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志(上)
“我敢殺你。”厲叱聲中,一個身影飛步上台,竟然是高秋遠。
只見他兩隻袖子捲起,長袍掖在腰上,白凈的臉,因着殺氣而隱隱發青,一把搶過屠一刀手中的刀,仰天一聲厲叱:“我為陽城五萬冤魂,斬你的狗頭。”一刀斬下,周有財一個腦袋直飛起來,飛在半空中,他還是一臉的驚愕,似乎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和他有同樣神情的,還有一個馬師爺。
圍觀的人何止數萬,卻是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這一刀,鬼神齊懼,天地皆驚。
吳不賒也完全看呆了,刑檯子上那個削瘦文弱的身子,突然如山嶽般高聳。
“好啊。”叫好聲忽地轟然而起,便如山洪迸發,一浪高過一浪,再不可抑止。
馬師爺臉色青白,如遭鬼撲,恨恨的盯一眼高秋遠,竟是帶着隨從走了。
雖然馬師爺沒接印,高秋遠被免職的事已是合城皆聞,民聲沸騰,喧囂着寫萬民書,要上書太守,挽留高秋遠,但高秋遠自己卻心灰意冷了,跟吳不賒說官場太過黑暗,他不想當官了,想要回老家設館授徒去,紙清白,墨含香,或許清貧,心自高遠,比在官場中打滾要強得多了。
吳不賒是盼着高秋遠留任的,還盼着他陞官呢,但高秋遠下定決心要走,他也沒法多勸。
高秋遠是個負責任的人,馬師爺沒來接印之前,他到也沒有掛印而去,不過估計也待不了幾天了,吳不賒的都頭自然也沒幾天當頭,官夢醒了,奸商的財心又活了,陽城多蠶桑,絲綢便宜,販一車絲綢到東平郡,約有三成的利,吳不賒剛好在一塵子身上撈了兩千兩銀子,若販了絲綢順路帶回去,少也要賺五百兩銀子以上,平安老店一年的純利也不過一二百兩銀子,這生意實在是做得過,而若是去下面一些小鎮子上收,還要便宜些,衙中無事,吳不賒便接連跑了幾個鎮子,收了好幾車絲綢。
這一天他去得遠了些,收了絲綢再僱人運回來,前後花了五天功夫,想着馬師爺該已經上任了,到時交了腰牌,拖了絲綢回東鎮去,名頭也有了,到時去郡里賣了絲綢,就拿這銀子把平安老店擴張一番,哈哈,財源滾滾。
做着發財夢,回到陽城,卻是晴天一聲霹靂,高秋遠死了,給周小山殺死的,周小山非常猖狂,帶着一幫人,衝進衙門,直接一刀砍斷了高秋遠腦袋,因是有明文免職的,高秋遠只守印,不開堂,衙門裏只有焦三帶着兩個衙役值守,攔不住也不敢攔,到城中百姓得訊聚攏,周小山早已離城而去,而馬師爺則一直未來接印。
聽到這個消息,吳不賒又驚又怒又愧,到高秋遠靈前跪倒,放聲大哭:“高大人,是我該死,我該想到周家會報復的,可我財迷心竅,為了兩個小錢,讓你被奸人所害,我該死啊。”
哭了一場,咬牙發誓:“高大人,我一定把周小山揪回來,砍下他的腦袋,祭奠你的英靈。”
有消息傳回來,周小山害了高秋遠后,直接逃到了襄南郡,躲在了襄南候府中,其實還不能說躲,這小子猖狂得很,每日在外面喝花酒,狂言就是他殺了高秋遠。他有狂的倚仗,高秋遠若是在任的縣令,殺官如同造反,影響比較大,但高秋遠即是給免了職的,只是個白身,以候府的勢力,官府即便聽到消息,也是不會去管的,何況本朝規定,老百姓告狀要到本縣告,陽城百姓即便要告周小山,也只能在陽城告,可馬師爺不來上任,想告也告不了,周小山自然更是有恃無恐。
“馬屁不上任,可本都頭是現管。”聽得消息,吳不賒嘿嘿冷笑,他已替新縣令收了告周小山害死高秋遠的狀紙,人證物證齊全,再又請人做了一身嶄新的公服,次日一早上路,御風而行,陽城到襄南郡二百多里,不要一個時辰就到了。
襄南候馬元是世襲的候爺,雖然沒在朝中擔任什麼官職,但爵位高人脈廣,擁有極大的權勢,襄南郡相是太守的佐官,從五品啊,他說要許給高秋遠,就是一句話的事,勢力之大,由此可見一斑。
候府在城東,佔了整整半條街,吳不賒一問就知道,到對街一家酒樓上,要了一壺酒一盤熟牛肉,慢慢吃着,盯着候府大門,等着周小山現身。
這件事他想過了,高秋遠的仇要報,但要佔住理,如果他以私人身份殺周小山給高秋遠報仇,那就是殺人犯,官府會行下海捕文書,全國通緝,但他以捕快的身份拿人,卻是合法合理,馬元權勢雖大,最多在暗中對付他,明裡無話可說,拿了周小山後,揪到高秋遠靈前,一刀殺了,再找個借口,什麼打傷衙役逃逸之類,馬元也只能幹瞪眼,馬師爺是馬元的狗腿子,可馬師爺沒上任啊,本來馬師爺不上任,是想把陽城百姓的憤怒拖過去,但吳不賒卻恰好鑽了他不上任的空子:我抓了兇犯周小山,但新縣令沒上任,結果案犯想逃逸時被失手殺死了,怪誰?
吳不賒是什麼人,奸商啊,沒空子他也要鑽個空子出來,何況有空子可鑽。
晌午時分,周小山出來了,帶着七八個家丁打手,吳不賒將壺中剩下的酒兜底兒倒進嘴裏,放一塊碎銀子,從樓上一躍而下,攔在了周小山前面,左手腰牌高舉:“周小山,你的事犯了,跟我走一趟吧。”
他突然跳出來,周小山吃了一驚,眾家丁忙把周小山圍在中間,周小山定睛一看,叫道:“你是陽城縣都頭吳不賒?”
“沒錯。”吳不賒點頭:“認得本都頭就好,乖乖的,跟我走一趟吧,免得傷了熟人臉面。”
周小山象看一個傻瓜一樣看着他,突然仰天狂笑起來,一邊抹眼淚,一邊指着吳不賒:“你要拿我?你居然要拿我,哈哈哈哈。”
吳不賒任他笑,一點也不生氣,他臉上反而也掛了一臉笑,點頭:“沒錯,是我要拿你,清楚了嗎?清楚了,咱們就開路。”
“你憑什麼拿我?”周小山還在笑。
“憑我是陽城縣捕快都頭,緝兇拿賊,是我的本份,有錯嗎?”
“高秋遠都死了,你還當的什麼鳥都頭?”
“高大人雖然過世,可他過世前並沒有免去我的都頭職務啊。”
“我可以讓馬縣令馬上免去你的都頭職務。”
“是可以。”吳不賒點頭,笑得越發燦爛了:“遺撼的是,馬縣令好象一直沒來接印上任呢,要任免都頭,是要書辦記檔,縣令用印的,就算馬縣令現在站在這裏,也沒法子免去我的都頭之職。”
周小山終於笑不出了,他從吳不賒笑眯眯的臉上,看到了殺氣,心中一寒,驀地狂叫:“給我上,殺了他。”家丁一擁而上,他自己卻往後退,想要躲進候府里去,吳不賒以都頭身份拿人,合理合法,但如果周小山躲進候府里,吳不賒就沒辦法了,他小小的都頭,沒有權力進候府拿人,硬闖,那就是犯法了,吳不賒即然咬死是以捕快都頭的身份拿人,他就不敢犯法硬闖候府,這是周小山的想法。
他自以為聰明,但他那點小聰明在奸商面前,也就是一盤拍黃瓜的水平,吳不賒如何會讓他得計,只是一閃,倏地從家丁群中穿過,到了周小山面前。
周小山剛轉身邁步,眼前一花,看到了吳不賒笑眯眯的臉,魂飛魄散,他到也練了兩天功夫,駭急中伸拳就打,卻是送貨上門,吳不賒手一搭,順手就扣了他脈門,周小山立即便象一條死狗一樣癱在了地下。
眾家丁突然不見了吳不賒身影,急回頭,周小山已給吳不賒拿下,大驚,哇哇叫着衝過來,吳不賒厲喝一聲:“阻礙辦差者,與案犯同罪。”
眾家丁當然不會聽他的,事實上也沒人把一個小小的捕快都頭放在眼裏,叫得反而更厲害了,沖得也更快,吳不賒其實也知道他們不會聽,要的就是不聽啊,他手中專持了一把辦案用的鐵尺,不客氣,一鐵尺一個,啪啪啪,真的是拍黃瓜了,一眨眼全部拍翻在地。
門前的打鬥驚動了候府裏面的人,更多的家丁打手衝出來,吳不賒來者不拒,一腳踏了周小山,身子不動,鐵尺左右開弓,盞茶時分,至少打翻了二三十人,也驚動了一街人,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而這正是吳不賒要的效果。
眼見再無站着的家丁,吳不賒哈哈一笑,收了鐵尺,掏出腰牌晃了一圈,道:“諸位,敝人是陽城縣捕快都頭吳不賒,我手中這人叫周小山,是殺害前任陽城縣令高秋遠高大人的元兇,我現在拿他回陽城,明正典刑,各位讓讓了。”
其實也沒人攔着他,雖是圍觀,少也隔着七八丈遠,但吳不賒這話說得漂亮,很多人只是看着候府的人挨打解氣,並不知道真相,吳不賒這一說,又有腰牌,穿的又是公服,眾人皆信,一時議論紛紛,更有大聲叫好的,其中有一句吳不賒最愛聽:“敢到候府拿人,這公差牛氣。”
吳不賒心中得意,提了周小山要走,候府里出來一群人,其中一個叫道:“且慢。”
吳不賒回頭,出聲的是馬師爺,邊上還有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這中年人個頭不高,一身雪白的肥肉,亂有油的樣子,打扮華貴,腰圍玉帶,帽鑲寶石,雙手還各箍了一個巨大的紅寶石戒指,吳不賒心中猜測,這人必是襄南候馬元。
吳不賒其實早已瞟見,聞聲回頭,故作愕然道:“馬師爺啊,你有什麼指教?”
叫師爺不叫縣令,馬師爺一張臉沉下去,喝道:“吳不賒,你好大的膽子,敢來候府門前放肆,還不把人放了。”這時馬元**來的家丁已開始趕人,圍觀的百姓後退,卻是退而不散。
“我膽子不大啊,不來不行,吃的就是這碗飯,捕快都頭呢,不來怎麼辦?”吳不賒故意苦起臉。
“誰叫你來的。”馬師爺哼了一聲:“高秋遠已經死了,以後陽城就是我說了算,你識相點,好處多着呢。”
“陽城你說了算?”吳不賒故作訝異:“你誰啊?”
馬師爺大怒:“我已被任命為陽城令,公文上次已經送去陽城了,你難道不知道?”
這時馬元插口道:“這人就是那個吳不賒?”
“是。”馬師爺點頭。
“讓他滾。”
“是。”馬師爺再應一聲:“吳不賒,我現在以陽城令的名義,免去你陽城捕快都頭的身份,你趕快給我放人滾蛋,否則我立馬叫人把你抓起來。”
“陽城令的名義?”吳不賒眯眯笑:“我聽說縣令大人上任,有個大印的,請問馬師爺,你的大印呢。”
“敝人尚未接任,大印自然在衙門裏。”
“那對不起。”吳不賒臉一冷:“本都頭認印不認人,你沒有大印,便無權任免我。”
“你---你好大的膽子。”馬師爺臉色發紫,指着吳不賒,卻不知道要怎麼辦。
“早說過了,本都頭膽子不大,只是職責所在,抱歉了。”吳不賒冷哼一聲,提了周小山要走,馬元身邊突地縱出一人,暴喝道:“看掌。”
吳不賒早有防備,急回身,一掌已到胸前,他也不懼,聽掌風凌厲,力道不弱,便運陽掌,右掌一掌劈出,雙掌相接,啪的一聲,勁風飛炸。
與吳不賒對掌的,是一條三十來歲的漢子,麵皮黝黑,身材健壯,不過剛才這一掌,吳不賒一動不動,這漢子卻退了一步。
“阻礙辦差者,與案犯同罪。”吳不賒冷冷盯着這人:“你叫什麼名字,報上名來。”
吳不賒掌力之強勁,顯然出乎這大漢意料之外,也在看吳不賒,卻不肯通名,邊上馬元卻不耐煩了,喝道:“丁暢,殺了他。”
“原來叫丁倀啊。”吳不賒嘿嘿笑:“人家是為虎作倀,你卻為狗作倀,這人丟的不是一般的大啊。”
這丁暢顯然不是個善於說嘴的人,麵皮脹得黑中帶紫,卻是回不得一句嘴,只是怒叫一聲:“看掌。”雙掌舞風,狂擊過來,吳不賒已試出這人掌力並不比自己強,全然不懼,雙掌一分,直迎上去。
丁暢掌法簡單,就是力大,一招一式,虎虎生風,吳不賒掌法卻是陰陽交錯,變化多端,再加上詭異難測的追風步,一起手就壓着丁暢打,噼里啪啦,打得丁暢沒有半點脾氣。
鬥了數十招,丁暢越發遞不出手去,霍地里大喝一聲,雙掌齊出,趁着吳不賒一閃,他往後一躍,左手去腰中一個皮囊中一掏,對着吳不賒劈胸打來。
吳不賒先以為他掏暗器,手一出才知不對,丁暢放出的,竟是一道黑氣,有海碗粗細,勢道勁急,如一道黑蛇,狂射過來。
“放法寶?”吳不賒又驚又喜,驚有理,喜什麼?沒理由,他就是看見法寶高興,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有謂的人來瘋,他是見寶瘋。
吳不賒看不清黑氣里是什麼東西,不明虛實,自然不敢胡亂去接,滑步急閃,丁暢一擊不中,一收,隨又一下打來,吳不賒再閃,丁暢連打十七八下,雖然打不中吳不賒,卻也逼得他左躲右閃,馬師爺見有機可趁,暗暗揮手,便有兩個家丁上前想要救回周小山。
吳不賒惱了,心下發狠:“你有法寶,未必我就沒有?”去追風囊一摸,卻又轉念:“木精是一塵子的法寶,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我若當著這麼多人放出來,好象不太好,有個偷名兒呢,而且這黑氣黑咕隆冬的,木長生只怕也看不清裏面是什麼東西,若是挨上了一下,傷了寶貝,那就划不來了。”
這時剛好一陣風來,立即有了主意,使一個抓風訣,抓一股風,陰陽二氣齊動,那風左右一擰,風虎立現,咆哮一聲,對着丁暢那股黑氣就狂掃過去。
丁暢黑氣連打了十幾下,已有減弱之勢,吳不賒擰成的這風虎力道又是極大,倏一下吹散黑氣,裏面原來是一塊磚,看得清楚,吳不賒大笑:“你不但為狗做倀,原來還是個拍黑磚的傢伙啊。”縱身過去,一掌拍在磚上,頓時把那磚拍得粉碎。
丁暢眼見破了法寶,驚怒欲狂,大吼一聲,猛撲過來,雙掌奮擊,要與吳不賒拚命,吳不賒卻已懶得和他鬥了,手一指,風虎斜掠過去,猛擊在丁暢胸口,把他打得飛出四五丈遠,口中鮮血狂噴,摔倒在地,一時掙不起來。
風無形無色,眾人只聽得耳中咆哮如虎,隨即丁暢一個身子就飛了出去,而且鮮血狂噴,一時都嚇住了,馬元更是退了兩步,看着吳不賒,再無人吱聲。
吳不賒散了風,冷眼一掃馬元幾個,拍拍手,提了周小山要走,馬師爺忽地道:“吳都頭,且慢,聽敝人一言。”
“你還有什麼話?”吳不賒斜眼看他。
馬師爺拱手:“吳都頭大材,做一個捕快都頭,實在是太屈材了,如果你願意,敝人願推薦吳都頭為陽城縣尉。”
縣尉為縣令的佐官,從七品,是官僚體系中品級最低的一種,但無論怎麼低,至少是有了品級,是朝庭承認的一個官員。
“你推薦?”吳不賒冷笑:“你夠資格嗎?”
“我是不夠資格,但候爺在這裏啊,一個縣尉,就是候爺一句話的事。”馬師爺看向馬元,馬元瞟着吳不賒,點了點頭,他先前有些怕,胖脖子縮下去一截,這會兒卻又得意了,下巴微抬,一臉倔傲之色。
見他點頭,馬師父喜道:“候爺答應了,吳都頭,只要你點點頭,升官發財,就在眼前。”
吳不賒做夢都想當官,說不動心,那是假的,那心臟着實跳了兩下,但聽到升官發財四個字,他突地就大笑起來:“升官發財,升官發財,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