從次日起擔任學堂的講師,為大夥教授知識,所授範圍不限,授課時間表被公示在她身後,每個人可以根據自己所好無條件的前往進修,每科拔尖者,若是有意將在一年後,專門在學堂任職;此外,城民們遇到任何麻煩,都可以到這個地址找她,或者給她寫信;此外,她回答了大夥關於自家陳設,城市設施的使用方法;最後便是公開招募環節:
“大家都看到了,除卻你們生活的區域,這裏還有不同的店鋪,如今,你們的生活方式改變了,大家需要找到自己的所好,然後到我這裏報備登記,領取自己的店鋪,干起自己的營生,你們都來自淚珠村,往後更要擰在一起——
喜歡種植的領取田地,但要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親力親為,不得多佔;
喜歡胭脂水粉的,衣着服飾的,還有這街道上的任何鋪子的,我們都會設人做專門的技術培訓,一種營生分設兩間店鋪,多勞多得,一年後,我將對你們進行考核,勝者將能夠作為主營機構繼續開設分部,由自家培訓,發展自己的下線,而敗下的一方,當然也有一年一度的轉業機會,之所以這麼做,是希望大家能夠堅守本職,一開始的選擇固然一頂一重要,但也不是沒有修正的機會,有時候忍一忍便是另一番天地,但也許你的天地在另一邊,即便開始的比別人晚一點,也能夠乘勝直追,我知道,有些人是喜愛平淡的,也有人是敢沖敢闖的,但往後的日子就靠你們自己去過,最重要的一點是:你們之間的競爭不可是針對人的,更不可是損人利己的,一朵花看着別株開的更艷,會眼紅,但無論如何,能解決這種眼紅的是自己更努力的成長,而不是消滅對方,對方輝煌過,就會被這個世界記下來,縱然被你消滅了,你也不會是最好的那個,你們明白么?總之通過不正當的方式做的任何事,都會被罰以代代無赦的重罪,這不光是你一個人的事,至於怎麼罰,等有人犯了過你們自然便會知道,但作為城主,我希望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另外,大家的收入我們都按照各行各業生產難度,進行了精確的劃分,這是購券,上面印了你們各自的章,這章是王親力繪製的,自此,你們就專心在各行各業勞作生產,一切的生活所需,就靠這購券去換取,同樣,囤貨和私下倒賣也會受到嚴處,這本國民守則列舉了你們所能想到的任何想不依靠勞動而空手套白狼的行為和罰金,大夥不用細看,只要按部就班的積極生活,就一定能過好日子,就不會挨餓受凍。這是生計上。
圖書館和學堂對大夥永久免費開放,不分晝夜,我們鼓勵新的思想、新的見地,圖書館頂層便是各個獨立的學習、創作室,大夥同一時間坐進去,也是容得下且綽綽有餘的,你可以在那裏留下你的思想、畫作、文學創作、發明創造……一切你精神的產物,然後按照學科投擲,系統會自主查重,接着,通過審核的作品和見地都會陳列在一樓大廳的水波屏上,滾動播放,同時,他們也會同步給我們的王,這也將是你們最重要的收入來源和在這座城市脫穎而出,成為永恆歷史的途徑。就請大家各自努力,頂峰相見。優秀的文學作品會成冊進入圖書館,閱讀量即是你的收入來源;優秀的發明創造會投入生產,使用量也將是你的收入來源,那時候,你倘若是不喜歡你的小吃鋪,你便可以上報,你便在這世間自由的徜徉吧,去看更多城市,乃至建設你構想的城市,做一個城主和我一樣,或者你就四處看看,遊歷人間,自由從這裏開始,向四處開花……”
棕櫚的演講燃起了金人青年眼裏熊熊的烈火,他們從沒有一刻如此刻一般覺得人生無限,光陰如金。
在棕櫚演講的起初,趙飛燕還不明就裏的在看板上盯好了一間琴坊,想認領下來,給棕櫚造最好的琴,讓她做琴坊的老闆,後來漸漸的,他發現,在這個時空的棕櫚,身上是沒有枷鎖的,她自由飛翔的樣子,遠比自己能想到的更加天高海闊,不免紅了臉,自卑和羞怯很快隨着她高昂的演講轉化為鬥志,他抬起一隻手扶着果果的小腿,一面馱着他,一面在人潮的推動下往講台靠近,金人們雖已被告知每間店鋪只有兩個名額,但仍不緊不慢的排成列隊,有序的一一上前,在此刻他們的認知里,尚無金錢的概念,在世外桃源般的村落長此以往互幫互助的生活,人性的光輝蓋過了一切身外之物,更多的人選擇了認領土地,店鋪的經營權也在一番細問和鼓勵下小心翼翼的分發下去了。
一直站在棕櫚後面,穿着斗篷的那個凹凸有致的身姿,在一切落定之後,緩緩地取下遮面,露出金光閃閃的皮膚,金人們都紛紛圍上來,對她噓寒問暖,訴說著自己的擔心與禱告,栗子緊緊擁抱他們,握他們的手。
“栗子姐姐,你現在做王妃了是嗎?”遠處傳來一個小孩的聲音,接着是金人們忍俊不禁的嗤笑,然後他們抬着波紋般的眼睛,抖動着期待着她的回答。
“沒錯,鬼靈精。”栗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收起她一向嚴肅的樣子,微微沉着頭,待這幾個字從她口中完全脫出的時候自信的昂起頭來,眼睛笑成了一道彎曲的月。棕櫚的手扶在栗子背上,二人對視一笑,眾人也隨之歡呼起來。
栗子被婦女們團團圍着,那都是她昔日的姐妹,逼問她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一旁收拾檯面的棕櫚四圍的光被擋的嚴絲合縫,她抬頭側望時,是小胖子微微喘着粗氣,咧嘴傻笑的臉,肩膀上的果果伸出雙臂,棕櫚便把他接過來,抱在懷裏,哪怕二人都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但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引力,果果渴望棕櫚的懷抱,棕櫚也一眼便愛上了這個小傢伙。
趙飛燕還是傻笑着站着,原本扶着果果腿的手有一瞬間的慌亂,但也很快的藏到了身後,這一次,他沒有流口水,就連這個傻笑的幅度,也是他悄悄對着鏡子反覆練習的產物。他抓住了這次重頭來過的機會,他在心裏暗暗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這是你的孩子嗎?”棕櫚望着剛掉了一顆門牙的果果,皺着鼻子寵溺的問。
“啊……是!我的孩子。”
“真可愛,你的夫人呢?”
“啊……不是……我還沒娶妻……我……這是我撿來的孩子……他……我……”
“這樣啊,可憐的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娘……”果果把環着棕櫚脖子的胳膊收的更緊了些,伏在她的肩頭,不一會兒便均勻的呼吸起來。棕櫚熟練的一手扶住他的背,一手架着他的臀部。
“他叫果果,這孩子平時不這樣,他很怕生的,他就是看着你可親,喜歡你呢。”
棕櫚投以趙飛燕一個驚喜的眼神:“那就由着他叫吧,往後,我就做他娘,你不介意吧?”
“當然!這也是好事,恭喜小果果了。”
“你還沒選吧,想好了自己想做什麼了嗎?我看你也不是金人,反而跟我一樣。”
“對,忠祺是我哥,我選好了,我想跟着你學習知識,將來也做這學堂的講師。”
“那太好了。”棕櫚坐下來,把睡着的果果橫着放在雙腿上,手還是緊緊的摟着。“歡迎你,以後你就叫我棕櫚吧,你叫什麼?”
“我叫趙飛燕!”
新棕櫚的頭腦里是曉得趙飛燕的故事的,她輕輕的掃了一下小胖子滾圓的身軀,露出了一排整齊的牙,然後脆生生的喊了他一聲:“飛燕!”
“哎!仙女姐姐,哦不,棕櫚姑娘。”
新的生活在這群人面前毫不保留的大敞着,等候他們的探索,霓虹是從城門口鱗次櫛比的陸續亮起的,光源順着牌坊的兩側,變幻着色澤在中間聚攏成“金城”兩個大字。
遠處的海岸線在光影中起起伏伏的搖晃着,好像無限長,一個孤獨的身影照例坐在那塊石上,白日裏它離海面好似遼遠,大概誰也不能想到它會夜夜受海浪的拍擊,那些矮過它的石沙,被潮水淹沒,變得如同從未存在過。
“主上,該回去了。”
忠祺回過身,望了望這石下的女子,顯得比平日更加嬌小,他們認識了數億年,她從一棵樹,變作了一個透明的影子,她好像從沒把她當做一個可以交談的對象,兩個人就那麼度過了如此長久的時間,卻始終保持着如初的距離。
反倒是和她認識不久的忠祺,與她反而更近些,他們會彼此打鬧,說來也奇怪,她摯友的身子被自己佔去了,她竟也可以剋制至此?
“你可恨我,小珍?”
“您這是什麼話?”
“忠祺是你朋友嗎?我是說,過去的忠祺。”
“當然……我不恨您,與其說我相信您,不如說是我了解您。”
“可怎麼,我好像不了解你呢?”
“那是我不夠好,我會變成替您分擔的人的,我會很快。”
忠祺跳下石頭,朝龍宮走去,他與小珍之間還是隔了半步,這半步是小珍故意慢下來的,這便是她的位置,也是她自己告訴自己的。
此刻他的寢殿裏候着的是金光閃閃的栗子,她用花瓣浸泡好了身子,用花漿抹紅了自己飽滿的金唇,薄如蟬翼的絲袍順滑的掩蓋在她的身體上,一直拖到了腳踝,她眼裏抖動的光比霓虹還變幻莫測,那是晶瑩的,她會流淚了,這是自那以後她眼裏含着的第一滴淚,她靜候着王的到來,從此以後她便要換一種身份,做他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
她們早就從小珍那裏知曉了一切,對這一刻滿懷期待,因為只有到了今夜,在忠祺的寢殿裏,她才能親眼目睹小珍口裏那偉岸恢弘的“龍”是為何物,這“龍”便是他的丈夫,是這世間絕無僅有的,尊貴為聖。若是她有幸懷了他的子嗣,如若那孩子天資過人,便也會和他的父親一樣,做這浩瀚宇宙間的第二條龍。這一刻對每個姑娘來說都是神聖的,對於今日的栗子來說更是如此,她不僅見到了自己的族人,還親眼目睹了這些與自己一樣的人安然無恙的以各自的方式活在這世間,無疑的都對自己充滿了期待,他們敬重自己的丈夫,她被他們包圍着,感到十分親近安全。在許多日夜裏,她都遙遠的望見忠祺一個人對着海面孤獨的背影,大概是因為這世上沒有和他一樣的人吧,正如今日這些金人一樣,如若自己能為他誕下他的親人,大概他也不至孤苦至此。
小珍一直伴着忠祺走到了寢殿門口,他站在門口,也有一番自己的膽怯,五億年來,他因為身份不明,從未接觸過女性,雖則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當中,但真實踐起來當然是兩碼事,他的成長和武力的精進從始至終都是孤獨的,他默默呼了兩口氣,小珍也抿着嘴唇不敢發一語,畢竟她是了解他的,她知道對一個孤獨的人,好言相勸、鼓勵和一切善意的語言都會是一種冒犯,和辱罵、武力那些世間所有的惡意一樣,都是他們不能接受的。
她暗暗退下了,不發一語,站在很遠的地方,朝着這座高若巨塔的寢殿久久的凝望着,直到殿內滲透青焰,點亮灰暗的夜空,直到青焰再緩緩熄滅下去,直到天邊一點點紅了,順着海面擦亮整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