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言·千年永燃之焰
據祖上的人說,陳家以前是巨富的。
陳家的祖在龍領,古龍領八大姓,陳家是上三姓,陳家世世代代與皇族聯姻,族中當朝要員那是數也數不盡。
在這個一度風光無限的宗族的鼎盛時期,陳家的封地甚至大過了下三姓封地的總和,其兵馬實力令皇帝都有所忌憚,陳氏的官員甚至一度掌管了朝政。
陳家如此風光,多半也是因其特殊的血脈傳承。
陳家人祖上做的驅邪人這一行,在如王之變前,陳家一直是以驅邪世家聞名。世人皆不識鬼,但都曉陳家人能通鬼,陳家家主更是了得,其代代家主相傳秘術,鬼神都忌憚三分。
到古龍領的如王之變,陳家人的秘術才被世人所了解。
陳家家主代代相傳的是一種極為特殊的靈,這種靈不知為何可以通過傳承的方式延續自己的生命,它並非簡單地是單一靈魂的升格衍生體,而是它主導着靈魂升格。
憑藉數代強者的磨練,這靈也格外強大,憑藉家主的力量,陳家在如王之變中依舊存活,並且幫助王族後裔重登王座,陳家也因此取代如王一脈成為新的上三姓。
一切的崩摧都在龍領的劇變,舊王駕崩,新王年幼,朝廷腐敗。在龍領的末日,中央機構已經完全無力支配如此龐大的行政機器。
陳家家主奉命帶陳家精兵平定北方蠻族的入侵,但也再沒能歸來。
陳家家主的戰死令新黨決定先剷除陳家來穩定新政。雖然朝廷現在的實力日漸衰弱,但聯合其他看不慣陳家家族,剷除一個陳家還是沒有問題的。
其他家族也大都樂意參與瓜分陳家的盛宴。
在陳家的家主戰死沙場一個月整,陳家被抄斬,這個在龍領歷史上叱吒風雲千年的古老家族最終逃不脫被滿門抄斬的命運。
他們太強了,強到令其他家族害怕,強到令各方勢力忌憚。家主與陳家的精銳戰死,也就意味着陳家不再有拿的出手對抗其他家族的力量。
陳家百餘戶人被斬首,千餘人死於對抗朝廷的軍隊。
論平時的力量,朝廷軍隊忌憚陳家家主還有他的精兵,但如今他們的保護傘不在了,朝廷的軍隊也有能力剷除他們了。
唯有一支陳家的遺民逃落到啻帝的領地內,而啻帝也願意給予這支舊家族的遺民以棲身之所。
令古龍領的所有人所有人都未曾預料的是,陳家人的靈並沒有死。
它重新回來了。
在啻的大軍擊破龍領最後的防線時,絕望的龍領王看見了那抹在祖輩才提及過的烈焰。
燃燒着地獄之火的骷髏,白色兜帽的勾鏈死神。
它帶着死在龍領手上的亡靈回來了。
誰也不知道靈是如何撐着回到主人家身邊的,靈在失去了主人靈魂的支持下幾乎是不可能長久的留存於世間,而判官做到了,哪怕僅有一絲絲殘存的力量。
它找回了陳家的後人,陳家也找回了榮耀。龍領的王,會為這個舉動付出代價。
作為啻的戰士,陳家的遺民踏碎了王宮,龍領昔日虛幻輝煌皆成覆土。
地獄的火焰,將炙烤着罪人,炙烤舊龍領,炙烤這片古老的大地……
最後龍領被迫承認啻的獨立,啻帝也願意與龍領新皇帝交好,在戰爭后,這片大地重回寧靜。
陳氏作為大啻的重要家族加入了這個帝國,雖然僅有廖廖不過二十餘人。
陳家的家主去世以後,依舊將判官傳給了後世的長子或是長女。陳家人讓判官寄宿於靈魂,而判官為陳家人提供庇護,這是他們的契約,如此延續千年……
帝國緘默組的陳識是陳家現在的家主,但他並非長子,他是陳家的次子。
長子陳然並不願被束縛在家族之中。
陳家能給他很多東西,陳家能滿足他很多東西。
但他真正追求的東西,陳家無法給他。
他加入了銀雁商會,隨一支前往北境之都的商隊離開了陳家。
“你這一去,多久才能回來。”
“我不曉得,也許我不會再回來。”
陳然如此回答陳識的提問。
華光亭是個視野很好的亭子,可以眺望到很遠很遠的海邊,兄弟倆在小時候經常在這裏嬉戲打鬧。
亭子還是當年的亭子,但少年卻不是當年的少年。
少年早年逝父,家主的重擔落在年輕的少年肩上。
陳家在家主早逝后一度衰敗,而在這位年輕家主手上又煥發新生。
但這位年輕家主的心思令人捉摸不透,年少有為的他選擇離開陳家,卸去家主的位置,選擇隨商旅雲遊四方。
“陳家能給我很多東西,但是有些東西,是家族給不了我的。所以,挽留是徒勞的,陳識。”
陳然為陳識斟滿一碗醇酒。
昂貴的珍釀,但此刻對陳識來說索然無味。
“我將去很遠很遠的遠方,去尋找陳家,乃至大啻,都不能給我的東西。為了陳家,也為了大啻,更為了這片大地,我將前行。”
兄長一向嚮往家族之外的世界,也尋求為這個世界帶來希望。
陳識明白,兄長試圖改變這個殘破的世界。
陳然在作為少家主的幾年,看到了太多,也認識了太多。
掙扎在烈火與兵戈之間的流民,瀕臨破碎的格局,日益緊張的政治……
與許多人一樣,陳然感受到了危機。
“我並非是最適合這個位置的人,恰相反,家主這個位置對我來說,並不適配。陳家的興並非全然因我而興,在我手上的陳家可以煥發新生,但要想長久地前行,我並不適合。”
陳然了解弟弟。
陳然是陳家所有孩子們的兄長,但諸多弟弟妹妹之間,只有陳識,他能夠放心。
不僅僅是因為判官對他的認可,還有陳識與生俱來的秉性。
毫無疑問,陳識會在這個位置上做得更好,比起他陳然,陳識會將陳家抬到一個新的高峰。
而他陳然,將去更適合自己的位置,去為這個岌岌可危的世界尋求救贖之路。
……
三言兩語,四五杯酒過。
陳識知道留不住陳然,便不再強求。
既然去意已決,要強行留下陳然也是徒然無功。他的志向不在這裏,他的終點也不會是在這裏。
“你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陳家人之一,弟弟,緘默組組長。”陳然自豪地拍拍他的肩膀。
就像真正的男人一般,而非兄弟。
陳然將陳家託付給陳識,而他將走入這個世界,尋找讓這一切免受戰火侵擾的答案。
烈焰自陳然搭在陳識肩上的手臂燃起,又蔓延向陳識。
“這……”
“與我們家族履行了千年契約的靈,讓諸靈為之恐懼的存在。”
既然陳識將接下家主的位置,那便必須接受傳承。
烈焰在眨眼間覆蓋上了兩人的手臂,但是並沒有要完全加入哪一方的意思。
“這是怎麼回事?”
“不清楚。”
最後,烈焰自兩人肢體接觸的位置分離,火焰慢慢褪去,收回體內。
“判官,分裂了?”
……
“那孩子是我必須履行的契約,而你,我想要繼續跟隨,所以,我將我的力量一分為二,我的半數力量歸於你,而另外的力量,則留於你們家族,繼續履行我與你們世世代代的契約。”
判官如此解釋。
“按道理來說,你不會做出這種行為才對。”
陳然踏上了離開家鄉的道路,馬蹄揚起煙塵,玄駒奔馳於商道,他要追趕商會的腳步。
“我很好奇你會怎麼走下一步,憑你的力量,還有我半數的力量。”
“那你可要瞧好了。也算是為了我們的家族吧,判官,繼續隨我而戰吧。”
“理當如此。”
……
往後十年,陳然便淡出了大啻,乃至陳家,也沒有太多人還在意這這個怪異的舊家主。
正如陳然所想的,陳識的確比他更勝任家主的這個位置,陳家在陳識手上欣欣向榮。作為帝國緘默組的組長,在料理繁忙的地下工作的同時還能料理好家族中的各項事務,確實也只有陳識能做的到了。
家族中人偶爾還會提及陳然,但真正還在意陳然的陳家人,已經不多了。在陳家其他人眼中,包括大啻的其他人看來,陳然是拋棄了家族的浪子,而他陳識是在困厄之中戰勝命運從新讓家族站起的英雄。
陳識不願解釋,也沒有必要解釋。為了拯救世界而放棄家族的人,怎麼說都是荒誕的。也沒有人會相信那樣一個優秀的人才會無法勝任族長的位置。
“也只有我們還惦記着大哥了,判官。”
華光亭間,坐着陳識和判官。
陳識眺望遠方自言自語,而骷髏則默默地做好一個傾聽者,他知道,這個男人需要一個傾聽者。
它活了上千年,跟隨過數十位豪傑,他知道,再堅強的人都需要一個時間來發泄情緒。
他說能做的,只有作為一個傾聽者。
桌上擺着簡單的酒具,還有簡單的酒菜。
三年前的一次緘默組任務,陳識解救出一個商會的人,本來並沒有抱着多少希望,只是隨口想問問陳然的消息。
“陳然兄弟嗎?他是個很強的人,而且很勇敢,在北境我們遇到了一個極為可怕的傢伙,正是因為他我們才得以脫身,但他卻再也沒有消息,因為他從來沒有告訴我們他來自哪裏,所有我們也不知道去哪裏告訴他的親人他的消息……”
陳識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他安慰着自己,陳然很強,陳然還有判官,不可能如此輕易地被殺掉,就算陳然被殺掉了,判官的力量一定也會回來的……
但是事實告訴他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判官的回歸本就是僥倖,再說如果陳然還活着,為什麼不回來,甚至也沒有回到商會……
“老判官,你說,你有對手嗎?”
“在力量分離之前,這個世界,也許並沒有多少能與我為敵的存在。”
“這樣嗎。”
判官沒有說謊。
在千年時間內,判官征戰無數,確實沒有強過他的靈。擁有釋放亡靈的力量,擁有極為可怕的幻術,法術與體術也極為了得,他確實少有敵手。
他的力量之強大難以形容,只能說他儘管已經將自己一半的力量分離在大啻內也鮮有對手。
晚風吹動骷髏身上松垮垮的白袍,兜帽遮住的骷髏間呼呼地響起風聲。
“山野間迴響起的風,很熟悉的氣味。”
“風回來了,離開的人不會。”
……
陳識收拾起酒具之類,判官回到他的身上。
“走吧,明天出任務,準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