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敞亮的談判
不難猜,隨欣半夜悄悄拿了幾件衣服從何落意家裏遛出來之後,就貓進了路萬財家裏。
睡得正香的路萬財從被電話吵醒,到一個小時之後隨欣進門,一直處在懵的狀態。一臉無語地看着她:“你這是整的哪一出呀?”
隨欣也是第一次來他家,卧室客廳轉了一圈,相中了次卧,眯眼笑着開口道:“江湖救急,讓我住幾天,等着租到房子了就搬。”
“欸你等會兒,”路萬財反應過來,“合著您要住我這兒呀,嘖不對,為什麼呀?”
隨欣避重就輕地敷衍道:“我困了,咱明天再說行不行,你給我拿床被子來啊,我可怕冷了。”
路萬財質疑的目光投向她,看她確實不想說,也就不再堅持,給她抱了床被子,收拾妥當之後,兩人來到客廳一起窩在沙發里吸煙。
他還是沒忍住地問了一句:“我就問一句啊,事兒大嗎?”
隨欣看他一副攻心的樣子,想想還是不瞞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不大,分手了,剛從男朋友家裏偷摸跑出來……”
話還沒說完,就被路萬財拎着衣領揪了起來:“趕緊走,趕緊走,分手就分手,不跟人家說清楚就溜,太沒素質了啊……”
“你幹嘛呀路萬財,給我鬆手!”這一揪給隨欣整急眼了。
路萬財繼續說:“你那個男朋友啊,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你不怕他全城通緝你啊。”
“我這不正準備給他留言呢嘛,你不懂,我得先跑出來,再跟他說,要不然他那脾氣上來了,壓根兒就不好好聽我說話,”隨欣耐着性子給他解釋,“你到底是不是我最好的哥們,還往外攆我,真的是!”
說完她瞪着路萬財,甩開他的手,又坐了回去。她不緊不慢地彈彈煙灰,頭也不抬地說:“你給句痛快話,收不收留我。”
路萬財沒脾氣了,悻悻地也坐了下來:“收留收留,我還能不管你,欸,他不是對你挺好的嗎?”
“嗯,他是對我挺好,人也特好,可是,”隨欣眯縫着眼睛帶着困意,“路萬財,我是個什麼東西,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我哪兒配呀……”
路萬財就不愛聽她說這種話,斜了她一眼:“再說這種話,從我家麻溜兒出去啊,怎麼不配,你缺胳膊瘸腿了,還是大呲牙酒糟鼻呀?是潑婦罵街了,還是只吃不幹的拜金了?算了算了懶得跟你掰扯,快睡覺去吧眼都睜不開了,煙少抽,把你牙熏黃了!”
聽着路萬財的一頓數落,隨欣晦暗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血色,她把煙頭碾在煙灰缸,起身沖他擺擺手就回屋了。
其實她睡不着,能預想到第二天何落意發現她不辭而別時的震怒,她編輯了很長的信息,待發送時,指尖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她不禁自嘲地搖搖頭,嘆了口氣,自己故作瀟洒地離開,其實是沒得選。
單位這幾天是不能去了,下一步怎麼走其實她心裏一點兒數也沒有,何落意不會善罷甘休的,可年輕男孩子,又是那麼驕傲的男孩,估計也不會死乞白賴地太執着。時間,只能靠時間了,等他氣了、找了、失望透了,也許也就放下了。
隨欣想着想着,直到窗外逐漸明亮,她才昏昏睡去。
江柔又是一夜沒睡,離賀以知的三天之期還有一天,五十萬已經打進了她的戶頭,可她去哪裏變原件出來。
當然一開始她打定的主意就是虛張聲勢,靠後面的錄音作為間接證據。雖然錄音拿到手了,可是連她這個不太懂法律的都知道,太單薄了。
她哪裏是那種運籌帷幄的女人,偏偏這兩天隨欣沒了蹤影,路萬財只跟她說不用急,他們在想辦法。她就知道,就是他仨綁一塊兒也不是賀以知的對手,自己是豬,隊友還能是狼?
江柔坐不住了,起身匆匆洗了把臉就出了門。
而此刻,路萬財和隨欣二人已經到了力天集團杭州分公司的大廈樓下。
“你確定這樣管用?”路萬財看着她不放心地問道。
隨欣也沒幹過這種事兒,一個弄不好沒準兒就被定個敲詐勒索,可她管不了這麼多,先做了再說。
“路萬財,如果我一個小時之內還沒有下來,你就別等了,估計就被逮進去了,你幫我給江柔帶個話兒,姐們兒儘力了……”
路萬財盯着看她一副故作輕鬆開玩笑的樣子,搖搖頭:“不行,還是我去,讓你一個女的出頭算怎麼回事兒?”
隨欣趕緊正色道:“開玩笑的,我多少跟他有幾面之緣,還能說上句話。要是你去估計三句話沒說完就得被保安清出去。你放心,不行咱就撤,再想轍。”
賀以知剛剛結束會議,往辦公室走去,秘書小郭就跟了上來,小心翼翼地請示着:“賀總,有位隨小姐想要見您,可她沒有預約,我已經跟她解釋過了,可她說她要等着……”這個隨小姐還挺執着,所以她覺得還是彙報給賀總比較穩妥。
一聽隨小姐,賀以知第一個反應就是不知又是哪裏的供應商,正想說不見,不知怎地就想到了一個人。他駐下腳步問道:“這個隨小姐叫什麼名字?”
小郭低頭看了一眼登記簿:“哦,隨欣,說是有重要的事來拜訪您。”
“隨欣……”他默念着這兩個字,奇怪的是,首先想到的竟是江柔,隨後才想起這是飛凡科技何落意的女朋友,內心升起一股疑惑。
秘書小郭瞧着滿滿的日程安排上接下來還有好多項工作,試探性地提醒賀以知:“賀總,要不我去回了這個隨小姐,您十五分鐘后還要和總部那邊開視頻會議,接下來和永晟的甘總約了會面……”
賀以知一抬手說道:“給她十分鐘。”
小郭忙點頭去大廳找剛才那位隨小姐。
當隨欣踏入辦公室,看到對面坐着的一副商業精英模樣的賀以知,正在用敏銳審視的眼光注視着自己時,她的內心就有些發慌了。
賀以知起身客氣地說:“隨小姐,沒想到真的是你,剛才秘書提到你的名字時,我還在想,難道是找何總找到我這兒來啦。”說完爽朗一笑。
隨欣扯動嘴角也作出了笑的表情。
“請坐。”
隨欣應允着坐了下來,斟酌了一下說道:“是我唐突了賀總,是我有點兒事情來找您的?”
“哦?來找我。”賀以知把交叉着十指的雙手放在桌面上。
賀以知給了隨欣很大的壓迫感,她悄悄調整着呼吸,試圖將加快的心跳平復下來:“賀總,我和江柔是朋友。”
開門見山。
“哦?”賀以知聽聞頓了一下,身體靠向椅背,沒有說話,只是審視着她。
隨欣感受到了來自對方的氣場,這次她沒有躲,目光迎了上去。
片刻沉寂之後,賀以知開口:“不像,但上次吃飯能看出來你們確實認識,那麼為什麼要假裝不認識呢?”
“嗯……因為我們有過一些誤會,”突然她話鋒一轉,“賀總,你知道前段時間江柔,她自S未遂嗎?”
他驟然瞳孔放大、目光如炬,轉而又冷笑起來:“不知道,但我想她這麼現實物質的一個人,應該只是做做樣子吧。”
隨欣訝異地看向他,無論如何那個差點自殺的女人,是他這許多年的妻子,可他卻能如此輕描淡寫地回這麼一句不痛不癢的話。
“隨小姐,如果你沒什麼要緊的事請回吧,我接下來還有重要的工作,有時間我做東,上周才跟何總見了面……”說著他起身要請隨欣出去。
“您說了給我十分鐘,這不還沒到嗎?”隨欣坐在椅子上沒有準備動地方,“賀總,您是聰明人,我覺得跟您說話應該不費勁。”
賀以知此刻已是有些不耐煩了,這幾天他本就心神不寧,現在不知從哪兒又冒出這麼個隨欣,以前就和江柔之間奇奇怪怪的,這會兒又突兀地找上來,要不是礙着何落意的幾分面子,他根本不會理會。
賀以知看看腕上手錶坐了下來,隨欣知道之所以他容忍自己在這裏,全是因為顧及着何落意。
於是她馬上進入主題:“賀總,江柔不可能凈身出戶!”
賀以知眼中閃過精光,戒備地抬眼看她,他意識到三天期限快到了,這是江柔派來的說客。
“您前途無量,沒必要,況且一千萬對於你的身家來說,付得起。你要當真讓她凈身出戶,以後傳出去不怕別人說你賀以知刻薄成性,薄待髮妻嗎?”
“你們手裏沒有實證吧?”對方明顯不客氣的指責讓他頓時反感至極,他沒有順着她的話說,而是單刀直入地發問。雖用的是篤定的語氣,內里卻掩飾着不安,“要不然以江柔那種雖然蠢,卻狠決的人,早就置我於死地了。”
隨欣觀察着他的表情變化,忽地低頭一笑:“那我就實話實說了,證據是有,只不過不是很全面,你這麼精明的一個人應該早就猜到了,所以我也不打算瞞你。”
賀以知明顯神情一松,眼神更是犀利。
隨欣突然調換口吻,面無表情地說出最狠的話:“只不過,扳倒你賀總,那些就足夠了。誰說身敗名裂,一定要有實證。莫須有、捕風捉影,一樣能置你於死地。更何況,缺德事你又不是沒做,也不算冤枉你。”
賀以知怔住了,瞳孔不斷收緊,半晌之後他皮笑肉不笑地開口:“我現在相信你們是朋友了,一樣的無恥,一樣的狠,”他凌厲地盯着她,“何落意知道你面具底下隱藏的這副樣子嗎?”
隨欣微微一頓,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不勞您費心我的事,說到底,江柔跟了你這麼多年,就算她曾經騙過你,跟你這麼多年,為你生兒育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賀以知的臉色越發難看,情緒起伏跌宕起來。
“況且,你也沒有多高尚,我都覺得可笑,這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會有男的封建進了骨子裏,追捧處子之夜,還美其名曰‘追求完美’……因為這個跟妻子離婚?裹小腳的時代都過去了,可你卻還裹着小腦!”
賀以知心中氣血翻湧,遭到了江柔的背叛不說,還讓人當面詰問,他內心堵得厲害,下意識地握緊拳頭:“不要以為有何落意給你撐腰,我就不能把你怎麼樣,你算什麼東西,在我面前大放厥詞!是啊,我就是因為她不是處女而跟她離婚,她不但不是處女,還做什麼噁心的修補手術來騙我,我沒弄殘她,已經夠忍耐了。
我要求她是處女,有什麼錯?我是在結婚之前明確表示的,我要的是一個乾淨、無暇的妻子,她圖我的錢,也做出了承諾。我們之間明碼標價,誰也不比誰高貴!現在是她違反契約,我現在看到她都噁心!……”
“賀以知,你給我閉嘴!明碼標價?江柔是物品嗎,是你賀以知買回家的陳列品嗎?你物化女性,你懂不懂什麼叫尊重?”她指着陳列柜上的一個骨瓷花瓶吼出口,“難道江柔是物件嗎?”
賀以知這許多年來在商海的浮沉,幾乎沒有什麼事情能再讓他情緒如此劇烈地起伏,此刻他竟氣急敗壞地幾步走到隨欣面前。
隨欣內心一陣害怕,心跳快得像打鼓一樣,強撐着瞪向他。只見他伸手狠厲地揮向二人面前的花瓶,隨後花瓶應聲倒地,那一地的碎片看起來猙獰斑駁。
辦公室門外的秘書推門而入,神色慌張地問:“賀總,需要報警嗎?還是叫保安……”
賀以知瞬時清醒過來,坐回辦公桌前,抬起頭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拇指和食指揉了揉早已乾澀的眼。他很快平復了下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衝著門口擺擺手,示意她出去。
抬眼再看向隨欣時,才驚覺這個女人是故意的,她用最刻薄最銳利的話諷刺自己、激怒自己。如果沒有猜錯,她應該已經把剛才的對話錄了音。他有些許懊惱,怎麼輕易就被她牽着鼻子走。
他承認,自從前些日子他知道了江柔欺瞞以來,自己就如火山一般,不斷積累着各種負面情緒,雖然表面看不出來,可他知道自己處於一個壓抑的狀態之下,被愚弄的感覺怎麼也消解不了。
一直無處發泄的情緒,剛剛被她激到了,不管不顧地噴發了出來,着了她的道。
有沒有他賄賂官員,瞞報事故的證據,已然不重要了。單憑他剛才那番不符合當下價值觀的不當言論,一旦被公之於眾,就會讓網絡上的人噴死,力天高層也斷然不會讓這樣的負面輿論影響集團的形象。
想到這裏他露出令人望而生畏的發狠神情,倆人四目相接,眼中火光大盛,激烈的情緒在彼此的眼神之間交換。
就在賀以知即將發難的時刻,隨欣先發制人道:“賀總,我們這種人還不至於讓你一般見識,你高抬貴手,給江柔一條活路,就當給孩子們一個念想,他們長大后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媽媽過得潦倒,”她往前走了一步,舉起手機,“你猜的沒錯,我是錄了音。”
賀以知維持着表面的冷靜,卻似乎能隨時一觸即發。
“只不過,是通過遠程控制錄的,”她看着賀以知緊鎖的眉頭,故作姿態的解釋道,“簡單來說,就是我在某一個地方的朋友用手機,發送指令控制我這台手機,進行遠程錄音,再將錄音回傳到他的手機上,很容易操作的。還有啊,我會把有利我的那一部分錄音擇出來,好好保存的。”
賀以知想站起身,卻頹然停下了動作,沉默許久,隨欣也一言不發地注視着他,整個辦公室呈現一片沉寂。
“你能保證我給了錢,這事兒就能了嗎?”賀以知打破了沉默,靜靜地看着她,往日裏充滿算計的瞳仁此刻像一彎深潭,裏面藏着無數的思緒。
隨欣收回眼神,微不可聞地鬆了口氣:“我能。”
賀以知輕哼一聲,嘴角泛起冷笑:“哼,你能?”像是嘲笑自己剛剛可笑的提問,“你拿什麼保證。”
隨欣凝眉思索了一會兒,認真地看着他:“我拿何落意來保證。”
賀以知嗤笑起來,像是聽到了荒謬絕倫的話,可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是的,無論是江柔還是面前的隨欣,她們的身上沒有任何可擔保的資本。這個隨欣聰明至極,如果她剛才當真用自己做什麼保證,那才是毫無誠意。
現如今她搬出何落意,相當於拿他背書作擔保,無論是他本人,還是他背後的飛凡科技,多少還是有些份量的。
他的臉色依然陰沉,不願再說什麼,勉強集中精神說了聲不送,就靠在椅子上準備閉目養神。
隨欣起身告辭,剛走出幾步又折了回來,斟酌之後開口:“我還有一個問題,請您務必回答我。”
隨欣離開后,賀以知陷入了沉思,江柔居然曾經自S,是惺惺作態還是真的動了心思,他摸不準。在江柔的事情敗露之前,賀以知對她談不上多深的感情,只是對她各方面還算滿意,雖然江柔物質自私,但自始至終他需要的僅是一個完美妻子的人設罷了。
江柔幾乎做到了,外表精緻大氣,出得廳堂,生兒育女,聽話聽安排,幾乎很少提反對他的意見。要不是……他確實是準備養她一輩子的。
可他斷然接受不了這份欺騙和愚弄,讓他的“追求完美”成了滑天下之大稽,讓自詡精明的自己,生生活成了笑話。