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往事
高蘭淇三歲那年,他爸終於把他媽給打跑了。他爸喝完酒回到家,看到家裏被搬空一半,氣得拎起高蘭淇,扔進門口的三輪車,一路騎進城到岳父母家。他看院裏沒人,高蘭淇的外公外婆一臉迷茫的樣子,話也不多說,丟下高蘭淇,自己吭哧吭哧地騎着三輪車回去了。
高蘭淇在外公外婆家過了七年,有一天她蹲在院子門口,遠遠看到有個人走過來,輕聲問她:“你還記得我嗎?”
高蘭淇低頭不理他。
那人又問:“你在幹什麼?”
“我在給螞蟻挖坑。”高蘭淇把旁邊花盆挖出一個坑,兩隻手指捻起地上濕漉漉的螞蟻屍體扔進去,然後埋起來。“外婆洗衣服的時候把他們淹死了,我給她積點陰德。”
那人什麼也沒說,拉起高蘭淇就往院子裏走。高蘭淇沒想起他是誰,但也不哭不鬧。她坐在凳子上,看着這個男人跪在男人面前,哭哭啼啼,說自己錯了,說自己不該把孩子丟給老人,不管不顧。當時高蘭淇被男人帶來的奶糖吸引,後面他說什麼就不記得了,她只顧着一粒一粒地往自己嘴裏塞奶糖。
第二天,高蘭淇被男人帶走了,她沒有哭,回頭看一眼外公外婆,倒是哭得稀里嘩啦的。
男人把她帶回家裏,鄭重地對她說:“我是你爸爸,這個你要記住,以後你再也不是沒爸的孩子了,知道嗎?”
高蘭淇不以為然,懵懂地看着男人的臉。她的男同學都笑她沒爸沒媽,她一點都不覺得難過,反而感到自由。她每次看到笑她的男同學被媽媽擰着耳朵罵,自己站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的,雖然之後免不了一頓架,她還是會每次站在旁邊欣賞男同學的叫聲和哭聲。
可她最後還是哭了出來,她哭得好大聲,哭了好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男人知道她在學校里的事,暑假的時候把她扔進了武術班,他對她說:“你是女的又怎麼樣,女的更要學會自己保護好自己。我要經常出去做工,可能十天半個月才回來一次。拳館的老闆是我老友,我不在的時候,你就來拳館,他們會給你飯吃。”
高蘭淇沒表現出任何情緒,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不哭不鬧,脫下鞋子放下書包,坐到沙發上看電視。她第二天放學后沒回家,徑直走去拳館,給她上課的師傅開玩笑問她,沒有課為什麼還來,是不是她爸又不要她了。
高蘭淇放下書包回答:“我餓了,來吃飯。”
師傅繼續跟她開玩笑:“你爸沒給錢,這裏可沒有飯給你吃。”
高蘭淇沒分辯,老師傅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當真了,他看到他拿起書包就要走,趕緊跑上去抓住她細小的胳膊,“嘿!說說你還當真了,你就在這等着,六點才放飯。”
“好的,謝謝。”高蘭淇又把書包放下,跑到院子裏去了。
像高蘭淇這樣小小年紀被送到拳館的女孩子不多,拳館師傅的女兒算一個,不過她是自願要來的。高蘭淇不聲不響地蹲在角落看她練拳,讓她感到不自在,就不想練了。
她擦着汗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高蘭淇。”
她記起來了,就是她爸口中說的那個不愛說話的小女孩。她伸出手,帶着稚嫩的江湖氣,“你好,我叫余心,我明年就六年級。”
“我明年四年級。”
倆人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就算認識了,余心知道她和自己一個學校,就收她當小妹,跟她說要是學校里被人欺負就告訴她,
她一定幫她報仇。
後來,高蘭淇便經常和她在一起,就算她放學早,她也會等着余心,兩個人一起回拳館。有一次高蘭淇等到天都黑了,還是沒有看到余心從校門口出來。她想回她在的教室看看,門衛卻不讓她再進,說是要關門了,不允許學生再逗留。高蘭淇沒有辦法,只得自己一個人先回拳館。
拳館師傅看到她,問她:“你爸不是回來了嗎?跑來這裏蹭飯啊?”
高蘭淇反問他:“余心回來了嗎?”
“哦,你說那個小妮子啊,早回來了,不知道在哪裏搞得一身傷,剛剛又被老闆打了屁股,現在在院子裏哭呢。”
高蘭淇匆忙跑到院子裏,在院門口看到大大咧咧坐在地上的余心。余心聽到聲音回頭看,見是高蘭淇,鬆了口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我爸呢。”
院子裏燈光不足,高蘭淇看不清余心臉上的情況,她問:“師傅說你打架了?”
“嘻嘻。”余心驕傲地笑了兩聲,“你上周不是跟我說你們班新來的轉校生找你要錢嘛,我去給他們上了一課,給他們見識見識中國功夫。”
高蘭淇在班裏存在感很低,這個存在感是雙向的,她甚至不太記得余心說的轉校生的樣子,只記得他們長得很高。
“你打得過他們?”
“嗯......打不過,反正我跟他們說以後不能再管你要錢了,他們也答應了,不虧。”
高蘭淇從包里拿出一板巧克力遞給她,這是她爸帶回來給她的。“送你吃。”
余心沒客氣,只掰了一小塊,就還給她。“嗯,真甜。你先回家吃飯吧,我爸讓我在這裏罰站,沒時間跟你玩了。”
高蘭淇沒再多說什麼,把那板白巧克力塞給她,便跑了出去。跑在回家的路上,她想着,余心已經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她下定決心,今後也要像余心對她那麼好一樣地對她好。
在那之後,高蘭淇有什麼都先想着余心一份,余心說什麼就是什麼,她從不提反對意見。就連余心說天氣熱,想去河邊游泳,她也答應了。
這條河,其實不叫河,是他們跨省大江的上游,相比之下要窄一些,小孩們等級意識強烈,就要管它這叫河。河堤邊人少,自然沒人阻止余心書包一甩,因為她是女的,所以不脫衣服,直接往河裏走,她邊走邊招呼高蘭淇:“很涼快,你也下來啊!”
高蘭淇不會游泳,搖搖頭不肯下去,她說她就在岸邊看着就行。
余心勸道:“這裏淺,沒事的,你就在這裏蹲着。如果你怕,不是還有我嗎?我會游泳,我能救你。”
高蘭淇還是不想下去,她不想弄濕衣服,這段時間她爸在家,要是她一身濕回去,一定會被他爸罵的。
可是余心繼續朝她喊道:“你不下來,我可就不高興了啊!以後我放學不跟你一起回家了。”
這可說到高蘭淇的軟肋了,她當下就放下書包,脫了鞋襪,朝河邊走。水已經沒過腳踝,高蘭淇覺得行了,余心覺得不夠。她從河裏走出來,身上的衣服緊貼她的身體。
她過來拉着高蘭淇的手,對她說:“來這裏才涼快嘛。”
高蘭淇順着她的意思,跟着她一步步往裏走。水到她腰上,她的屁股內褲都濕了。她說就在這吧。
余心說哪跟哪啊?站在這有什麼好玩的,繼續帶着她往裏走。
高蘭淇腳下從泥沙,踩到兩塊磚石上。余心作為一個初二的學生,比她高出很多,他們站在同一塊地方,水只到余心的腰上,卻到高蘭淇的胸口。她有些害怕,緊緊抓着余心的胳膊。
“哎呀,你怕啥!不會有事的,大膽點,我這就教你游泳。”余心二話不說,就要拖着高蘭淇就往更深處去。
“不要!不要!”
余心力氣大,高蘭淇被她一拉,腳下踩不到東西,水一下就灌進嘴裏。她緊張害怕,慌亂之中抓着余心的肩膀往下壓。
“哎呀!你別動......你別壓我啊!”
即將溺水的人是沒有理智的,他們只會出於求生本能做出反應。高蘭淇聽不到余心說的話,她掙扎着想要呼吸,她不想死。
水火是最不講道理的,他不管你是老是幼,是男是女,不在乎你什麼身份,什麼職業,他平等地淹沒一切。
高蘭淇手上沒有了支撐,她睜不開眼,在一片黑暗中緩慢下沉,直到她完全失去意識。
當天晚上,她在醫院醒來,懵懂間看到爸爸站在床位,一臉的怒容。第二天她才知道,余心沒有她運氣好,她醒不過來了。
據救起她的青年說,他下班經過河堤,看到水中有個人在掙扎,沒一會兒就沉下去了,他沒有多想,立馬跳進去救人,等他把高蘭淇拖到岸邊,才看到路邊有兩個書包。
余心是拳館老闆知道消息后,請打撈隊到河裏撈起來的。高蘭淇沒敢去看,據她爸爸說,人都泡得發白了。
之後高蘭淇就沒再去過拳館,她爸爸正好因為工作,需要換城市,搬家前一晚她整晚沒睡着,第二天天剛亮就跑到拳館,跪在拳館老闆面前哭得眼淚鼻涕胡在臉上。她對拳館老闆喊道:“對不起,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